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哟”一声,手一扎煞,刀已落地。蒋爷撤了门闩,赶上前来,抢刀在手,往下一落。这和尚顿时了帐。叹他身入空门,只因一念之差,枉自送了性命。
且说那人见蒋平杀了和尚,连忙过来施礼,道:“若不亏恩公搭救,某险些儿丧有僧人之手。请问尊驾大名?”蒋平道:“俺姓蒋名平。足下何人?”那人道:“哎呀!原来是四老爷么。小人龙涛。”说罢,拜将下去。蒋四爷连忙搀起,问道:“龙兄为何到此?”龙涛道:“自从拿了花蝶与兄长报仇,后来回转本县缴了回批,便将捕快告退不当,躲了官的辖制,自己务了农业,甚是清闲。只因小人有个姑母别了三年,今日特来探望。不料途中遇雨,就到此庙投宿。忽听后面声嚷救人,正欲看视,不想这个恶僧反来寻找小人,与他对垒。不料将刀磕飞。可恶,僧人好狠,连搠几刀,皆被我躲过。正在危急。若不亏四老爷前来,性命必然难保,实属再生之德。”蒋平道:“原来如此,你我且到后面,救那男女二人要紧。”
蒋平提了那僧人的刀在前,龙涛在后跟随,来到后面,先将那男人释放,姚王氏也就出来叩谢。龙涛问道:“这男女二人是谁?”蒋爷道:“他是姊弟二人,原要回娘家探望,也因避雨,误被恶僧诓进。方才我已问过,乃是姚王氏。”龙涛道:“俺且问你,你丈夫他可叫姚猛么?”妇人道:“正是。”龙涛道:“你婆婆可是龙氏么?”妇人道:“益发是了。不幸婆婆已于去年亡故了。”龙涛听说他婆婆亡故了,不觉放声大哭,道:“哎呀!我那姑母呀!何得一别三年,就作了故人了。”姚王氏听如此说,方细看了一番,猛然想起道:“你敢是表兄龙涛哥哥么?”龙涛此时哭的说不上话来,止于点头而已,姚王氏也就哭了。蒋爷见他等认了亲戚,便劝龙涛止住哭声。龙涛便问道:“表弟近来可好?”叙了多少话语。龙涛又对蒋爷谢了,道:“不料四老爷救了小人并且救人小人的亲眷,如此恩德,何以答报!”蒋爷道:“你我至契好友,何出此言。龙兄,你且同我来。”
龙涛不知何事,跟着蒋爷,左寻右找,到了厨房。现成的灯烛,仔细看时,不但菜蔬馒首,而且有一瓶好烧酒。蒋爷道:“妙极,妙极!我实对龙兄说吧,我还没吃饭呢。”龙涛道:“我也觉得饿了。”蒋爷道:“来吧,来吧,咱们搬着走。大约他姐几两个也未必吃饭呢。”龙涛见那边有个方盘,就拿出那当日卖煎饼的本事来了,端了一方盘。蒋爷提了酒瓶,拿了酒杯碗碟筷子等,一同来到后面。他姐几两个果然未进饮食,却不喝酒,就拿了菜蔬点心在屋内吃。蒋爷与龙涛在外间,一壁饮酒,一壁叙话。龙涛便问蒋爷何往。蒋爷便叙述已往情由,如今要收伏钟雄,特到柳家庄找柳青要断魂香的话,说了一遍。龙涛道:“如此说来,众位爷们俱在陈起望。不知有用小人处没有?”蒋爷道:“你不必问哪。明日送了令亲去,你就到陈起望去就是了。”龙涛道:“既如此,我还有个主意。我这表弟姚猛,身量魁梧,与我不差上下,他不过年轻些。明日我与他同去如何?”蒋平道:“那更好了。到了那里,丁二爷你是认得的,就说咱们遇着了。还有一宗,你告诉了二爷,就求陆大爷写一封荐书,你二人直奔水寨,投在水寨之内。现有南北二侠,再无有不收录的。”龙涛听了,甚是欢喜。
二人饮酒多时,听了听已有鸡鸣,蒋平道:“你们在此等候我,我去去就来。”说罢,出了屋子,仍然越过后墙,到了尹老儿家内。又越了土墙,悄悄来到屋内。见那壁上灯点的半明不灭的,从新剔了一剔,故意的咳嗽,将尹老儿惊醒,伸腰欠口,道:“天是时候了。该磨豆腐了。”说罢,起来,出了里屋,见蒋爷在床上坐着,便问道:“客官起来的恁早?想是夜静有些寒凉。”蒋平道:“此屋还暖和。多承老丈挂心。天已不早了,小可要赶路了。”尹老几道:“何必忙呢?等着热热的喝碗浆,暖暖寒,再去不迟。”蒋爷道:“多承美意,改日叨扰吧。小可还有要紧事呢。”说着话,披上衣服,从兜肚中摸出一块银子,足有二两重,道:“老丈,些须薄礼,望乞笑纳。”老丈道:“这如何使得?客官在此屈尊一夜,费了老汉什么,如何破费许多呢?小老儿是不敢受的。”蒋爷道:“老丈体要过谦。难得你一片好心。再要推让,反觉得不诚实了。”说着话,便掖在尹老儿袖内。尹老儿还要说话,蒋爷已走到院内,只得谢了又谢,送出柴扉。彼此执手,那尹老儿还要说话,见蒋爷已走出数步,只得回去,掩上柴扉。
蒋爷仍然越墙进庙。龙涛便问:“上何方去了?”蒋平将尹老儿留住的话说了一遍。龙涛点头,道:“四老爷作事真个周到。”蒋平道:“咱们也该走了。龙兄送了令亲之后,便与令表弟同赴陈起望便了。”龙涛答应。四人来到山门。蒋爷轻轻开了山门,往外望了一望,悄悄道:“你三人快些去吧。我还要关好山门,仍从后面而去。”龙涛点头,带领着姊弟二人扬长去了。
蒋爷仍将山门闭妥,又到后面检点了一番,就撂下这没头脑的事儿让地面官办去,他仍从后墙跳出,溜之乎也。一路观看清景,走了二十余里,打了早尖。及至到了柳家庄,日将西斜,自己暗暗道:“这末早到那里作什么,且找个僻静的酒肆沽饮几杯。知他那里如何款待呢?别象昨晚饿的抓耳挠腮。若不亏那该死的和尚预备下,我如何能够吃到十二分。”心里想着,早见有个村居酒市,仿佛当初大夫居一般,便进去,拣了座头坐下。酒保儿却是个少年人,暖了酒。蒋爷慢慢消饮,暗听别的座上三三两两,讲论柳员外,这七天的经忏费用了不少。也有说他为朋友尽情,真正难得的;也有说他家内充足,耗财买脸儿的;又有那穷小子苦混混儿说:“可惜了儿的!交朋友不过是了就是了。人在人情在,那里犯的上呢。若把这七天费用帮了苦哈哈,包管够过一辈子的。”蒋爷听了暗笑,酒饮够了,又吃了些饭。看看天色已晚,会了钱钞,离了村居,来到柳青门首,已然掌灯。连忙击户。
只见里面出来了个苍头,问道:“什么人?”蒋爷道:“是我,你家员外可在家么?”苍头将蒋爷上下打量一番,道:“俺家员外在家等贼呢。请问尊驾贵姓?”蒋爷听了苍头之言,有此语辣,只得答道:“我姓蒋,特来拜望。”苍头道:“原来是贼爷到了。请少待。”转身进去。蒋爷知道这是柳青吩咐过了,毫不介意,只得等候。
不多时,只见柳青便衣便帽出来,执手道:“姓蒋的,你竟来了!也就好大胆呢!”蒋平道:“劣兄既与贤弟定准日期,劣兄若不来,岂不叫贤弟果等么?”柳青说:“且不要论兄弟。你未免过于不自量了。你既来了,只好叫你进来。”说罢,也不谦让,自己却先进来。蒋爷听了此话,见此光景,只得忍耐。刚要举步,只见柳青转身奉了一揖,道:“我这一揖你可明白?”蒋爷笑道:“你不过是‘开门揖盗’罢了,有甚难解。”柳青道:“你知道就好。”说着便引到西厢房内。蒋爷进了西厢房一看,好样儿,三间一通连,除了一盏孤灯,一无所有,止于迎门一张床,别无他物。蒋爷暗道:“这是什么意思?”
只听柳青道:“姓蒋的,今日你既来了,我要把话说明了。你就在这屋内居住,我在对面东屋内等你。除了你我,再无第三人,所有我的仆妇人等早已吩咐过了,全叫他们回避。就是前次那枝簪子,你要偷到手内,你便隔窗儿叫一声,说‘姓柳的,你的簪子我偷了来了。’我在那屋里在头上一摸,果然不见了,这是你的能为。不但偷了来,还要送回去,再迟一回,你能够送去,还是隔窗叫一声:‘姓柳的,你的簪子我还了你了。’我在屋内向头上一摸,果然又有了。若是能够如此,不但你我还是照旧的弟兄,而且甘心佩服,就是叫我赴汤蹈火我也是情愿的。”蒋爷点头,笑道:“就是如此。贤弟到了那时,别又后悔。”柳青道:“大丈夫说话,焉有改悔?”蒋爷道:“很好,很好。贤弟请了。”
不知果能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五回 随意戏耍智服柳青 有心提防交结姜铠
且说柳青出了西厢房,高声问道:“东厢房炭烛茶水酒食等物,俱预备妥当了没有?”只听仆从应道:“俱已齐备了。”柳青道:“你们俱各回避了,不准无故的出入。”又听妇人声音说道:“婆子丫环,你们警醒些!今晚把贼关在家里,知道他净偷簪子,还偷首饰呢。”早有个快嘴丫环接言道:“奶奶请放心吧。奴婢将裤腿带子都收拾过了,外头任吗儿也没有了。”妇人嗔道:“多嘴的丫头子,进来吧,不要混说了。”这说话的原来是柳娘子。蒋爷听在心内,明知是说自己,置若罔闻。
此时已有二鼓。柳青来到东厢房内,抱怨道:“这是从那里说起!好好的美寝不能安歇。偏偏的这盆炭火也不旺了,茶也冷了,这还要自己动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才偷,真叫人等的不耐烦。”忽听外面“他拉”“他拉”的声响,猛见帘儿一动,蒋爷从外面进来,道:“贤弟不要抱怨。你想你这屋内,又有火盆,又有茶水,而且裱糊的严紧,铺设的齐整。你瞧瞧我那屋子犹如冰害一般,八下里冒风,连个铺垫也没有。方才躺了一躺,实在的难受。我且在这屋里暖和暖和。”柳青听了此话,再看蒋爷头上只有网巾,并无头巾,脚上他拉着两只鞋,是躺着来着,便说道:“你既嚷冷,为什么连帽子也不戴?”蒋爷道:“那屋里什么全没有。是我刚才摘下头巾枕着来,一时寒冷,只顾往这里来,就忘了戴了。”柳青道:“你坐坐,也该过去了。你有你的公事,早些完了,我也好歇息。”蒋爷道:“贤弟,你真个不讲交情了。你当初到我们陷空岛,我们是何等待你。我如今到了这里,你不款待也罢了,怎么连碗茶也没有呢?”柳青笑道:“你这话说得可笑。你今日原是偷我来了。既是来偷我,我如何肯给你预备茶水呢?你见世界上有给贼预备妥当了,再等着他来偷的道理么?”蒋平也笑道:“贤弟说的也是。但只一件,世界上有这末明灯蜡烛等贼偷的么?你这不是‘开门揖盗’,竟是‘对面审贼’了。”柳青将眼一瞪,道:“姓蒋的,你不要强辩饶舌。你纵能说,也不能说了我的簪子去。你趁早儿打主意便了。”蒋爷道:“若论盗这簪子原不难,我只怕你不戴在头上那就难了。”
柳青登时生起气来,道:“那岂是大丈夫所为!便摘下头巾,拔下簪子,往桌上一掷,道:“这不是簪子?说还哄你不成。你若有本事,就拿去。”蒋平者着脸儿,伸手拿起,揣在怀内,道:“多谢贤弟。”站起来就要走。柳青微微冷晒,道:“好个翻江鼠蒋平!俺只当有什么深韬广略,原来只会撒赖!可笑呀,可笑!”蒋爷听了,将小眼一瞪,瘦脸儿一红,道:“姓柳的,你不要信口胡说。俺蒋平堂堂男子,要撒赖做什么?”回手将簪子掏出,也往桌上一掷,道:“你提防着,待我来偷你。”说罢,转身往西厢房去了。
柳青自言自语道:“这可要偷了。须当防备。”连忙将簪子别在头上,戴上头巾,两只眼睛睁睁的往屋门瞅着,以为看他如何进来,怎么偷法。忽听蒋爷在西厢房说道:“姓柳的,你的簪子我偷了来了。”柳青吓了一跳,急将头巾摘下,摸了一摸,簪子仍在头上,由不的哈哈大笑,道:“姓蒋的,你是想簪子想疯了心了。我这簪子好好还在头上,如何被你偷去?”蒋平接言道:“那枝簪子是假的,真的在我这里。你不信,请看那枝簪子,背后没有暗寿字儿。”柳青听了,拔下来仔细一看,宽窄长短分毫不错,就只背后缺少寿字儿。柳青看了暗暗吃惊,连说“不好!”只得高声嚷道:“姓蒋的,偷算你偷去,看你如何送来?”蒋爷也不答言。
柳青在灯下赏玩那枝假簪,越看越象自己的,心中暗暗罕然,道:“此簪自从在五峰岭上,他不过月下看了一看,如何就记得恁般真切?可见他聪明至甚。而且方才他那安安详详的样儿行所无事,想不到他抵换如此之快。只他这临事好谋,也就令人可羡。”复又一转念,猛然想起:“方才是我不好了!绝不该合他生气,理应参悟他的机谋,看他如何设法儿才是。只顾暴躁,竟自入了他的术中。总而言之,是我量小之故。且看他将簪子如何送回。千万再不要动气了!”等了些时不见动静,便将火盆拨开,温暖了酒,自斟自饮,怡然自得。
忽听蒋爷在那屋张牙欠口打哈气,道:“好冷!夜静了,更觉凉了。”说着话,“他拉”“他拉”又过来了,恰是刚睡醒了的样子,依然没戴帽子。柳青拿定主意,再也不动气,却也不理蒋爷。蒋爷道:“好呀,贤弟会乐呀。屋子又暖和,又喝着酒儿,敢则好呀。劣兄也喝盅儿,使得使不得呢?”柳青道:“这有什么呢。酒在这里,只管请用。你可别忘了送簪子。”蒋爷道:“实对贤弟说,我只会偷不会送。”说罢,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复又斟上,道:“我今日此举不过游戏而已。劣兄却有紧要之事奉请贤弟。”柳青道:“只要送回簪子来,叫我那里去,我都跟了去。”蒋爷道:“咱们且说正经事。”他将大家如何在陈起望聚义,欧阳春与智化如何进的水寨,怎么假说展昭,智诓沙龙,又怎么定计在钟雄生辰之日收伏他,特着我来请贤弟用断魂香的话,哩哩啰啰,说个不了。柳青听了,唯唯喏喏,毫不答言。蒋爷又道:“此乃国家大事。我等钦奉圣旨,谨遵相谕,捉拿襄阳王,必须收伏了钟雄,奸工便好说了。说不得贤弟随劣兄走走。”柳青听了这一番言语,这明是提出圣旨相谕押派着,叫我跟了他去,不由的气往上冲,忽然转念道:“不可,不可。这是他故意的惹我生气,他好于中取事,行他的谲诈。我有道理。”便嘻嘻笑道:“这些事都是你们为官做的,与我这草民何干?不要多言,还我的簪子要紧。”蒋爷贝说不动,赌气带上桌上头巾,“他拉”“他拉”出门去了。
柳青这里又奚落他道:“那帽子当不了被褥,也挡不了寒冷。原来是个抓帽于贼,好体面哪!”蒋爷回身进来,道:“姓柳的,你不要嘲笑刻薄,谁没个无心错呢。这也值得说这些没来由的话。”说罢,将他的帽子劈面摔来。柳青笑嘻嘻,双手接过,戴在头上,道:“我对你说,我再也不生气的。慢说将我的帽子摔来,就是当面唾我,我也是容他自于,决不生气。看你有什么法子?”蒋爷听了此言,无奈何的样儿。转回西厢房内去了。
柳青暗暗欢喜,自以为不动声色,是绝妙的主意了。又将酒温了一温,斟上刚要喝,只听蒋爷在西厢房内说道:“姓柳的,你的簪子,我还回去了。”柳青连忙放下酒盅,摘去头巾,摸了一摸,并无簪子。又见那枝假的仍在桌上放着。又听蒋爷在那屋内说道:“你不必犹疑,将帽子里儿看看就明白了。”柳青听了,即将帽子翻过看时,那枝簪子恰好别在上面,不由的倒抽了一口气道:“好呀!真正令人不测。”再细想时,更省悟了。“敢则他初次光头过来,就为二次还簪地步。这人的智略机变,把我的喜怒全叫他体谅透了,我还合他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