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一点也不让着人家!一点也不心疼人!啊,我疼死了——”叫着叫着,放声大哭,眼泪流成一条河,并且还气得不停地打我,我抓住她的手臂,她便趴在我怀里,搂着我,像是一方面害怕我再打她,另一方面向我寻求保护似的。
我抱住她,她发现安全了,就不停地向我撒娇:“你打不打我了?”
“谁打你了,跟你闹着玩呢。”
“说,打不打了?”
“不打了。”
“你都快把我打死了。”
“真的?”
“死了好几次了。那么使劲!”
“好了,我不打了。”
“你瞧,这里,这里,和这里,都红了,我妈都没这么打过我,你可真狠心。”她开始仔细地寻找伤痕,还打开化妆盒的镜子照,“呀,你看脑门上这一块,都鼓起来了,你打啊,你再打啊!”她说着生起气来,气咻咻地连续打了我胳膊几下,“你还打不打了?”
“我不打了。”
“那你给我揉揉,揉揉就不疼了。”她轻轻伸过一条细细的小胳膊来,放在我的嘴边,“先吹一吹。”
我吹了吹,她看着我,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笑容变成委屈,“你还踢我,恨不能把我踢出门去,好找新的姑娘,是不是?你看着我就不顺眼,是不是?”
“不是,再说我也没踢你,你在说瞎话。”
“你踢了,你就是踢了,我看着踢的,差点没把我腿踢折了!想起来我就生气,快气疯了!”
“好吧好吧,我不踢了。”
“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做了?”
“那你以后还动不动手了?”
“我打你跟你打我不一样,你是家庭暴力!”
“那你呢?”
“我是打是疼,骂是爱,懂不懂你?那么无知!”
“为什么轮到我就成了暴力了?”
“你不知轻重,打一下等于我打三下,不!是十下!疼死我了!”她像是在回忆里又挨了一下似的哆嗦起来,“你别打我了,再打,我可要走了,不理你了。”
我抱住她,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她高兴了,搂住我亲了又亲,像一只小动物,一会儿,她连挤带爬地坐到我腿上,用胳膊勾在我的脖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说:“我爱你,你就是打我,我也爱你。”
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一丝柔情涌上我的心头,我抱住她,说:“以后我不打你了。”
“那我就让你操我。”她更高兴了,“记住啊,打我的时候,不能使劲,可操我的时候——”
“怎么着?”
“相反!”她兴奋地上下颠着脆声说。
116
性是在生活中取得和解的万灵药,娱乐、享受、发泄激情都靠性,打一炮就能解决一切争端,永远是这样,性也是一种可以鼓起生活之帆的断续的海风,叫人生不屈不挠地驶向未来。总之,我们偏偏降生在这样一种人群里,只要一吃饱了,性就成了一切,别的全都是扯淡。
117
九月份,袁晓晨的公司高层变动,进行内部调整,要放十天大假,据说有一些人要被辞掉,又据说,袁晓晨不在此列,当她得知消息后,一回来就跟我商量这十天怎么过。
“回家看看父母吧。”我建议。
“半天儿就够了。”她说。
“要不出国旅游吧?去欧洲。”我建议道,“咱也晚上跑巴黎街头多走走,浪漫浪漫,要是没感觉,就多喝几杯。”
“农民!出国旅游?公款去还可以考虑,自费坚决不去!”
“干嘛不去?”
“做牛做马地给外国人干了一年活儿,然后花半个月跑人家那儿转一圈儿,只为看看人家都用我们的劳动置了些什么,有病啊!让我白去我还生气呐,更甭提自费了,自费就是把做牛做马挣来的钱都还回去,懂不懂?我疯啦?给人家打工还退人家工钱,我有那么贱吗?要花钱也花在咱中国,最好北京!”
“我靠,中国人民要是有你这智慧,妈的这国家早就有希望了。”
“那是,叫十二亿人民学我吧。”
“学你?我倒要听听学你什么?说说你的打算。”
“跟你打炮!”
“打断?我受不了!而且,你听我说,这事儿也不是你我的强项,打炮好的人多着呢!”
“是啊,你挺聪明连这也知道呀,那么多人都奔着这事儿,想想为什么?”
“为什么?不就是粗野刺激吗?一下一下的抽疯似的,一脸盆凉水下去病就全好了。”
“滚!我早该趁你快射的时候给你一澡盆,看你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管传播真理叫胡说八道呀?我倒是想听听您的高见,说来听听——”
“这还用说,明摆着,想想看,既不花钱,还能享受,既让人脸热心跳,又可以不害羞,既可以被你折磨得死去活来,我小白领儿还打心眼儿里高兴——”
“得得得,你辩证法学得可以啊。”
“我政治考得好着呢。”
“那还那么庸俗!就知道打炮!”
“小白领儿成天被人家支得转来转去的,头都晕了,回家匆匆忙忙吃上两口粗茶淡饭,就往你身上凑,难道你还看不出我心里惦记着什么吗?你瞧你——炮都不打,”她突然眉毛一拧,声调提高了十倍,“过不过啦?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你说说看,不打炮,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呀!”
她看着我,我故意板着脸,一言不发,她看到我这样,觉得有戏了,于是换成细声细气的腔调接着讲:“再说呀,人家介绍S/M的书上都说了,打炮就是为了找一找被虐待的感觉!我们二老板天天从精神上虐待我、压榨我,你是我大老板,精神上是没什么地儿啦,就从我的肉体上下手吧!哼!我也不怨谁,就怨我自己的命苦,天生就是被虐待的命,来——吧!”
我笑了。
她见自己表演成功,更来劲了,于是高举双臂,两手握成小拳头,扬起眉毛,放粗声音:“来吧,压住我,强奸我吧!你要是听我的话,我现在就庄严宣布——小白领儿从此就要被你压得站不起来了!”说着便一溜烟儿跑床上去了。
118
十月,北京的天堂。
到了黄昏,甚至风也懒洋洋的,不去吹动树叶,多姿多彩的晚霞横躺在高楼大厦之间,像巨大而绚丽的超现实画,空气中一闪即逝的食物的香味,像被魔法唤起,从面颊边掠过,又随着远处传来的清晰的人声一起消失,坐在路边,吐出的烟雾可以直直地升向透明的空中,半天还能看清烟雾的形状,在一瞬间,简直可以叫人感到这个世界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生活的。
“哎,你想什么呢?”袁晓晨问我。
此刻,我们正坐在北海公园的游船里,我放开双桨,让船自己在水上漂动。
“我在想,秋天到了。”我说。
“怎么了?”
“很好的天气。”我说。
“那是因为有美女免费陪着你。”袁晓晨踢了我一脚。
“多谢。”我说。
“哎,咱俩连架也不吵,是不是呆在一起很没意思?”
“我不知道,我无所谓。”
“我怎么会糊里糊涂地跟你混在一起?”袁晓晨定睛看了看我,叹了口气。
“你真是说出了我的心声。”我向她所在的方向吐了口吐沫。
119
有时候,我会觉得生活单调得令人厌倦,习惯支配一切,吃饭和睡觉敲打出生活的基本节奏,你会见到陌生人,在各种地方,但与你毫无关系,而熟悉的人就那么几个,这些人几乎是你生活的左膀右臂,离开哪一个都会叫你想一想就觉得不安,对生活的兴趣,一般来讲,完全取决于对陌生人的兴趣,然而随着年龄增大,收入稳定,我对陌生人的兴趣与日俱减,我有点冷漠,对万事万物缺乏感情,我写的小说一本本出版,它们几乎是一样的货色,起初,我认为很新鲜,后来,我认为很无聊,也许是因为我对于自己的感情不再陌生了,甚至可以预测出什么情况下我会生气,什么情况下我会高兴,我在我视野里,眼前的现实世界也不过如此,若把个人内心的狂涛放入人海中,那实在是不值一提,有一天,我明确意识到,自己只是整个社会豪华大合唱的一分子,出不出声似乎都毫无关系,全世界的人们通过幻想与希望联结成的明天,只是一个在意义上模棱两可的生物过程,我只会如此这般地看待一切:那是一辆新汽车,那是一种旧罪恶,而那,是一种新游戏,如此而已,若是进一步想到那些事与我的关系,更是有一种不过尔尔的感觉,一种从来没有的踏实感进入到我的心灵当中,我有点消极懒散,有人找我去做一些他们认为会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总是在心里反问:“那又怎样?”
答案是,不会怎样,就那么一回事。所以,我连去也懒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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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间,也不知为什么,我迷上赌博,也叫做锄大地,那是一种四人扑克,按照分数算钱,打熟练之后,几乎不用动脑筋,只是发牌与出牌,根据运气与别人的打法决定输赢,四个人相互牵制,谁的牌不好,剩下三个便一齐对他落井下石,谁的牌要是太好,剩下三个各自逃生,每一次发牌前,希望就会自己从心中升起,抓到好牌,希望更强,抓到死牌
,只能在听天由命中抱一点侥幸心理,打完一局,要是成功,就会高兴,反之,就会很不痛快,但希望常在,下一局在片刻间就开始了。
我要说,这游戏完全像是人生的扑克版。
很巧的是,我、建成、大庆和老颓在同一时间迷上这种游戏,于是打得天昏地暗,我们几乎是放弃一切,只为打牌,无论身处昏暗的酒吧、饭馆,还是咖啡厅,我们随时掏出纸笔与扑克,不由分说,坐下就玩,有一次,我们在黑暗的迪厅里玩,一打就是五个小时,丝毫不为周围的环境所动,惊得别人目瞪口呆,甚至凑不齐人也要玩,即使是把一个新手教会,也不怕麻烦,无论如何要立刻带他上路,人人都是一副“兜里揣副牌,逮谁跟谁来”的架式,不说别人,单是我,天天在梦里也是出不尽的纸牌。
由于我们越打越专注,聚会便冷场了,最后除了打牌,什么也不顾,我们用一切可能的时间打,活像四个穷极无聊的学生,那一阵玩牌玩得天昏地暗,不思茶饭,现在想想顿觉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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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打牌,与袁晓晨闹了不少别扭,她永远地坐在我旁边,无聊得腰酸腿疼,跟我说话,我不理她,偶尔说一句,也是答非所问,到后来,她不再参加我们的聚会,只是在家等我,可惜的是,我一夜一夜地玩,她便发出抱怨,说坐车坐那么远回家只为与我在一起,却连我的影子也看不见,“过不过了”?
我往往用老夫老妻似的目光看她一眼,就像看一眼排列在未来的无数锅碗瓢盆,因此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回答她,她要是硬逼我说,我就叹口气,说一声“无聊呗”。
然后,争吵开始,她立刻与自己联系起来,直追着问我,是不是觉得她无聊?直到我回答不是,她才气哼哼地不再理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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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到来之后,我们打牌的热情丝毫未减,反而愈演愈烈,我像丢了魂儿一样,每天奔向牌桌,顶风冒雪,从无遗漏,即使正在与袁晓晨亲热着,我也能接到电话就飞身而起,扬长而去,气得袁晓晨在我身后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抱头痛哭,我则对此毫不在乎,在袁晓晨的头脑中,惟有一样东西可以与她媲美,那就是我的事业,可惜的是,至今为止,我仍未找到什么真正的事业,仅凭小聪明在社会上混口饭吃,并且丝毫也不以为出名挣钱是什么放得上桌面儿的事业,无非就是市俗社会所能提供的一种单调而可怜巴巴的自我满足,一般来讲,那就是通过单调重复的成功,给个人膨胀的私欲不停地打气,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事业,我就会想神话故事,到头儿了也就想到历史上独树一帜的罗马帝国,从皇帝到平民,从商人到士兵,一个个事业心重得叫人望尘莫及,就我所知,什么光荣啊、神圣啊、职责啊、权力啊、荣誉啊、伟大啊之类的词语多是出现在那个时期,但,不是已经早就崩溃了吗?而在现代的北京,哪儿谈得到什么事业!我认真地以为,对于一个不试图控制别人、不麻烦别人的人来讲,也许胡混就是惟一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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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袁晓晨曾机智地找到一个我头脑清醒的时间,见缝插针地想与我谈谈我的事业,我说:“想想你自己!我希望,要干什么事业从自己开始,顺手儿给我做个榜样,你成功了我也好不劳而获。”
“说谁呢说谁呢?”袁晓晨一蹦三尺高,“我可没花过你一分钱!”
说罢,袁晓晨自己却一下子泄了气,我知道,我们在本质上是一种人,自尊心强,虚荣心差,对物质生活容易满足,天生的穷命,因此无须多言,用不着再去争论什么事业了,反正这世上为这件事奔忙的人多的是,不是有一堆一堆的老总成天绞尽脑汁地想着把人云亦云的所谓好事儿往自己兜儿里装吗?我私下里总觉得那类人不是狂妄就是不自信,因此总想干点什么证明自己比别人重要,而我们两个在这一点上早就自抱自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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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的一个早晨,我打牌回家,把从楼下买的四个小热包子往饭桌上一扔,走进洗手间,袁晓晨正在刷牙,从镜子里看到我,我也看到自己那张浮肿发绿的脸,不等我说什么,袁晓晨用牙刷一指我,满嘴吐着白沫儿说:“别理我!”
我站在马桶边上小便,声音引得她转过脑袋探过头看我:“哟,可以呀,会自己撒尿啦,恭喜你。”
“同喜同喜,你不是也会吗?”我嘻皮笑脸地说。
“输了赢了?”
“赢十块钱,省下来给你买了四个包子,去吃吧。”
“你呢?”
“我在楼下吃过了。”
“你够会享受的,一定是还吃了豆腐脑儿!张嘴我看看。”她看了一眼,“牙缝里还带着黄花儿呢!混蛋!”
“唉!苦战一夜,就换来一顿早点,生活真残酷!要不你也下去吃一碗?”
“我哪儿来得及呀——今天第一天上班,我得赶紧走。”
“换工作啦?”
“啊。”说罢,她往自己脸上涂了点油,出了洗手间,站在桌子边三口两口吃了包子,又亲了我一口,用含有猪肉大葱的味道向我说了声“再见”,匆匆离去了。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具体是哪里不对劲,我也说上不来,我洗了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睡去,眼一闭上,满天的扑克牌照例从天而降,忙得我理都理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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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天起,袁晓晨便再没有跟我谈起过她的工作。
我印象里,新工作叫她出差频繁,一个月中有一半时间在外地,这正好合了我的心愿,一种无牵无挂的感觉再次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写的书卖得不错,版税按时结清,像固
定工资一样可靠,还有一些零敲碎打的剧本活儿,想干就干,不想干就算,因此手头丝毫也不拮拘,又没有袁晓晨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于是夜生活变多,有时候还向刚认识的姑娘抱怨寒冬腊月,夜里孤枕难眠,总之,日子过得轻松而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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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赌博生涯突然停止了,打牌突然间就打腻了,结束得像开始时那么快而一无痕迹,替代打牌的是酗酒,一般是一帮子人往酒吧一坐,就开始闲聊天,说着说着,就有人突然毫无理由地原地站起,桌子一拍,大叫一声:“来一瓶伏特加!”
于是,酗酒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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