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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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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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稚柳睁大了眼睛。
  昔日的侵略者现在以友人的身份回到原地;许稚柳怎么也觉得有点别扭。
  真彦对陪伴者说:“可不可以让我和许老板单独谈一会儿?”
  他们善解人意的退了出去;留下许稚柳和真彦;以及只属于他们的过往的回忆在那间屋子里。
  过了很久很久;再出来的时候;真彦带着一付墨镜;墨镜下脸色惨淡。
  他用很浓的鼻音说:“我想去看看他。”
  许稚柳看着他;淡淡的说:“好。”
  真彦带去了两束花;一束铃兰;一束玫瑰。
  他把铃兰放在容雅的墓前;他说这是一个旧友的心意。
  当他把玫瑰放在容嫣的墓前的时候;这个骄傲冷淡的男人在瞬间崩溃。他抚摸着容嫣的墓碑;用沙哑的声音叫他的名字;汹涌的悲哀如河水决堤。
  许稚柳目睹这一切,宛若亲眼目睹一场雪崩。
  自容嫣死后;他以为眼泪都流干了,然而此时也泪流满面。
  虽然心中五味陈杂;但他已经不恨眼前这男人了;甚至没有一点妒嫉。
  眼前六尺深的地下;是他与他;这一生一世共同的爱。
  许稚柳说:“二爷一直提起你。他说你对他很好。这是他最后跟我说的话。”
  真彦说:“你不明白;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如果我能少爱他一点;那时候我本应该和他一起去死……可是当时的我;不明白……”
  许稚柳闭上眼睛。
  他想;如果当初自己能爱他少一点;自私多一点;是不是就可以将二爷留在身边?
  生者的无穷悔恨;什么也无法挽回。到如今;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
  1957年;文艺界的整风运动开始。
  开不完的大会小会;演员们互相提意见;互相揭发;反正目的都在于共同进步共同提高。
  含杏老早给许稚柳耳提面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祸从口出;什么也不许说。许稚柳没有异议。
  但总有人不放过他。
  他们这一组的组长;是当下最红的京戏演员旦角邹红军。据说他从前叫邹宝珠;父母当年都是旧社会吃过苦的受苦艺人;后来他早早的跟着红军去了陕北;改了艺名叫红军;是最早一批觉悟的革命艺人。
  这天开会;庚子就站出来说:“邹组长是我们最值得学习的榜样;可我就不明白了;怎么有的人还在背地里挑人家的不是啊?”
  大家都不知他说谁。
  庚子说:“许校长;那天是谁说的;邹组长唱得不好?”
  许稚柳一怔;回想;确定有天;上海戏剧团接待朝鲜友人;对方点名要听名剧》;组织决定破例开这旧戏;是以为国际友人的要求为重。许稚柳听说是邹红军演杨贵妃。随口说了一句:“二爷的贵妃才是真贵妃呢。”谁想到传到庚子耳朵里。
  庚子明知故问:“我问你;你说二爷;是哪个二爷?”
  许稚柳说:“当然是容二爷。”
  “那容二爷是什么?是旧社会一个剥削阶级的二流子少爷!一向狂妄自大;骑在我们受苦艺人头上作威作福!他是什么东西?是地主资本家的玩物!听说后来还做了汉奸!你把他和我们新中国新演员相比?!你是何居心?”
  许稚柳厉声道:“庚子!”
  含杏死命的拖着丈夫的手。
  他觉察到妻子那颤抖的;恐惧的手心。咬牙忍;深呼吸;把气压了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忍气吞声的说:“我没说邹组长唱得不好。”
  “那你是什么意思?”
  “组长当然唱得好。组长有组长的好;二爷有二爷的好。”
  “哦?”庚子不放过他:“那到底是哪个唱得更好?”
  含杏抢着说:“当然是组长好。”
  “许校长;你说呢?”
  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他身上。
  他斟酌着;慢慢的说:“组长的好处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二爷的好处却说不出。”
  所有的人都瞪着他;琢磨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回了家后;含杏把他埋怨了个够。
  他只是不开口。
  他们还住在容家原来的旧宅里。只是上海住房紧张;这么大一处宅子;已经不可能只让他们一家人住了;一个大院子里挤满了人;清早上厕所还要排队。
  只是院子里那一株合欢花;历经风雨;渡过战乱;依然青翠扶苏;叶叶相对;昼开夜合。
  此时已是初夏;满树绒线球一般的小花;象一朵一朵小小的野火燃烧。
  含杏在厨房做饭;眼看着天晚起风了;对身边小女儿说:“爱民;叫你爸进屋来;小心受了风。”
  许稚柳站在树下;望着那满树红花;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样一个黄昏。
  那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也是这样黄昏的天空;也是这样新月如钩;紫色的晚霞如同背景;勾勒二爷那秀丽的剪影。他仰望着他;无限倾慕。在那一刻的黄昏没有别人;只有他和二爷;那一刻的美好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在他的生命中;那片刻就是永恒。
  “爸;爸;妈叫你进屋去。起风了。”女儿在摇自己的手。
  一阵风过;几朵红色的合欢花飘落地下。
  许稚柳俯身拾起;就好象有一团小小的火花在他指尖燃烧。
  他拈着这朵火花;轻声道:“合欢花下留流;当时曾向君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哪能长好。”
  女儿不解:“爸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许稚柳看着一脸稚气的女儿。
  孩子;但愿你永远不必懂得。
  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闷雷。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他把花递到女儿手里;抱起了她:“走吧;进屋了;你妈在等我们吃饭。”
  院里不知哪家的收音机;依依牙牙的飘出山西大同女子的弦索唱词:
  “……长空万里无垠;只见冰轮皎洁。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正多少离合悲欢;也道来平平淡淡。
  这正是天地之初;万般尘事转觉;
  谁不是各尽人事;忧喜自知;得失天晓得。
  如那时人;如那时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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