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杏挣了一下;没挣脱;也就不动了。
他抱得太紧了;紧得发痛。然而再没什么比这种痛更能抚慰此时含杏身心的伤害。含杏不动;不说话;她在等待;等许稚柳自己去下定决心。
许稚柳将脸贴在含杏的背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含杏;嫁给我。嫁给我好不好;含杏?”
含杏闭上眼睛;眼泪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滴。她咧开嘴;不知想哭还是想笑。然后她回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回拥着许稚柳;将泪湿的脸贴进他的胸膛;她失声痛哭。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得这样伤心;其实那时她的心情是无比的高兴;仿佛一生的守望;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第 101 章
既然决定要结婚了;婚事开始操办。
第一台也在加紧重建;已经初具规模。华连成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
看大门的是新请来的伙计;二十来岁;叫安子。这天他看见门外站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乞丐;披着麻布一样的破衣裳;手里拿着只破碗;一边咳嗽;一边畏畏缩缩的在往里面张望。他走过去:“看什么看?”
老乞丐嗫嚅着说:“少爷;我想请问;从前这里住的那伙军爷呢?”
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他的声音又沙又哑。
“什么军爷?现在这里住的是许老板!”安子象轰苍蝇一样挥手:“快滚快滚!我们家老爷现在正有好事儿;没得沾了你的晦气!”
那乞丐用一种很奇怪的姿势动了一下;他拖着那条断腿;上前一步:“许老板?是许稚柳?”
安子说:“喂;我说;你再不走我可打人了!”
那叫花子象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直往里走。安子慌了;一把揪住这叫花子的黑手臂;将他往外重重一推:“老子叫你滚!耳朵聋了吗?”
那跛子摔了出去;碗和竹竿扔开两边;他趴在地上咳嗽;半天爬不起来;嘴里不知在嘟嚷着说什么;谁也没听清。
安子看着那叫花子又一瘸一拐的走上来;小心翼翼的;象只怕挨打的狗:“少爷;我;我想见见许老板。”
“你这叫花子;见我们许老板干嘛?”
“你;麻烦你跟他说;二爷想见他;他一定会见我的。”
“二爷?哪个二爷?”安子指住他;哈哈大笑:“你是哪门子的二爷!哈哈哈;老子还没见过要饭的自称二爷!”
叫花子不安的动了一下;仿佛非常羞惭;但仍然坚持;压低的声音说:“我姓容;容二爷。”
安子再次大笑;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住了:“你该不会说;你是这宅子从前那家主人;容嫣容二爷吧?”
叫花子抬起眼睛;那布满沧桑的;眼角堆满皱纹的眼睛;其中有一只象爆了血管;是红色的;说不出的丑陋可怕。他说:“我就是容嫣。”
安子觉得这人实在不要脸之极。
安子说:“我见过要饭的;还没见过象你这么死皮赖脸的。以为耍诈说自己是容二爷;就有人把你当爷爷供起来;管吃管住了?你他妈先撒泡尿照照镜子。听说容二爷当年那可是貌比潘安式的人物!算起来今年也不过三十多吧;你先看看你自己这把老骨头;说你是二爷他爸都嫌老!”
叫花子低下头;用那只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又瘦又干的手。
他剧烈的咳嗽;然后说:“我真的是容嫣。”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安子;你在这里叽叽咕咕的跟谁说什么?说个不停?”
一个丰腴的少妇;牵着个小胖男孩走了出来。
那安子立时换了一副讨好的笑脸:“朱家嫂子;您这是上哪儿啊?”
“含杏妹子不是要成亲了吗?我给她到裕记绸缎庄订的那西洋纱料子;不知今天到货了没有;这就去给她看看。她呀;这两天忙得气都透不过来。”那朱嫂子眼尾一扫:“哟;你刚才就是在和这叫花子说话啊。哪来的?一股臭味儿;赶快打发了得了。”
叫花子一直盯着她看。
这女人好生面熟。虽然她老了些;也发福了;但他记得她。她是他爸从前的一个小丫头;叫……叫什么来着?
怎么也想不起来。
安子笑:“朱嫂子;你说好不好笑;这家伙还自称是容二爷。”
朱嫂子本已走开了;突然心里一动;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这个人太老了;不可能是二爷;完全不一样。她自信;如果容嫣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认得的。天底下能有几个那样的二爷?
安子又取笑那叫花子说:“二爷可是当年的红角儿;你既然说你是;那你唱一段来听听?”
叫花子盯着那朱嫂;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疲倦的说:“忘了……不会唱了……嗓子坏了……”
安子摆手:“快滚快滚。”
朱嫂觉得那老叫花子一直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虽然那血红的眼睛好生吓人;但到底妇人心软;回了身;拿出两只馒头递到他面前:“我本来带着要给儿子当点心的;你拿去吃吧。”
容嫣盯着那两只雪白的馒头;吞了口口水。
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要饭。他是来见柳儿的。可是;他真的饿慌了;他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更没提多少年没吃过这样又白又香的馒头了。可是;他是来见柳儿的;他不是来要饭的;他要了这馒头;他就不是容二爷了;他就真的只是个叫花子……他的心还在想;他的手已经紧紧的抓住了馒头;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就好象怕谁和他抢一样。
朱嫂子叹了口气;拖着孩子转身走了。
他用残缺不全的牙嚼着馒头;哽得直翻白眼。安子看他吃得凶;担心起来;踢了他一脚:“喂;你滚远点吃;别在这里哽死了!”
他突然猛咳起来;嘴里的馒头都喷了一地。
他跪在地上;拼死拼活的咳了一阵之后;突然抬起头来说:“环儿!”
安子说:“什么?”
“她;她叫……环儿。”容嫣含含糊糊的说着;一跛一跛的走开了;拾起地上的竹竿;又去看他的宝贝碗;它已经摔成几块了。容嫣把它们小心的捧在手心;拄着竹竿;拖着后腿走了;老远还听得见他咳嗽的声音。
又沙又响;拼命的咳;好象要把肺吐出来。
大喜之日近了。
容宅上上下下都挂了大红灯笼;火红的龙凤对烛也点起来了。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也无损华连成上下一派喜洋洋的气氛。
一身黑色绸缎新衫的许稚柳;独自坐在后院小屋;容修容雅的牌位前。
“老爷;新的戏院子修起来了……一切都很顺利;是您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吗?”
“大爷……日本人真的败了……我们中国没有亡;大爷;您高兴吗?”
无可言说的前尘往事;象一阕昔日的歌;无声回荡。
门轻轻的响了一声;许稚柳从旧梦中惊醒;是环儿。不;现在应该叫她朱嫂。她嫁了个姓朱的男人;招为上门婿;仍然留在华连成帮手。
“朱嫂;有事吗?”
环儿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算了;没什么事。”
许稚柳起了身;上前:“朱嫂;有什么事;你跟我直说无妨。”
“是这样的……”环儿迟疑着说:“前些天;有个要饭的叫花子;要到了咱们门口……”
许稚柳看着她。
“我本来以为;他就是个要饭的;给了他两个馒头;把他打发了就算了……但是;后来听看门的安子说;那要饭的嘴里说了一个人的名字……”她抬起头:“那是我从前的名字;环儿。”
许稚柳的嘴唇微微张开。
“这个名字;自我嫁了就没再用了;不要说要饭的;就是新来的丫头奴才们都不知道……而且;而且那个要饭的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他说他是二爷。”
许稚柳只觉得头轰的一昏。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环儿慌了:“我;我……我从小服侍二少爷;我怎么会认不出二少爷呢?可那个人他不是!二爷今年最多不过三十五六吧?可那叫花子又老又残;怎么看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他;他哪能是二爷呢!”
许稚柳完全昏了头;紧紧抓住她的肩:“这是多久的事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大;大概十天前……”
许稚柳扔开她就往外冲。
“柳少爷;你到哪儿去?柳少爷?”
他不理她。
环儿跑快几步;扯住他:“我不敢告诉你;也就是因为这个!柳少爷;你都快成亲了!这时候不能节外生枝!”
“环儿!”许稚柳瞪着她;大吼一声:“那是二爷!是二爷啊!!”
他叫的;是她从前的名字。
环儿一震;慢慢的松了手。
许稚柳跑了出去。
二爷回来了。 他要找到二爷;把二爷带回来。
这一次;就算山无陵;江水竭;天地合;夏雨雪;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离。
第 102 章
一连三天;许稚柳没有回家。
眼看着大喜之日到了;新郎倌却不见了。
孙老金急得胡子乱抖:“戏要开场了;唱戏的角儿却不见了;这柳儿少爷怎么还没个分寸?”
环儿小心翼翼的问:“含杏妹子;那咱们要不要改日?这;这还怎么办?”
含杏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呆呆的望向一边;听了这话;嘴角忽然浮起一朵冷笑:“办!今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是他亲口说要娶我的!今天就是咱们的大婚之日。我不改。我就要今天嫁他;他在不在我都嫁。”
许老板要成亲;业内来庆贺的角儿行家们都不少;场面儿们也来凑个兴;吹锣打鼓好不热闹;唱礼的收礼的;到处一片喜洋洋。可进到屋里一看;到处不见新郎倌;直到吉时快到;一身火红嫁衣;打扮得婷婷玉立的新娘子都准备拜堂了;还是不见新郎倌。大家都有些狐疑;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啊?
含杏今天是豁出去了。
反正她的脸已经是丢光了;她已经不想做人了。可是她死也要嫁那个男人。今天是属于她的;是她一生一世梦寐以求的那一天;她不能让任何人把它夺走;哪怕是许稚柳。
“吉时到”
她披着红盖头;把手搭在红娘手上;缓缓的走了出来。只是在大红地毯的另一端;并没有她的如意郎君在等她。
所有的人都看着她;面色复杂;她看不到;也就不去管。她的眼睛;只盯着红盖头下露出的;那一点点红色的地。她一步一步的走;好象踩在云端;每一步都要踩扎实;生怕会跌倒。
“一拜天地”主持人在高声唱礼。
这时看门的安子突然扑了进来:“许老板!许老板他回来了!”
含杏身子一僵。
人们发出低低的嘈杂的交谈声;惊呼声。
含杏揭开红盖头:“他在哪儿?”
“许老板一回来;直接;直接进房了。”安子说:“他……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三天的时间;许稚柳找遍了上海的每条大街小巷;问遍了每一个老少乞丐。最后他在一个破旧的小道庙里;找到了他。
很远就听到他咳嗽的声音;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他闭着眼睛;缩在癜塌了一半的供台后面;身下铺着几张发潮的报纸;衣服破得象麻布袋。麻布袋下露出的手;全是干枯的骨头;象连血液好象都枯竭了。他又黑;又瘦;散发出浓浓的臭味;那是混合着汗水;尿液;病人的气味。他缩在那里象个孩子般大小;只是不停的咳嗽;咳得全身抽搐。
一地都是带血的浓痰。
许稚柳慢慢的走过去;在他身边端下;伸出手;轻轻的扶他的肩头;想看清他的脸。无法形容那一刻他复杂的心情。即希望那是他;又希望不是他;他抚开那花白的;又脏又臭的长发;露出那人的脸;那人也正看着他。从那一只血红;一只黄浊的眼里;慢慢的流下带着血丝的眼泪。那一刻许稚柳五脏俱碎。
他低下头;将头抵在那人佝偻干枯的胸前;泣不成声:“二爷……”
一直到这一刻;他竟然还是不敢将他紧紧的拥入怀中;虽然他无数次在梦中曾经企盼过。
那人费力的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傻孩子;别哭。”
一切;就和过去一样。
许稚柳抱容嫣抱在怀里;他瘦得象具干尸。但柳儿珍重的抱着他;好象怀中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一进容家大宅的门;容嫣轻轻的叹了口气:“终于回家了。”
只这一句话;许稚柳已经泪流满面。
他一直把他抱到二爷从前的房间;放在他的床上。
容嫣有点不安:“柳儿;我;我身上脏……这床……”
柳儿心中酸楚无比。他摇头不说话;只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声音都会变调。
他亲自打了水;给他洗手;洗脸;抹身。
容嫣的脸完全的变形了;鼻梁下颚都被打碎过;眼睛陷落得好象两个黑洞。有一道长长的;丑恶的伤疤横过他的脸;让他的面孔扭曲起来。他的身体更是伤痕累累;独目惊心;皮肤皱起;骨节突出。但许稚柳小心温柔的擦拭着;仿佛仍然是当初那具软玉般的美丽身体。
“柳叔!”
一身红衣的含杏闯了进来。
许稚柳甚至没有回头。他已经忘了她;忘了这个世界。此时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二爷而已。
“柳叔!”含杏猛地扯过他。
她突然怔住了。她看清许稚柳那满脸的泪痕;还有那双痛苦的悲哀的眼睛。那悲哀象是深不见底的夜色;横亘在他们之间。
在那一刻;含杏知道自己败了。这整个世界都败了。
“柳叔;”她颤声说;哀求般的;想挽回:“你;你答应过今天娶我的;柳叔……”
“对不起;含杏……”许稚柳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可除了道歉;他不知该说什么。
许稚柳说:“我找了他一辈子;等了他一辈子。现在他回来了。我再也不能离开他。”
含杏呆呆的看着他:“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许稚柳说:“他是我的师傅;他是我的父亲;他是……”他没有说下去。
含杏的目光移到床上那半昏迷的老乞丐身上;浮了一点悲哀的笑:“他就是二爷吧?”
扯住许稚柳衣衫的手;松了。
含杏木然的;失了魂般的走了出去。
那些来贺的宾客;个个都是人精;眼看势头不对;一个个找着借口打着哈哈溜了个干凈。刚才还那么热闹的大堂;现在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红色;中央两只快要烧尽的龙凤红烛;映着一个孤伶伶的大红喜字;凝固着红色的烛泪。说不出的凄凉。
含杏走过去;脚一软;跪在地上;仰望着那红底金喜字。
许稚柳没有说出口。可她已经完全的清楚明白;那个人;才是他今生唯一的爱人。
容嫣从半睡半醒中惊醒;昏浊的眼睛看不清;只看见一团红色的火;然后又慢慢退了出去。
“柳儿。”容嫣嗄声说。
“二爷?”
“好象有女人哭的声音……”
许稚柳静了静;不说话。
“柳儿。”
“二爷?”
“我……我一直好想见你。”容嫣轻声说。
“我也是;二爷。”
“柳儿;离开我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许稚柳无言点头。
“那天;我看到你了。是真彦带我去看的……”容嫣用干瘪的嘴微笑起来;好象一个幸福的孩子:“真彦;真彦对我很好。”
许稚柳点头;热泪涌出眼眶。
“我知道;我看到二爷送的花了。后来我出来找二爷;怎么也找不到。”
“你也很好。我听了你的戏;就放心了。你唱得很好;我一直想见你;跟你说这件事;你唱得好;二爷很高兴。”
许稚柳低下头;泪珠子一连串的往下滴。
“傻孩子;还是那么爱哭。”容嫣微笑。
他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二爷!二爷!”
血从容嫣的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床单。他不停的咳。柳儿骇得手足无措。
好容易;这一阵停止了。
容嫣喘过气来:“我没事了;别担心。”
许稚柳拉起容嫣的手:“二爷。你撑着;大夫刚来过;他说会治好你的。”
容嫣睁大眼睛;望着天;好象在想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才说:“别忙了;柳儿;二爷快死了。”
许稚柳拼命摇头:“二爷;别胡思乱想。你只是病了;咱们把病冶好……”
明明知道这是假话。
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