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诡异;这个濒死的人好象在用最后生命;追寻着某种看不到的东西。
“八格!”山本知久俯视着他;对于生命力的顽强感到害怕:“还在挣扎!”
他举起枪;这一次对准了他的脑袋。
他开枪。
* * *
“柳川正男被暗杀了?”
真彦猛地从办公台后直起身来。
“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的;据说他和两名刺客互相开枪;那两名刺客也当场死亡。是他的助手山本知久发现他们三人的尸体。”
东久迩宫亲王跷着脚;吊儿郎当的坐在对面的椅子里。
真彦用双手支撑着身体;瞪大眼睛;震惊得久久无言。
军部的猖狂已经到了无所顾虑的地步;他们已经暗杀了一位首相;八名内阁成员;现在暗杀行动已经扩展到贵族身上;还有谁是他们不敢杀的呢?
接下来会向谁开刀?是不是就是他这位亲王?
“别傻了;小彦;”东久迩宫亲王说:“你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你要考虑清楚了;难道你真的要为了一个男人和整个国家为敌?”
真彦抬起眼;看着他;不说话。
“舅父大人很快就会传召你;我今天来;只是跟你先通个气。”东久迩宫亲王冲他挤了挤眼睛:“可别怪我这堂兄没有看顾你。”
过了良久;真彦艰难的问:“柳川君的遗体呢?”
“已经处理掉了。”
“处理掉;是什么意思?”
“别担心;”东久迩宫亲王笑了起来:“没有扔去喂狗。他到底是贵族;已经把他送回日本了;他的老家是京都吧?可惜他家里都已经没什么人了;家族的墓园恐怕都长满了草。”
“他不是还有个妹妹吗?”
“那女孩不愿意离开中国;正好那个叫山本的人好象愿意照顾她;他们应该在一起吧。”
真彦默然不语。
“这样死掉也好;其实军部的人早就看他不顺眼;他可是出生在有悠久历史的上流贵族家庭;总比将来有一天被送到军事法庭受审要光荣得多。”
光荣?
没有葬礼;没有供奉;没有眼泪和尊敬;这位天才横溢的小提琴家;这就是他离开他的音乐故乡;回国报效的下场?
不知道东久迩宫亲王什么时候离去的。真彦一直呆呆的站在那里。
容嫣觉得今天的真彦很奇怪。
从办公厅回到家里;就满腹心事;一言不发。他跟他说话;他只是看着他发怔。他的脸色本来就苍白;今天看来更是一丝血色也没有;连嘴唇都是白的。
“怎么了;真彦?”
他走近他;抚摸他的头发。
真彦无言的握住他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他答非所问的说:“我爱你。”
容嫣一怔;微笑了。他揽过他的身子;慢慢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他轻声的说:“我也是。”
短短的三个字;让真彦觉得一阵安心。
他说:“我什么也不怕。”
容嫣俯下身;吻他的头发;呼吸着他的发香。容嫣说:“我也是。”
第 99 章
一个星期之后;伏见宫亲王在南京召见了他的外甥;朝香宫真彦。
秘密警察处调查石原莞尔事件的报告已经交到了天皇陛下手里;天皇震惊!皇族震惊!整个国会震惊!
伏见宫在代表裕仁天皇向朝香宫发了一通大大的雷霆之怒后勒令;限时三天时间;朝香宫必须交出那个支那男人的尸体;并立即回国;深刻反省自己所做所为;给大日本帝国全体将士;给全日本国民一个交待!
如若不然;立即剥夺朝香宫亲王封号;以平民身份送上军事法庭;以谋杀帝国高级军官罪受审。
如果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他就是第一位被军事法庭判死刑的日本皇子;他的名字将永远钉在屈辱之柱。
“真彦!”伏见宫发泄完了一大通怒火之后;气喘吁吁的换了副腔调:“你的母亲;是我最疼爱的小妹妹;我怎么能够看着她唯一的儿子如此身败名裂?你可以不顾你自己的名誉;你连母亲的名誉也要践踏在地吗?”
“你必须杀了那个支那男人!”
“你必须做!”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是你生来就必须背负的责任!”
朝香宫咬住下唇;压制住自己几乎就要恳求的冲动。第一次;他骄傲的生命也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几乎就要跪在地下;苦苦哀求命运不要带走;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东西。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容嫣觉察到他不同寻常的沉默;但容嫣也什么都没有说。
一连两天的时间;真彦变得格外的贪婪;不分昼夜不停止的要求缠绵与爱抚;明明两人都已经累得精疲力尽;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他还要紧紧的把容嫣搂在怀里;好象一放手就会消失而去。就算在断断续续的短眠之中;他也不放手;他要容嫣枕着他的胸膛;感受爱人的体重和压力;就象听到狮子脚步的糜鹿;每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把他惊醒。他有一种绝望的急切感;好象在和什么赛跑;好象明天就是未日世界;而他们要在此时;把他们一生的缠绵尽情挥霍至尽。
容嫣不知道真彦那么害怕的是什么;但他不问。
他的吻里夹杂着那么沉重的悲哀;容嫣感受到了;而他什么也没有说。
昏昏沉沉的过去的第三天中午;东久迩宫亲王求见。
真彦裹着白色的浴衣;就那么随随便便的出去见他。他的脸色发青;他的头发乱篷篷;他走路也会觉得双脚发软;全身脱力;但他已经无所谓了。
“时间已经快要到了;你却迟迟没有复命。”东久迩宫说:“所以我过来看一看。你和他道别完了吗?”
真彦仰面躺在沙发上;好象自言自语的说:“好渴;可以给我杯酒吗?在那边的柜子里。”
“自己去倒。”
“我走不动了。”
东久迩宫打量着眼前这个把自己随便的摔在沙发上;一望可知纵欲过度的男人;怎么也无法把他和那个整洁;严正;堪称皇室典范的模范生联系起来。
他起身;找到酒柜;倒了两杯酒;一杯是给他自己。
“这倒不错;以狂热Xing爱的方式来做最后留念。”东久迩宫亲王把酒杯递过去。
真彦把酒一饮而尽。
“要是你下不了手的话;我可以代劳。”
一个意义模糊的笑浮起在真彦苍白的嘴角。
“你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吗?”
“我说过你迟早会后悔的;到你不得不亲手杀他的那一天。”
东久迩宫亲王解下自己的佩刀;放在他的面前:“其实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
他注视着他:“它非常锋利。只要你的动作够快;绝不会感觉到痛苦。”
真彦的目光;缓缓移到那柄刀上。
“陛下他们还在讨论对你的处份。现在情况对你不利。战事吃紧;他们太需要推诿责任;还有什么比杀一个皇子更能挽回民众渐渐不耐烦的信心?他们想摆出公正的样子;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
“但最让我吃惊的是;我们那冷血的舅父居然会为你求情。别说我们不疼你;你自己要表现好一点;知道吗?”
“……”
“我在外面的车里等你。把他的尸体送出来。”
真彦看着那把军刀;没有说话。
他也确实无话可说。现在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语言。
东久迩宫亲王离开了。
朝香宫望着头顶上的天花;皱着眉头;仿佛在默想什么事。然后他慢慢的坐了起来;拿起他留下的那柄日本军刀。朝香宫抽出刀;用拇指试了试刃;的确薄如纸;利如风。
他倒提着这把狭长明亮的刀;走向卧室。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容嫣已经起来了;小树正在一旁服侍他洗脸;突然看到他的样子;小树吓了一跳;脸盆絖的跌到地上;泼了一地的水。
容嫣反倒很平静。非常平静的迎向他;甚至还带了点笑容。
他举起刀。
小树尖声道:“殿下;你这是干什么?殿下!”
他走近。
容嫣闭上眼睛。
小树的尖叫骤然停止。
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
容嫣睁开眼睛;震惊无比的看着一脸是血的他;身边的小树软软的倒在地上。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朝香宫亲王差人送出了一副尸身;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一脸的惊疑;眼睛还半睁着。东久迩宫亲王只看了一眼;如释重负。他可以去向军部复命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容嫣还未从震惊中回复。
他在生他的气。他居然在他面前杀了小树。
真彦已经洗了脸上的血迹;正在用一块毛巾擦着湿漉漉的脸。听了容嫣的话;他望着镜中那青白消瘦的自己发呆。然后他转过身来;带着一点悲哀的微笑说:“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青函?”
容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他的神情舒展开来;他说:“好。”
“这是一种毒药;可以让人无声无息的睡去。”
他拿出两只杯子;把透明的液体平均的倒进去;加了酒;摇了摇;摆在他们面前。
小树的尸体并不能蒙遍过军部的人太久;他们迟早会再回来。容嫣端起面前的那杯酒。
真彦道:“等一等!”
他说:“再吻我一次。”
容嫣俯身过去;与他深深的相吻;再分开时;容嫣微微一怔。
他伸出手指;从真彦的面颊上取下一颗泪滴。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哭。”容嫣说。
他本是那样骄傲的男人;宁愿流血也不流泪。
但他丝毫也不怀疑;他不问他是否在后悔;正如他没有丝毫的后悔一样。
“我只是有点害怕。”
“害怕?”
“害怕与你分离。”真彦凝视着他:“也许死亡会令你我忘记。”
容嫣微笑:“忘不了;下辈子都记得。”
他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真彦看着他。
但他没有动。
“真彦?”容嫣问。
一阵眩晕猛烈地袭来;他仰面后倒;朝香宫真彦抢上一步;他倒在他的臂弯里。
容嫣极轻;极轻的说:“真彦?”
朝香宫收紧双臂;将脸埋进容嫣的胸前;发出低低的哭泣;压抑的;撕心掏肺的哭泣。
“青函;青函;青函……”
模模糊糊中;真彦的哭泣;他的吻;他的声音时远时近;飘忽不定。
“……我爱你;青函;比爱我自己更爱你……”
“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保护你……”
“我不能让你来面对这样的问题……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青函……”
他抱着爱人一动不动的身体;哭着请求他原谅。他没有办法和他同生共死。无论发生了怎样的事;他也祈求着上苍;只要青函能够活下去。
他曾经那么骄傲轻狂;那么自信手中的权力和力量;以为可以凭它们向命运对抗;可是在历史的战车慢慢辗过;一切被压得粉碎。就象故事里与风车作战的那个傻瓜;无论他渴望守护的是什么;结果都是输个彻底。
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从来没有象此时这样看清自己的心。无论怎样的他;人前的;人后的;一无所有的自己;都刻着一样的爱情。
他只要他能够活下去。
容嫣在摇摇晃晃的车里沉睡;就象绳子绑紧着他的手脚;如何挣扎也醒不过来的深眠。
真彦命人送他回上海;他已经在那里准备好一间房子;一些钱;他希望青函能好好的生活到战争结束。等他醒过来;他应该会去找他的徒儿;会回戏班子;回到从前的生活。
一行眼泪;不断的渗出容嫣紧闭的眼角;怎么擦也擦不去。
一直到最后;真彦说:“答应我;这是我唯一的心愿;答应我;好好的活下去。”
“什么?那尸体不是容嫣?”
东久迩宫亲王大吃一惊。
伏见宫亲王的脸色阴沉。
东久迩宫亲王重重的一拳击在桌上:“真彦这个笨蛋!”
白蜡烛在静静的燃烧。
屋角焚着香;空气里充满了宁静的安息香气。
真彦已经洗了澡;换了洁白的和服。
因为将要进行的是一项非常隆重的仪式。
他缓缓的跪坐在白色的棉毯上;在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清水;一把雪亮的短刀。
他不紧不慢的喝完了那杯淡盐水;放下。
肋差细长的刀柄;盈盈在握。
真彦将它举到眼前;抽出它;刀锋雪亮的寒光投射在他的眸中。他的瞳孔缩成针尖般的一点。
日本没有送上军事法庭的亲王!以前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
他;朝香宫真彦王;绝不会忍受这样的侮辱;让一帮低贱的平民坐在法庭上;对他品头论足;评判他的生死。
他敞开衣襟;双手将刀对准肚腹。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爱你;青函;”他低声道:“一直到死。”
刀锋刺入肚腹的那一瞬间;并不很痛;几乎是温柔的麻木;但冷汗瞬间挂满额头。
他调整呼吸;接下来就是要用全身力气将它慢慢横移。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狂暴的大喝:“住手!”
右臂突然象是被抽去力气;伴随着一声枪响他仰面后倒。
拼命赶回来东久迩宫亲王扔掉手里的枪;将他一把抱起:“快来人!快把他送医院!”
刀还刺在腹腔里;没有人敢拔;他已经感觉到;体内的血在郁积。
他的右臂软软垂下;血从指尖一直往下滴。
东久迩宫亲王咬牙切齿:“真彦你这笨蛋!不许死!不许死啊!”
一连四个钟头的连续手术。
还有无止无境的黑暗和昏迷。
等他感受到光线;虚弱的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小胡子男人;坐在他的床边;向他露出微笑。
“醒了吗?真是命大啊。医生为你输了五个血包呢。”东久迩宫亲王说:“还是应该说年轻真好呢?”
他气息微弱:“谁……谁要你多管闲事!”
“真彦;他们已经决定;不会把你送上军事法庭。日本皇族看重他们的脸面可是超过一切。”
他不想听这些;厌倦的闭上眼睛。
东久迩宫亲王看着他说:“只是他们会剥夺你的亲王封号;你会以平民的身份送到国外软禁;等候天皇陛下的特赦……而且;你以后可能再也回不了日本了。”
谁还在乎呢。
他只想再睡一睡。
东久迩宫亲王注视着年轻的表弟;那蒼白得可怕的清秀的侧脸;接着说:“那个支那人;我已经从军部的通缉名单里将他除名了。”
真彦睫毛一震;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表兄。
东久迩宫亲王无所谓的说:“他已经死掉了;不是吗?是你亲手杀死的。”
真彦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眼光;看着这位表兄。
“你知道吗;”东久迩宫亲王叹了口气;握起真彦的手;微微一笑:“虽然我很想骂你愚蠢;可是…小彦真的是个好男人呢。”
第 100 章
大概在年多以前;朝香宫就已经秘密准备好了这处私宅。他知道容嫣是军部重犯;如果不为他备下一条后路;实在不能让人放心。当然;他也祈祷永远不要有机会用到这处宅子;但毕竟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房子位于静安寺路附近。环境条件都不错;屋里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连容嫣换洗的衣服都准备得妥妥贴贴。朝香宫当时是找了个中间人;和日本做生意的中国商人之手代买的;应该没人知道这屋主其实是个日本人。负责送容嫣的人是他最亲信的近卫;世代都是朝香宫家族的家臣。朝香宫把容嫣交给那人的时候说:“你要好好的保护他;就当他是我。用你那属于我的生命起誓;你会以这条性命守护他。”
在深夜的灯下;容嫣听着那叫青木的侍卫转述的故事;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滴。他咬住嘴唇;把嘴唇都咬破了。
那一刻容嫣甚至恨他;恨他在给了他那么多的爱之后;却又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将他生命的全部掠夺一空。他怎么能够擅自为他决定他余下的生命?他怎么能够以为;他承受得起;这残缺不堪的生命的沉重?!
但容嫣却不得不活下去。他的命;是小树;是真彦的命换来的;他不是为他自己而活。
所以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朝香宫把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想过了;他唯独没有想到一件事。
许稚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