尹痴鸳带着林翠芬及苏冠香、姚文君,相与踯躅湖滨,无可消遣。偶然又踅至大观楼前,见那三百盆茉莉花,已尽数移放廊下;凉棚四周,挂着密密层层的五色玻璃球;中间棕榈梁上,用极粗绠索,挂着一丈五尺围圆的一箱烟火。苏冠香指点道:“说是广东教人来做个呀,勿晓得阿好看。”尹痴鸳道:“啥好看,原不过是烟火末哉!”林翠芬道:“勿好看末,人家为啥拿几十块洋钱去做俚嗄?”姚文君道:“我一径勿曾看见过烟火,倒先要看看俚啥样式。”说着,踅下台阶,仔细仰视。
适遇高亚自从东北行来,望见姚文君,远远的含笑打拱,文君只作不理。亚白悄近凉棚,不敢直人。林翠芬不禁“格”声一笑。尹痴鸳回头见了,道:“耐两家头算啥嗄?晚歇客人才来仔,阿怕难为情!”苏冠香招手道:“高老爷来末哉,倪一淘人才帮耐。”
高亚白举步将登,却又望见一人飞奔而来,认得系齐府大总管夏余庆,匆匆报道:“客人来哉!”亚白即复缩住,转身避开。尹痴鸳同苏冠香、姚文君、林翠芬也哄然从东北走去。踅过九曲平桥,迎面假山坡下有三间留云谢,史天然、华铁眉在内对坐围棋,赵二宝、孙素兰倚案观局,一行人随意立定。
突然,半空中吹来一声昆曲,倚着简韵,悠悠扬扬,随风到耳。林翠芬道:“啥人来浪唱?”苏冠香道:“梨花院落里教曲子哉囗。”姚文君道:“勿是个,倪去看。”就和林翠芬寻声向北,于竹篱鹿眼中,窥见箭道之傍三十三级石台上,乃是葛仲英、吴雪香两人合唱,陶云甫扌厌笛,覃丽娟点鼓板。姚文君早一溜烟赶过箭道,奋勇先登。害得个林翠芬紧紧相从,汗流气促。幸而甫经志正堂前,即被阿姐林素芬叫住,喝问:“跑得去做啥?”翠芬对答不出。素芬命其近前,替他整理钏钿,埋冤两句。
翠芬见志正堂中间炕上,朱蔼人横躺着吸鸦片烟。翠芬叫声“姐夫”,爬在炕沿,陪着阿姐讲些闲话,不知不觉讲着由头,竟一直讲到天晚。各处当值管家点起火来。志正堂上只点三盏自来火,直照到箭道尽头。
接着张寿报说:“马师爷来浪哉。”朱蔼人乃令张寿收起烟盘,率领林素芬、林翠芬前往赴宴。一路上皆有自来火,接递照耀。将近大观楼,更觉烟云缭绕,灯烛辉煌。不料,楼前反是静悄悄的,仅有七八个女戏子,在那里打扮。原来,这席面设在后进中堂,共是九桌,匀作三层。诸位宾客,毕至威集,纷纷让坐。正中首座系马师爷,左为史天然,右为华铁眉。朱蔼人既至后进,见尹痴鸳坐的这席尚有空位,就于对面坐下。林素芬、林翠芬并肩连坐。其余后叫的局,有肯坐的,留着位置;不肯坐的,亦不相强。庭前穿堂内原有戏台,一班家伎搬演杂剧。锣鼓一响,大家只好饮酒听戏,不便闲谈。主人齐韵叟也无暇敬客,但说声“有亵”而已。
一会儿,又添了许多后叫的局,索性挤满一堂。并有叫双局的,连尹痴鸳都添叫一个张秀英。秀英见了赵二宝,点首招呼。二宝因施瑞生多时绝迹,不记前嫌,欲和秀英谈谈,终为众声所隔,不得畅叙。
比及上过一道点心,唱过两出京调,赵二宝挤得热不过,起身离席,向尹痴鸳做个手势,便拉了张秀英,由左廊抄出,径往九曲平桥,徙倚栏杆,消停絮语。先问秀英:“生意阿好?”秀英摇摇头。二宝道:“姓尹个客人倒无啥,耐巴结点做末哉。”秀英点点头。二宝问起施瑞生,秀英道:“耐搭末来仔凡埭,西公和一径勿曾来歇呀。”二宝道:“该号客人靠勿住,我听说做仔袁三宝哉。”
秀英急欲问个明白,可巧东首有人走来,两人只得住口。等到跟前,才看清是苏冠香。冠香道是两人要去更衣,悄问二宝,正中了二宝之意。冠香道:“故歇我去喊琪官,倪就琪官搭去罢。”
秀英、二宝遂跟冠香下桥滑坡而北,转过一片白墙,从两扇黑漆角门推进看时,惟有一个老婆子在中间油灯下缝补衣服。苏冠香径引两人登楼,踅至琪官卧房。琪官睡在床上,闻有人来,慌即起身,迎见三人,叫声“先生’。冠香向琪官悄说一句。琪官道:“倪搭是龌龊煞个囗。”冠香接道:“故末也(要勿)客气哉。”赵二宝不禁失笑,自往床背后去。张秀英退出外间,靠窗乘凉。冠香因问琪官:“阿是耐勿适意?”琪官道:“勿要紧个,就是喉咙唱匆出。”冠香道:“大人教我来请耐。唱勿出(要勿)唱哉。耐阿去?”琪官笑道:“大人喊末,阿有啥勿去个嗄?要耐先生请,是笑话哉。”冠香道:“勿是呀。大人常恐耐勿适意仔困来浪,问声耐阿好去,就匆去也无啥。”琪官满口应承。恰值赵二宝事毕洗手,琪官就拟随行。冠香道:“价末耐也换件衣裳囗。”琪官讪讪的复换起衣裳来。
张秀英在外间忽招手道:“阿姐来看囗,该搭好白相!”赵二宝跟至窗前,向外望去,但见西南角一座大观楼,上下四旁一片火光,倒映在一笠湖中,一条条异样波纹,明灭不定。那管弦歌唱之声,婉转苍凉,忽近忽远,似在云端里一般。二宝也说好看,与秀英看得出神。直等琪官脱着舒齐,苏冠香出房声请,四人始相让下楼出院,共循原路而回。回至半路,复遇着个大总管夏余庆,手提灯笼,不知何往。见了四人,旁立让路,并笑说道:“先生去看囗,放烟火哉。”苏冠香且行且问道:“价末耐去做啥嗄?”夏总管道:“我去喊个人来放。该个烟火,说要俚哚做个人自家来放末好看。”说罢自去。
四人仍往大观楼后进中堂。赵二宝、张秀英各自归席,苏冠香令管家掇只酒机,放在齐韵叟身傍,教琪官坐下。
维时戏剧初停,后场乐人随带乐器,移置前面凉棚下伺候。席间交头接耳,大半都在讲话。那琪官不施脂粉,面色微黄,头上更无一些插戴,默然垂首,若不胜幽怨者然。齐韵叟自悔孟浪,特地安慰道:“我喊耐来勿是唱戏,教耐看看烟火,看完仔去困末哉。”琪官起立应命。
须臾,夏总管禀说:“舒齐哉。”齐韵叟说声“请”,侍席管家高声奉请马师爷及诸位老爷移步前楼,看放烟火。一时宾客、倌人纷纷出席。
第三十九回终。
第四十回 纵玩赏七夕鹊填桥 善俳谐一言雕贯箭
按:这马师爷别号龙池,钱塘人氏,年纪不过三十余岁,文名盖世,经学传家;高谊摩云,清标绝俗。观其貌,则蔼蔼可亲;听其词,则津津有味:上自贤士大夫,下至妇人孺子,无不乐与之游。齐韵叟请在家中,朝夕领教,尝谓人曰:“龙池一言,辄令吾三日思之不能尽。”龙池谓韵叟华而不缛,和而不流,为酒地花天作服柱,戏赠一“风流广大教主”之名。每遇大宴会,龙池必想些新式玩法,异样奇观,以助韵叟之兴。就是七夕烟火,即为龙池所作,雇募粤工,口讲指划,一月而成。但龙池亦犯著一件惧内的通病,虽居沪读,不敢胡行。韵叟必欲替他叫局,龙池只得勉强应酬。初时,不论何人,随意叫叫;因龙池说起,卫霞仙性情与乃眷有些相似,后来便叫定一个卫霞仙。
当晚,霞仙与龙池并坐首席,相随宾客、倌人踅出大观楼前进廊下,看放烟火。前进一带窗寮尽行关闭,廊下所有灯烛尽行吹灭,四下里黑魆魆地。一时,粤工点著药线,乐人吹打《将军令)头。那药线燃进窟窿,箱底脱然委地。先是两串百子响鞭,“劈劈拍拍”,震的怪响。随后一阵金星,乱落如雨。忽有大光明从箱内放出,如月洞一般,照得五步之内针芥毕现。
乐人换了一套细乐,才见牛郎、织女二人,分列左右,缓缓下垂。牛郎手牵耕田的牛,织女斜倚织布机边,作盈盈凝望之状。细乐既止,鼓声隆隆而起,乃有无数转贯球雌雌的闪烁盘旋,护著一条青龙,翔舞而下,适当牛郎、织女之间。隆隆者蓦易揭鼓作爆豆声,铜钲(口皇)然应之。那龙口中吐出数十月炮,如大珠小珠,错落满地;浑身鳞甲间冒出黄烟,氤氲浓郁,良久不散。看的人皆喝声采。俄而钲鼓一紧,那龙颠首掀尾,接连翻了百十个筋斗,不知从何处放出花子,满身环绕,跋扈飞扬,俨然有搅海翻江之势。喜得看的人喝彩不绝。
花子一住,钲鼓俱寂。那龙也居中不动,自首至尾,彻里通明;一鳞一爪,历历可数。龙头尺木技下一幅手卷,上书“玉帝有旨,牛女渡河”八个字。两傍牛郎、织女作躬身迎诏之状。乐人奏《朝天乐》以就其节拍,板眼一一吻合。看的人攒拢去细看,仅有一丝引线拴著手足而已。及那龙线断自堕,伺候管家忙从底下抽出拎起来,竟有一人一手多长,尚有几点未烬火星倏亮倏暗。当下牛郎、织女钦奉旨意,作起法来,就于掌心飞起一个流星,缘著引线,冲入箱内,钟鱼铙钹之属,(口必)剥叮当,八音并作。登时飞落七七四十九只鸟鹊,高高低低,上上下下,布成阵势,弯作桥形,张开两翅,兀自栩栩欲活。
看的人愈觉稀奇,争著近前,并喝彩也不及了。乐人吹起唢呐,“咿哑咿哑”,好像送房合卺之曲。牛郎乃舍牛而升,织女亦离机而上,恰好相遇于鹊桥之次。于是两个人,四十九只乌鹊,以及牛郎所牵的牛,织女所织的机,一齐放起花子来。这花子更是不同,朵朵皆作兰花竹叶,望四面飞溅开去,真个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光景。连阶下所有管家都看的兴发,手舞足蹈,全没规矩。
足有一刻时辰,陆续放毕,两个人,四十九只鸟鹊,以及牛郎所牵的牛,织女所织的机,无不彻里通明,才看清牛郎、织女面庞姣好,眉目传情,作相傍相偎依依不舍之状。
乐人仍用《将军令》煞尾收场。粤工只等乐阕时,将引线放宽,纷纷然坠地而灭,依然四下里黑魆魆地。
大家尽说:“如此烟火,得未曾有!”齐韵叟、马龙池亦自欣然。管家重开前进窗寮,请去后进入席。后叫的许多出局趁此哄散。卫霞仙、张秀英也即辞别,琪官也即回房。诸位宾客生恐主人劳顿,也即不别而行,入席者寥寥十余位。
齐韵叟要传命一班家乐开台重演,十余位皆道谢告醉。韵叟因琪官不唱,兴会阑珊,遂令苏冠香,每位再敬三大杯。冠香奉命离座,侍席管家早如数斟上酒,十余位不待相劝,如数干讫,各向冠香照杯。大家用饭散席。齐韵叟道:“本来要与诸君作长夜之饮,但今朝人间天上,未便辜负良宵,各请安置,翌日再叙如何?”说罢大笑。管家掌灯伺候,齐韵叟拱手告罪而去。
马龙池自归书房。葛仲英、陶云甫、朱蔼人暨几个亲戚,另有卧处,管家各以灯笼分头相送。惟史天然、华铁眉卧房即铺设于大观楼上,与高亚白、尹痴鸳卧房相近。管家在前引导,四人随带相好,联步登楼。
先至史天然房内,小坐闲谈。只见中间排著一张大床,帘栊帷幕一律新鲜,镜白衣桁,粉囗唾盂,无不具备。史天然举眼四顾:华铁眉、高亚白俱有相好陪伴,惟尹痴鸳只做清倌人林翠芬,因笑道:“痴鸳先生忒寂寞哉(口宛)。”痴鸳将翠芬肩膀一拍,道:“陆里会寂寞嗄,倪个小先生也蛮懂个哉!”翠芬笑而脱走。
痴鸳转向赵二宝,要盘问张秀英出身细底。二宝正待叙述,却被姚文君缠住痴鸳,要盘问烟火怎样做法。痴鸳回说:“勿晓得。”文君道:“箱子里阿是藏个人来浪做?”痴鸳道:“箱子里有仔人末跌杀哉。”文君道:“价末为啥像活个嗄?”大家不禁一笑。华铁眉道:“大约是提线傀儡之法。”文君原不得解,想了一想,也不再问。
管家送进八色干点,大家随意用些,时则夜过三更,檐下所悬一带绎纱灯摇摇垂灭。华铁眉、高亚白、尹痴鸳及其相好,就此兴辞归寝。娘姨阿虎叠被铺床,伏侍史天然、赵二宝收抬安卧而退。
天然一觉醒来,只听得树林中小麻雀儿作队成群,喧噪不已,急忙摇醒二宝,一同披衣起身。唤阿虎进房问时,始知天色尚早,但又不便再睡,且自洗脸漱口吃点心。阿虎排开奁具,即为二宝梳妆。
天然没事,闲步出房;偶经高亚白卧房门首,向内窥觑。高亚白、姚文君都不在房。天然掀帘进去,见那房中除床榻桌椅之外,空落落的,竟无一幅书画,又无一件陈设,壁间只挂著一把剑、一张琴。惟有一顶素绫帐子,倒是密密画的梅花,知系尹痴鸳手笔;一方青缎帐颜,用铅粉写的篆字,知系华铁眉手笔。天然从头念下,系高亚白自己做的帐铭。其文道:
仙乡,醉乡,温柔乡,惟华前乡掌之;佛国,香国,陈芳国,惟槐安国
翼之。我游其间。三千大千,活泼泼地,纠缦缦天,不知今夕是何年!
天然徘徊赏鉴,不忍舍去。忽闻有人高叫:“天然兄,该搭来。”天然回头望去,乃尹痴鸳隔院相唤,当即退出,抄至对过痴鸳卧房。痴鸳适才起身,刚要洗脸,迎见天然,暂请宽坐。这房中却另是一样,只觉金迷纸醉,锦簇花团,说不尽绮靡纷华之概。
天然倒不理会,但见靠窗书桌上堆著几本草订书籍,问是何书。痴鸳道:“旧年韵叟刻仔一部诗文,叫《一笠园同人全集》,再有几花零珠碎玉,不成篇幅,如楹联、匾额、印章、器铭、灯谜、酒令之类,一概豁脱好像可惜,难末教我再选一部,就叫‘外集’。故歇选仔一半,勿曾发刻。”
天然取书在手,翻出二段,看是“白战”的酒令。天然道:“‘白战’两个字,名目就好。”再看下面有小字注道:“欧阳文忠公小雪会饮聚星堂赋诗,约不得用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等字。后东坡复举前体,末云:‘当时号令君记取,白战不许持寸铁。’此令即仿此意。各拈一题,作诗两句,用字面映衬切贴者罚。”第一条“桃花”为题,诗曰:
一笑去年曾此日,再来前度复何人?
天然长吟点头道:“倒勿容易囗!”
痴鸳道:“该个两句无啥好,耐看下去。先要看仔俚诗,再猜俚是啥个题目。题目猜匆出,故末诗好哉。”说著,揩干手面,踅过桌傍,接那书来翻过一页,掩住题目,单露出两句诗给天然看。诗曰:
谁钦是主何须问,我以为君不可无。天然道:“空空洞洞,陆里有啥题目嗄?”痴鸳笑而放手。天然见题目是“修竹”,恍然大悟道:“懂哉,懂哉!果然做得好!”
痴鸳复以一条相示。诗曰:
借问当年谁得似?可怜如此更何堪!
天然蹙频沉吟道:“上头一句像飞燕,下头一句勿对哉(口宛)。”细细的想了一会,终想不到是“残柳”的题目;及至看了,却即拍案叫绝道:“好极哉!”
再看诗曰:
淡泊从来知者鲜,指挥其下慎无遗。
痴鸳道:“该个是‘诸葛菜’,借用个典故陆里猜得著?”天然道:“因难见巧,好在不脱不粘。”此后还有两条,已经痴鸳涂抹,看不清楚。
天然翻下去,都是选的酒令,五花八门,各体咸备。大略览毕,问道:“昨日个酒令阿要选嗄?”痴鸳道:“我想过歇哉,‘粟’字之外,再有‘羊’字、‘汤’字好说,连‘鸡’‘鱼’‘酒’‘肉’,通共七个字。”天然道:“‘粟’、‘羊’、‘汤’三个字,《四书》浪阿全嗄?”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