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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柳洪正在书房,偶然想起女儿金蝉年已及岁。颜生那里杳无音信。闻得他家道艰窘,难以度日,惟恐女儿过去受罪。怎么想个法子,退了此亲方好?正在烦思,忽见家人进来禀道:“武进县的颜姑爷来了。”柳洪听了,吃惊不小,登时就会没了主意。半天,说道:“你就回复他,说我不在家。”那家人刚回身,他又叫住,问道:“是什么形相来的?”家人道:“穿著鲜明的衣服,骑着高头大马,带著书僮,甚是齐整。”柳洪暗道:“颜生想必是发了财了,特来就亲。幸亏细心一问,险些儿误了大事。”忙叫家人“快请”,自己也就迎了出来。
只见颜生穿著簇新大衫,又搭着俊俏的容貌,后面又跟着个伶俐小童,拉着一匹润白大马,不由得心中羡慕,连忙上前相见。颜生即以子侄之礼参拜。柳洪那里肯受,谦至再至三,才受半礼。彼此就座,叙了寒喧,家人献茶已毕。颜生便渐渐的说到家业零落,特奉母命投亲,在此攻书,预备明年考试,并有家母亲笔书信一封。说话之间,雨墨已将书信拿出来,交与颜生。颜生呈与柳洪,又奉了一揖。此时柳洪却把那个黑脸面放下来,不是先前那等欢喜。无奈何将书信拆阅已毕,更觉烦了。便吩咐家人,将颜相公送至花园幽斋居住。颜生还要拜见姑母。老狗才道:“拙妻这几日有些不大爽快,改日再见。”颜生看此光景,只得跟随家人上花园去了。
幸亏金生打算替颜生治办衣服马匹;不然,老狗才绝不肯纳。可见金生奇异。
特不知柳洪是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柳老赖婚狼心难测 冯生联句狗屁不通
话说柳洪便袖了书信来到后面,忧容满面。冯氏问道:“员外为着何事如此的烦闷?”柳洪便将颜生投亲的原由,说了一遍。冯氏初时听了也是一怔。后来便假意欢喜,给员外道喜,说道:“此乃一件好事,员外该当做的。”柳洪闻听,不由得怒道:“什么好事!你往日明白,今日胡涂了。你且看书信。他上面写着叫他在此读书,等到明年考试。这个用度须耗费多少。再者若中了,还有许多的应酬;若不中,就叫我这里完婚。过一个月后,叫我这里将他小两口送往武进县去。你自打算打算,这注财要耗费多少银子?归根我落个人财两空。你如何还说做得呢?这不岂有此理么?”
冯氏趁机,便探柳洪的口气,道:“若依员外,此事便怎么办呢?”柳洪道:“也没有甚么主意。不过是想把婚姻退了,另找个财主女婿,省得女儿过去受罪,也免得我将来受累。”冯氏见柳洪吐出退婚的话来,他便随机应变,冒出坏包来了。对柳洪道:“员外既有此心,暂且将颜生在幽斋冷落几天。我保不出十日,管叫他自己退婚、叫他自去之计。”柳洪听了,喜道:“安人果能如此,方去我心头大病。”
两个人在屋中计议,不防被跟小姐的乳母田氏从窗外经过,将这些话一一俱各听去。他急急的奔到后楼,来到香阁,见了小姐,一五一十俱各说了。便道:“小姐不可为俗礼所拘,仍作闺门之态。一来解救颜姑爷,二来并救颜老母。此事关系非浅,不可因小节而坏大事。小姐早早拿个主意。”小姐道:“总是我那亲娘去世,叫我向谁申诉呢?”田氏道:“我倒有个主意。他们商议原不出十天。咱们就在这三五日内,小姐与颜相公不论夫妻,仍论兄妹,写一字柬叫绣红约他在内书房夜间相会。将原委告诉明白了颜相公,小姐将私蓄赠些与他,叫他另寻安身之处。俟科考后功成名就,那时再来就亲,大约员外无有不允之理。”小姐闻听,尚然不肯。还是田氏与绣红百般开导解劝。小姐无奈,才应允了。
大凡为人各有私念。似乳母丫鬟这一番私念,原是为顾惜颜生,疼爱小姐,是一片好心。这个私念理应如此。竟有一等人无故一心私念,闹得他自己亡魂失魄,彷佛热地蚂蚁一般,行踪无定,居止不安;就是冯君衡这小子。自从听见他姑妈有意将金蝉小姐许配于他,他便每日跑破了门,不时的往来。若遇见员外,他便卑躬下气,假作斯文。那一宗胁肩谄笑,便叫人忍耐不得。员外看了,总不大合心。若是员外不在跟前,他便合他姑妈讪皮笑脸,百般的央告,──甚至于屈膝,只要求冯氏早晚在员外跟前玉成其事。
偏偏的有一日凑巧,恰值金蝉小姐给冯氏问安。娘儿两个正在闲谈。这小子他就一步儿跑进来了。小姐闪躲不及。冯氏便道:“你们是表兄妹,皆是骨肉,是见得的。彼此见了。”小姐无奈,把袖子福了一福。他便作下一揖去,半天直不起腰来。那一双贼眼,直勾勾的瞅着小姐。旁边绣红看不上眼,簇拥着小姐回绣阁去了。他就痴呆了半晌。他这一瞧不是人;是人,没有那末瞧的。
自那天见了小姐之后,他便谋求的狠了,恨不得立刻到手。天天来至柳家探望。这一天刚进门来,见院内拴着一匹白马,便问家人道:“此马从何而来?”家人回道:“是武进县颜姑爷骑来的。”他一闻此言,就犹如平空打了个焦雷,只惊得目瞪痴呆,魂飞天外。半晌,方透过一口气来。暗想:“此事却怎么处?”只得来到书房见了柳洪。见员外愁眉不展,他知道:“必是为此事发愁。想来颜生必然穷苦之甚。我何不见他,看看他倒是怎么的光景。如若真不象样,就当面奚落他一场,也出了胸中恶气。”想罢,便对柳洪言明,要见颜生。柳洪无奈,只得将他带入幽斋。他原打算奚落一场。谁知见了颜生,不但衣冠鲜明,而且像貌俊美,谈吐风雅,反觉得局蹐不安,自惭形秽,竟自无地可容,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柳洪在旁观瞧,也觉得妍媸自分,暗道:“据颜生像貌才情,堪配吾女。可惜他家道贫寒,是一宗大病。”又看冯君衡耸肩缩背,挤眉弄眼,竟不知如何是可。柳洪倒觉不好意思,搭讪着道:“你二人在此攀话,我料理我的事去了。”说罢,就走开了。
冯君衡见柳洪去后,他便抓头不是尾,险些儿没急出毛病来。略坐一坐,便回书房去了。一进门来,自己便对穿衣镜一照,自己叫道:“冯君衡呀,冯君衡!你瞧瞧人家是怎么长来着,你是怎么长来着。我也不怨别的,怨只怨我那爹娘,既要好儿子,为何不下上点好好的功夫呢?──教导教导,调理调理,真是好好儿的,也不至于见了人说不出话来。”自己怨恨一番。忽又想道:“颜生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又何必怕他呢?这不是我自损志气么?明日倒要仗着胆子与他盘桓盘桓,看是如何。”想罢,就在书房睡了。
到了次日,吃毕早饭,依然犹疑了半天。后来发了一个狠儿,便上幽斋而来。见了颜生,彼此坐了。冯君衡便问道:“请问你老高寿?”颜生道:“念有二岁。”冯君衡听了不明白,便“念”呀“念”的尽念。颜生便在桌上写出来。冯君衡见了,道:“哦!敢则是单写的二十呀。若是这么说,我敢则是念了。”颜生道:“冯兄尊齿二十了么?”冯君衡道:“我的牙却是二十八个,连槽牙。我的岁数却是二十。”颜生笑道:“尊齿便是岁数。”冯君衡便知是自己答应错了,便道:“颜大哥,我是个粗人,你和我总别闹文。”
颜生又问道:“冯兄在家作何功课?”冯君衡却明白“功课”二字,便道:“我家也有个先生,可不是瞎子,也是睁眼儿先生。他教给我作甚么诗,五个字一句,说四句是一首,还有什么韵不韵的。我那里弄的上来呢。后来作惯了,觉得顺溜了,就只能作半截儿。任凭怎么使劲儿,再也作不下去了。有一遭儿,先生出了个“鹅群”叫我作,我如何作得下去呢。好容易作了半截儿。……”颜生道:“可还记得么?”冯君衡道:“记得的很呢。我好容易作的,焉有不记得呢。我记是:“远看一群鹅,见人就下河。””颜生道:“底下呢?”冯君衡道:“说过就作半截儿,如何能彀满作了呢?”颜生道:“待我与你续上半截,如何?”冯君衡道:“那敢则好。”颜生道:“白毛分绿水,红掌荡清波。”冯君衡道:“似乎是好。念着怪有个听头儿的。还有一遭,因我们书房院子里有棵枇杷,先生以此为题。我作的是:“有棵枇杷树,两个大槎枒。””颜生道:“我也与你续上罢。“未结黄金果,先开白玉花。””
冯君衡见颜生又续上了,他却不讲诗,便道:“我最爱对对子。怎么原故呢?作诗须得论平仄押韵,对对子就平空的想出来。若有上句,按着那边字儿一对,就得了。颜大哥,你出个对子我对。”颜生暗道:“今日重阳,而且风鸣树吼。”便写了一联道:“九日重阳风落叶。”冯君衡看了半天,猛然想起,对道:““八月中秋月照台”。颜大哥,你看我对的如何?你再出个我对。”颜生见他无甚行止;便写一联道:“立品修身,谁能效子游子夏?”冯君衡按着字儿,扣了一会,便对道:“交朋结友,我敢比刘六刘七。”颜生便又写了一联,却是明褒暗贬之意。冯君衡接来一看,写的是:“三坟五典,你乃百宝箱。”便又想了,对道:“一转两晃,我是万花筒。”他又磨着颜生出对。颜生实在不耐烦了,便道:“愿安承教你无门。”这明是说他请教不得其门。冯君衡他却呆想,忽然笑道:“可对上了。”便道:“不敢从命我有窗。”
他见颜生手中摇着扇子,上面有字,便道:“颜大哥,我瞧瞧扇子。”颜生递过来。他就连声夸道:“好字,好字,真写了个龙争虎斗。”又翻看那面,却是素纸,连声可惜道:“这一面如何不画上几个人儿呢?颜大哥,你瞧我的扇子,却是画了一面,那一面却没有字。求颜大哥的大笔,写上几个字儿罢。”颜生道:“我那扇子是相好朋友写了送我的,现有双款为证,不敢虚言。我那拙笔焉能奉命,惟恐有污尊摇。”冯君衡道:“说了不闹文么,什么“尊摇”不“尊摇”的呢?我那扇子也是朋友送我的,如今再求颜大哥一写,便成全起来了。颜大哥,你看看那画的神情儿颇好。”颜生一看,见有一只船,上面有一妇人摇桨,旁边跪着一个小伙拉着桨绳。冯君衡又道:“颜大哥,你看那边岸上那一人拿着千里镜儿,哈着腰儿瞧的,神情真是活的一般。千万求颜大哥把那面与我写了。我先拿了颜大哥扇子去,等写得时再换。”颜生无奈,将他的扇子插入笔筒之内。
冯君衡告辞,转身回了书房,暗暗想道:“颜生他将我两次诗不用思索,开口就续上了。他的学问哪,比我强多咧。而且像貌又好。他若在此了呵,只怕我那表妹被他夺了去。这便如何是好呢?”
他也不想想人家原是许过的,他却是要图谋人家的。可见这恶贼利欲熏心!他便思前想后,总要把颜生害了才合心意。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再也想不出计策来。到了次日,吃毕早饭,又往花园而来。
不知后文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园内赠金丫鬟丧命 厅前盗尸恶仆忘恩
且说冯君衡来至花园,忽见迎头来了个女子。仔细看时,却是绣红,心中陡然疑惑起来,便问道:“你到花园来做什么?”绣红道:“小姐派我来掐花儿。”冯君衡道:“掐的花儿在那里?”绣红道:“我到那边看了花儿,尚未开呢,因此空手回来。你查问我做什么?这是柳家花园,又不是你们冯家的花园,用你多管闲事!好没来由呀。”说罢,扬长去了。气得个冯君衡直瞪瞪的一双贼眼,再也对答不出来。心中更疑惑,急忙奔至幽斋。偏偏雨墨又进内烹茶去了。见颜生拿个字帖儿,正要开看。猛抬头见了冯君衡,连忙让坐,顺手将字帖儿掖在书内,彼此闲谈。冯君衡道:“颜大哥,可有什么浅近的诗书,借给我看看呢?”颜生因他借书,便立起身来,向书架上找书去了。冯君衡便留神,见方才掖在书内字帖儿露着个纸角儿,他便轻轻抽出,暗暗的袖了。及至颜生找了书来,急忙接过,执手告别,回转书房而来。
进了书房,将书放下,便从袖中掏出字儿一看,只吓得惊疑不止,暗道:“这还了得!险些儿坏了大事。”原来此字正是前次乳母与小姐商议的,定于今晚二鼓在角门相会,私赠银两,偏偏的被冯贼偷来了。他便暗暗想道:“今晚他们若相会了。小姐一定身许颜生,我的姻缘岂不付之流水!这便如何是好?”忽又转念一想道:“无妨,无妨。如今字儿既落吾手,大约颜生恐我识破,他决不敢前去。我何不于二鼓时假冒颜生,倘能到手,岂不仍是我的姻缘。即便露出马脚,他若不依,就拿着此字作个见证。就是姑爷知道,也是他开门揖盗,却也不能奈何于我。”心中越想,此计越妙,不由得满心欢喜,恨不得立刻就交二鼓。
且说金蝉小姐虽则叫绣红寄柬与颜生,他便暗暗打点了私蓄银两并首饰衣服;到了临期,却派了绣红,持了包袱银两去赠颜生。田氏在旁劝道:“何不小姐亲身一往?”小姐道:“此事已是越理之举。再要亲身前去,更失了闺阁体统。我是断断不肯去的。”
绣红无奈,提了包袱银两,刚来到角门以外。见个人伛偻而来,细看形色不是颜生。便问道:“你是谁?”只听那人道:“我是颜生。”细听声音却不对。忽见那人向前就要动手。绣红见不是势头,才嚷道“有贼”二字。冯君衡着忙,急伸手,本欲蒙嘴,不意蠢夫使的力猛,丫鬟人小软弱,往后仰面便倒。恶贼收手不及,扑跌在丫鬟身上,以至手按在绣红喉间一挤。及至强徒起来,丫鬟早已气绝身亡,将包袱银两拋于地上。冯贼见丫鬟已死,急忙提了包袱,捡起银两包儿来,竟回书房去了。将颜生的扇子并字帖儿留在一旁。
小姐与乳母在楼上提心吊胆,等绣红不见回来,好生着急。乳母便要到角门一看。谁知此时巡更之人见丫鬟倒毙在角门之外,早已禀知员外安人了。乳母听了此信,魂飞天外,回身绣阁,给小姐送信。只见灯笼火把,仆妇丫鬟同定员外安人,竟奔内角门而来。柳洪将灯一照,果是小绣红,见他旁边撂着一把扇子,又见那边地上有个字帖儿。连忙俱各捡起,打开扇子却是颜生的,心中已然不悦;又将字帖儿一看,登时气冲牛斗,也不言语,竟奔小姐的绣阁。冯氏不知是何缘故,便随在后面。
柳洪见了小姐,说:“干得好事!”将字帖儿就当面掷去。小姐此时已知绣红已死,又见爹爹如此,真是万箭攒心。一时难以分辩,惟有痛哭而已。亏得冯氏赶到,见此光景,忙将字帖儿拾起,看了一遍,说道:“原来为着此事。员外你好胡涂。焉知不是绣红那丫头干的鬼呢?他素来笔迹原是与女儿一样。女儿现在未出绣阁,他却死在角门以外。你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就埋怨女儿来呢?──只是这颜姑爷既己得了财物,为何又将丫鬟掐死呢?竟自不知是什么意思?”一句话提醒了柳洪,便把一天愁恨俱搁在颜生身上。他就连忙写一张呈子,说:“颜生无故杀害丫鬟”,并不提私赠银两之事,惟恐与自己名声不好听。便把颜生送往祥符县内。
可怜颜生睡梦里连个影儿也不知,幸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