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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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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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朝香宫把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想过了;他唯独没有想到一件事。
  许稚柳并没有回到上海。
  华连成的戏院早已被日军的炮火夷为平地;生满荒草。而从前容家旧宅;在日本撤离后;已经驻进了一伙不知什么部队的残兵。容嫣在家门外徘徊良久;冷不丁听见里面大吼一声:“什么人?在那里探头探脑的?”一梭子弹就射在身边不远的石地上。
  从此容嫣再也没有回去过。
  上海变了;不是容嫣记得的上海了。
  亲人们都没了;这里也不再是家。
  容嫣整天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里;哪儿也不去;青木叫他吃饭;就吃饭;青木让他洗脸;就洗脸;沉闷得如同活埋。从此再也没有听他提起过真彦;甚至不会提他自己;就好象要把从前的一切;连同他自己埋藏在时间里。如果说那个叫青木的卫士曾经在心里瞧不起这个中国男人;到了现在;却只有尊敬。
  两个人;一个甘愿为另一个人去死;而另一个却不得不为了对方而活。
  青木无法形容这种事给他的震动;他隐隐约约的觉得;也许他见证的;真的是爱情。
  青木化名为吴青木;混迹在中国人中。他知道自己说话有口音;所以干脆扮做哑巴。
  外面的时局一片大乱;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本来以为可以静静的蜇伏在这小小的角落;静静的等待战争的结束;但还没到冬天过去;这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
  当初帮朝香宫买宅子的那个中国商人;在全国越掀越高的抵制日货的运动下;生意连连亏损;自己的店铺也被做为汉奸铺被砸了;又惊又惶之下;突然爱国转做红色资本家;把他过去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一一坦白。他交待的事包括在静安寺路替日本人买下的这宅子。那群砸他店铺的激进爱国青年决定代表原来的中国屋主;把屋子收回中国人的手中;等他们冲上门去;才发现那里原来住着两个人。
  无论容嫣怎么费尽唇舌他们都不走;非要容嫣交待他们身为两个中国人;为什么住在日本人的宅子里。其中有人动手推了容嫣;容嫣摔在地上。此时忍无可忍的青木扑了上去;他们打了起来。当他们发现青木原来是个日本人的时候;容嫣被坐实了汉奸的罪名。
  拳头象雨点一样落了下来;青木紧紧的伏在容嫣的身上;用身体替他遮挡住攻击;他把容嫣抱得很死;他的汗水滴在容嫣的颈子上;他的血浸湿了他的背。容嫣颤抖着;大叫:“青木!”青木没有回答;他已经不会动;不会再回答了;但他仍然死死的伏在容嫣的身上;那些人拖都拖不开。
  “这个人好象死了!”突然有人说。
  所有的人都住手了。好象突然从一场狂热中清醒过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们杀了人!”
  “我们打死了日本人!”
  “我们杀了一个日本人!”
  只不过是一群年轻人;突然经历了集体杀人的大事;慌张的四散了。
  “快走快走!”
  “我们杀人了!”
  “那这汉奸怎么办?”
  “下次再教训他!”
  “对;下次……”
  四周安静下来。
  身上伏着的身体好重;还柔软温热。容嫣艰难的从那具身体下爬了出来;他摇他:“青木!青木!”
  那人一动不动;惨白的嘴唇;血从嘴角一直挂到脖子上。
  他完成了对主人的承诺;用他生命守护容嫣到最后一刻。
  “青木!”
  容嫣拥抱着他;发出悲嚎一般的痛哭。这样的事还要到什么时候?还有多少人要为他而死?他已经受够了;受够了这惨痛的人生;这奉献的死亡。
  容嫣呆呆的站在窗台边;打开窗。
  冬天刺骨的北风瞬间吹干了他的泪痕。一种看不见的虚空召唤着他;他缓缓的把目光下移;俯视着窗下那落着几片枯叶的灰白的马路。只要轻轻一跃。
  多么轻易;多么轻易。
  他突然完全明白了肖碧玉在最后时刻的心情。计算着最终的时刻飞速的迎面而来;从心里忽然腾起一种欣喜的渴望;就好象是渴望着爱人的吻;就好象是渴望着落幕时的掌声;就好象是渴望着某件事情的;完全的终结。
  容嫣站在窗台上;望着远方;遗世独立。
  风吹动他的头发;吹起他的衣襟。
  “真彦;”他低声说:“你会不会很气我?可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再承受……”
  他感到有一双手;在他的身后拥抱着他的身体。
  真彦在他的耳边说:“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的活下去。你答应过我;好好的活下去。”
  滚热的泪披了一脸。
  容嫣怆然退下窗台;猛然被拉入现实之中。他缩在地上;呜咽痛哭。
  * * *
  1945年八月;日本宣布全面投降。劫火之后的中国大地;一片喜悦。
  许稚柳带着七零八落的华连成班底;回到了同样满目疮痍的上海。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他就租了辆车回到从前丹桂第一台的旧址视查。
  让他吃惊的是;那儿里三层外面层围满了人;人群的中心是个烂台子;上面站着几个人;弯着腰;绑着手;太远了;看不清。台上有几个人在踢他们;台下一片激动:“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继续走;不要停。”许稚柳对那车夫说:“这是在干什么?”
  车夫说:“审判汉奸啊!天天都有汉奸揪这儿来打!该打!谁叫他们做汉奸!”
  现在全国都开始汉奸大审判。许稚柳曾经看过这样的宣传和新闻。
  在通缉大老奸的名单上;他曾经看到过一个熟悉的名字:沉汉臣。
  此时听车夫这样说;许稚柳皱起眉。他想他应该找时间去找找谁;通通关系;这可是华连成的地;怎么能被闲杂人等随便霸占征用。
  “你们看这个臭汉奸。”台上的壮汉象推介大力丸似的把一个篷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往前推;那叫花子竟是跛的;被人猛一推;站立不移扑倒在地上。
  “别看他现在这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当初捉着他的时候他可风流着呢!还和个日本人住在一起!全中国人民都在吃苦受罪;他却摆着一副少爷的款儿;吃香的喝辣的;过得逍遥自在!”
  壮汉踢了他一脚;他缩起身子一动不动;象条死狗。
  “别装死!”壮汉揪起他又脏又乱的长发:“让大家看看你什么德性?卖个屁眼儿给日本人干;你们说这汉奸臭不臭?!”
  台下一片乱嚷:“臭!”
  “臭得熏天!”
  “打死他;打死他这贱人!”
  “起来!”
  壮汉提着他的头发;让他勉强跪在众人面前:“向中国人民低头认罪!”
  “认罪!”
  “认罪!”
  那叫花子被揪着头发;痛得呲牙咧嘴;又瘦又干的下巴直缩起来;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残牙;此时却低声的很坚决的说:“我……不是汉奸……”
  “还不认罪!”
  台上几个人都走过来;打得他满台乱爬乱滚。
  “我……我不是汉奸……真的……”他抱着头;血从变了形的手指缝往下滴:“我杀过日本人!我杀过……一个日本军官……他叫;他叫……”
  没有人理会他。很快他说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发出象挨打的狗一样痛苦的呜咽声。
  其实他早就被打得麻木了;如今十分的痛;他装出百分的痛。他算着这些人发泄得差不多了;赶紧趴在地下;一动不动;真的装起死来。这种批斗他已经经历过好多次;老经验了。
  果然;那些人对他的兴趣过去了;扔下他;转而批斗另一个汉奸。
  他趴在草台子上;微微喘气;不为人知的抚摸刚才被打过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骨头断掉;偷偷吐出嘴里的血水;满嘴又咸又腥。
  人群渐渐的散去了。
  他颤颤巍巍的从草台上爬起来;拼命的咳嗽着;拖着一条后腿;杵着一根破竹杆;开始找他的破碗。
  这一轮总算是斗完了;他要去开始他的老营生;要饭了。
  台上还趴着另一个四十多岁的尖头男人;鼻青脸肿的坐在那里喘气;看着这叫花子:“我说;你真的杀过日本人?”
  叫花子弓着腰;咳着;找着碗;也不看他;嗯了一声。
  那尖头男人呵呵的笑起来:“你就吹牛吧;这儿都没人了;还在装给谁看?”
  叫花子找到了碗;拿在手里;它看起来更破了;差不多只剩下一半。
  “那个日本人;”叫花子捂着嘴;咳了几声;说:“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叫石原康夫。”
  尖头男人愣了一下;这是个很有名的日本军官。从前他做汉奸时听过这名字。
  叫花子又瘦又干的脸露出一个奇异的;有点骄傲的笑容:“把他切碎的时候;那感觉比海洛英还要过瘾。可惜我只杀了他一次。”
  华连成已经不是当初的华连成了。
  郑大傻子被强拉去当了兵;再也没回来。郑家两兄弟为了找弟弟;也入了伍;老二战死沙场;老三命大;没死;寄了家书回来;说在国民党军队中做了个小头目。看门的老张头病死了;没多久伤心过度的张妈也跟着去了。秋萍和孙三成了亲没多久;孙三赶着车在路上被一颗流弹打死。秋萍只好改了嫁;嫁给一个开药房的小老头儿做三房;听说也是受不尽的气。
  大师兄不服许稚柳;签了另一间戏班子走了人;还带走了庚子春儿一批闹腾的师兄弟;约摸一年之后;灰头土脸的庚子和一脸哀求的春儿抖抖索索的又摸回了华连成;原来那个戏班子早已出现财务问题;班主刻薄歹毒;专招不明就里的新人来唱戏;又不给工钱;最后还一顿打骂扫地出门。那班主有黑背景;大家都只好自认倒霉;打落牙齿和血吞。大师兄当初走的时候闹得最凶;最没脸面;说是要饭也不回去。庚子春儿在外面搭了几个月班;受尽了气;最后只好回华连成。许稚柳见他们已经走投无路;又想到从前;到底是一起学艺的师兄弟;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把他们留下了。含杏向来最讨厌庚子;本向许稚柳拼命反对来着;可许稚柳说;华连成如今是三千弟子俱散尽;老人也只有这几个了。
  这么些年;他和含杏的关系还是那样说不明理不清。
  他眼看着含杏空守着自己;如花美眷;都付与似水流年;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着急。他明示暗示;含杏一概不理。他想跟含杏谈一谈;只开了一个头;含杏就开始流眼泪。
  含杏说:“柳叔;含杏哪里做错了?你是不是想赶含杏走?”
  许稚柳说:“含杏;柳叔就是不能忍心;看你白白耽误了你自己……”
  “我不怕耽误。”
  “柳叔怕。”许稚柳悲哀的说:“你不明白含杏;终有一天;你不再年轻;你会老;到那时;你还孤单单一个人;你就会恨柳叔;会怨柳叔了。”
  “我谁也不恨;谁也不怨。不明白的人是你;柳叔。”含杏咬着嘴唇。
  她拼死忍下了这句话没说:“容二爷是不会回来的了。”她知道这是许稚柳心底的一道疤;只要一揭;他们之间;就只剩下鲜血淋淋;再无余地了。
  含杏说:“我就是要陪着柳叔;柳叔若老了;孤单单一个人;至少还有含杏。含杏也一样。含杏什么也不要;只要有柳叔陪着就好。”
  回了上海;时局定些了;许稚柳决定原址重建丹桂第一台。
  他花了一大笔钱;疏通了关系;让国民政府当局出面;赶走了霸住容家旧宅的那一伙兵痞;收回了丹桂第一台的那块地;就开始找设计师;找建筑队;重建华连成的一方天地。
  这一切所用的资金;就是当初朝香宫真彦买容宅的那一箱黄金。
  这么多年来;许稚柳把这一箱黄金藏得很好。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他本来是打算在有生之年亲手交给二爷;但回了上海;看到眼前的环境;他改变了主意。他要用这箱黄金来重新打造华连成的梨园霸业;他知道如果老爷在;老爷也会赞成他这样做的。
  等二爷回来的那一天;还给二爷一个闪闪发光的上海第一名戏班;远比还给他一箱黄金重要得多;有意义得多。
  为了重建第一台;许稚柳费心尽血;事无巨细;无不亲躬亲察。 孙老金已是花甲老人;此时为了华连成的复兴;也是拼了老命;和许稚柳两人成天工地;材料场两头照应。
  但那箱黄金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国民党的兵痞团长耳朵里。这天许稚柳刚拖着疲倦的身子从工地回来;就被请到国民党军部办公室;一夜未归。
  第五天了;许稚柳还没有放回去。
  含杏在家急得团团转。她知道柳叔是死心眼;他是要钱不要命。因为那不是他的钱;那是容家的钱。思来想去;终于横下一条心;去找那团长的顶头上司;驻上海第九军的辜军长家求情。
  两天后;许稚柳总算放回了家。
  他脸色青白;胡子拉差;但看上去没受什么伤。那团长跟他先软后硬;一味的逼问他日本鬼子留下的黄金的事;要他上交国库作军费。他则咬死牙根不承认有这回事。只说是谣言。那团长急了;说:“别以为你不承认就有用!你们华连成自己的人说得言之凿凿;那还有假的?”
  许稚柳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孙老金;要他查出来是谁把这消息传出去的。
  然后他得知了含杏为他求情;去了辜军长那里;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许稚柳如受雷击。
  内鬼查出来了;竟然又是庚子。
  庚子早就不服气许稚柳私占着那么大一厢黄金;自打上次跟大师兄闹出宫却闹得灰头土脸的爬回来;一直觉得颜面无存;在这班子里还不如从前有地位;心理更不平衡。他听说国民党军又在备战;在向社会各界筹军费;偷偷跑到第九军第二团那里去告密;说许稚柳从前和日本人做交易;私藏了一大笔黄金。反正这黄金他是得不到了;柳儿这叫花子也别想得到!要是他要钱不要命;国民党军把他毙了;那更好。华连成反正老人不多了;到时恐怕又到他庚子爷威风的时候了。
  认识许稚柳的人;这一辈子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他把庚子从大杂院一直拖到后堂容修容雅的灵前;把庚子扔在地上;让他向老爷大爷赔罪认错。许稚柳的嘴唇气得煞白;一双眼睛却象有火似的;亮得可怕;如果不是他还清醒的理智象钢铁一样箍住他自己;他恐怕就要在容修的灵前把这庚子打死。他逼着庚子背了华连成的班训;把他从此扫地出门。他咆哮:“容家……我们华连成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你滚!再也别让我看到你那张脸!永远不许提你是我们华连成的人!”
  庚子魂不附体;许稚柳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听到一声滚立时屁滚尿流的爬起来跑了。
  大家都冷冷的看着他。没有人敢去阻挡盛怒之下的许稚柳;也没有人打算这样做。
  大约一个月之后;含杏才回到容家。
  她看上去瘦了许多;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抬头挺胸顾盼生光的神采。她低着头;在太阳底下;象个鬼魂般回到容家。一回去她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许稚柳找到她;跟她说话;求她不要走;她一言不发;自顾自的收拾。
  “含杏!”许稚柳苦苦哀求:“都是柳叔的错。当初是我一时心软;把那条喂不熟的狼又留在了身边。都是柳叔的错;是柳叔害了你。含杏;你是在怪柳叔吗?求你;不要这样离开柳叔。”
  含杏停了停;转过身来;看着许稚柳。她那清瘦的小脸;那削瘦的肩头;象一朵苍白的单薄的小花;她用那幽光闪烁的黑眼睛直视着许稚柳:“柳叔;你能回来;含杏不知心里有多高兴;怎么会怪你呢?只是含杏再也没脸死赖在柳叔身边了。含杏已经……”她的嘴角浮起一个笑:“这次含杏真的死了那条心;再不会缠着柳叔。或许这对柳叔;对含杏;都是一种解脱。”
  她回过身去;拿起小包袱往外走;许稚柳分明看见;有一串晶莹如星的泪滴在地上。
  那一刻许稚柳心如玉碎。
  他想;他不能再辜负这个女人;在伤害了她那么多次之后;这一次;他绝不能放她走。
  他上前两步;张开双臂;紧紧的将含杏拥在怀里。
  含杏挣了一下;没挣脱;也就不动了。
  他抱得太紧了;紧得发痛。然而再没什么比这种痛更能抚慰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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