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放开我!”肖碧玉象野兽一样的喘嘘嘘。
“肖老板!肖老板!”容嫣大声的叫他的名字;希望唤回他的理智。“你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不值得!”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
容嫣在他的耳边;一字字的说:“相信我;如果要杀他;我有比你更充分的理由。”
肖碧玉全身一震;他慢慢的回过头;看进容嫣的眼睛。
然后他有些明白了;松了手;餐刀叮的一声落到地上。
“好;我不杀他。”肖碧玉说:“把他留给你。”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容嫣站在窗边;一直看到肖碧玉的身影平安无事的消失在街尽头;才回过头来。沈汉臣默默的立在他身边。
“我也不杀你;汉臣。”容嫣淡淡说:“因为我看到了你过的日子;这些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完他也离开了房间。
沈汉臣愣了片刻;醒悟过来;往外追去。
容嫣的身影已经消失了;门外的长廊上;静静的靠着一个身着军装的青年。苍白的脸色;清秀的面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冷冷的看着他。
沈汉臣心里一惊。两人对视着;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是你把他出卖给石原康夫。”朝香宫冷冷的说。
“我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面对不可一世的亲王殿下;沈汉臣反而松了口气。
“是吗?”朝香宫淡淡一笑:“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奇怪过;为什么军部会突然对你如此青睐?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报社编辑;居然一步登天。”
“这是军部的决定;我无权置疑。”
“你知道胡兰成这个人吗?”
“自然。”
“他的才华不在你之下;心机也不在你之下。象你们这样的中国文人;实在多不胜数;随时可以找到替代你位置的人。为什么石原康夫偏偏举荐了你?”
沈汉臣一时语塞。
“容先生失踪的时候;你知道他在石原康夫那里;对不对?”
“不;我不知道。”
“然后石原康夫就提出让你来担任文化部副部长;对不对?”
“我……”
“你接受了。”
“我……”
“别说你没有想过这两件事的关联。或者你想到了;只是不愿承认。”
沈汉臣突然记起那一天;当看到那鲜红的委任状时;那种刺目惊心。冷汗渗出额头。
“你接受了这笔交易。”
“我……”
朝香宫毫不留情;逼视着他;冷冷的说:“你用你的爱人;换来了高官厚爵;就这是出卖;这就是背叛。”
沈汉臣后退一步;紧紧的握住拳:“这一切和殿下有什么关系呢?殿下今天来这里;就是来羞辱沈某的吗?”
“羞辱你?”一丝冷笑出现在朝香宫的嘴角:“不;你还不够资格。我只是觉得好奇;居然是象你这样的人;背叛他;伤害他;毁了他一生。”
“……象我这样的人?”沈汉臣呆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笑。
“他爱上你;是你三生有幸。你本应该拼了性命来保护他;来报答他。”
“这是殿下的想法吧。”沈汉臣平静下来;淡淡的说:“可是象我这样的人;想法有点不一样。”
“什么?”
“殿下;你试过一无所有吗?”
朝香宫看着沈汉臣。
“你没有。你试过一生中只是被人讥讽;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甚至没有钱供养你最爱的人;让他和你一起受苦;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为了钱和他争吵;甚至连他想要的小玩意儿也没钱买来送给他的那种感受吗?…哼;你不明白。象殿下这样的人;一出生就拥有太多;你们这些金枝玉叶怎么会明白一无所有的人的感受呢?”
朝香宫不说话。
“这些;我也是慢慢的才明白的。你以为我不希望保护心爱的人?你以为我不伤心不难过?伤心难过又能怎么样?我能够救回他吗?我有这个能力吗?中国有一句古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这一生一世;我只想好好活下去;就那么罪大恶极?”
朝香宫缓缓说:“你想好好活下去没有错。但他为了你拋家弃徒;不惜一切。可是你居然辜负了他一片深情。”
“一片深情?”沈汉臣大笑了一声:“你以为他真的爱我?”
“他为了我拋家弃徒没错;可是后来他后悔了!他爱的不是我;他这辈子;唯一爱的只有唱戏!”沈汉臣冷冷的说:“只可惜一开始他并不明白;他来到我身边;才明白最爱是什么。所以后来他千万百计的就是想要再唱戏!”
朝香宫抬起眼睫;一双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沈汉臣。
“真不敢相信;你会说出这种话。”
“现在他在你身边吧;殿下。”沈汉臣扬起眉:“爱他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根本徒劳无功?”
“我劝殿下还是不要白费力气。”沈汉臣冷冷的说: “因为他这个人;根本谁也不会爱。他的心里就只有他的戏!”
“住口!”朝香宫猛地扬起拳。在一瞬间沈汉臣以为他想打他;他本能的往后缩了一下;但朝香宫只是狠狠的敲在墙上;他用力太猛;指节打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朝香宫的脸色因激怒变得更加苍白;他沉声道:“谁也不爱;心里只有自己的人是你!我从来没有见过象你这样自私无耻的人!就算打你都会脏了我的手!”
沈汉臣平静下来;笑了:“若不是有我这样的人;贵国又怎会找到汉奸走狗来加以利用?”
朝香宫和他再无话可说;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朝香宫停了下来;转身问他:“沈部长;你现在也算是功成名就。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感觉如何?不再一无所有;是不是就比以前快乐?”
沈汉臣张了张嘴;他很想说一句是的;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无法说出口。他张口结舌的看着朝香宫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脸色一点一点的灰败下去。
朝香宫回到车上;容嫣已经坐在里面等他。
听到他关车门的声音;容嫣没有回头。他正看着车窗外出神。朝香宫看着那纤瘦秀丽的侧影;就好象有人用银色的笔细细的勾出一道流利的轮廓;他的心中激起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怜惜。
他对自己说;如果这个人肯爱我;我什么都愿意。
…什么都愿意。
* * *
一个星期之后;在天津大戏院发生了一起轰动社会的凶杀案。
正在表演期间;突然有个脏兮兮的疯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从戏院外一直杀进后台;见人就刺。那时的情景实在太疯狂可怕;竟然无一人敢上前阻止。台上唱戏的人也全愣了;等他们反应过来四散逃命的时候;那疯子已经上了台;他没有理会别人;一把揪住了秦家班的红小生秦殿玉。据目击者说;当时上演的是白蛇传;一身许仙打扮的秦殿玉看清了眼前的人;突然整个人呆住了;那一刻他的表情无法形容;说不出是惊讶;是恐惧;还是悲哀。然后他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跪了下去;跪在那个疯子的面前。
他们似乎说了两句什么;但没有一个人听清;然后就看见那疯子高高的扬起手中的尖刀;一刀又一刀的猛刺下去。
据验尸官说;秦殿玉一共身中六刀。但当时他连吭都没有吭一身;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脸容竟然一片平静。
巡捕房的警察很快的赶来了;但那疯子没有丝毫要逃的意思。他提着那带血的尖刀;一直往戏院楼上走去;所经过之处无不激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和逃避。但也有人看见;那疯子在哭;他仰着头;张着嘴;任眼泪在溅满血花的面颊上冲刷。那一幕说不出的凄怆可怕。等警察把剧院团团包围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剧院最上层的包厢.
一身的血污;披头散发;這瘋子竟然在唱戏。一开口竟然是妙绝无双的婉转清扬:“…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回首往事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所有的人全看傻了.
警察们都面面相觑。
他边唱边做;一扬手;那把尖刀咄地从半空中落下;又在人群中激起一片惊叫.
“想当年我也曾经使性撒娇;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他转身;仰首狂笑:“这才是人生难预料;想不到团圆在今朝──”
他探出包厢;把身子往前倾;往前倾;象个顽皮不知危险的孩子;所有仰望他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他突然的松了手;同样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迅速下坠。
他是有意寻死;虽然包厢并不算太高;但因为头先着地;当场脑浆飞溅;颈骨折断。
容嫣听到这件事后;呆了半晌。
他本希望他能够勇敢的活下去;但他到底还是选择了玉碎珠沉。这不能怪他;那样的确比较容易。
这样也好;休恋逝水;早悟兰因。
容嫣不断的想象;在那一刻;在无拘无束自由下坠的那片刻间;肖碧玉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是往日的浮华岁月;还是最后的辛酸惨痛?
──报了仇;他快乐了吗?
當地面的事物飞速迎来;而今生今世却越来越遥远的那漫长的片刻;他最后的心情是什么?一直到最后;他是否得到了;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欣喜和平静?
容嫣闭上眼睛; 两行泪顺着脸庞滴下。
第 97 章
石原莞尔果然在荒木大将的支持下;以身体不适为理由从狱中保外就医。
这是预料中的事;朝香宫一点也不意外。
他知道这下子自己已经成为军部的众矢之的;如果不是碍于这亲王的身份;一夕会的人早就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了。那又如何呢。他早已有这种觉悟;什么都可以承受。
朝香宫从来没有将容嫣带到日本军官俱乐部过;但这天偏偏例外。
他说这间日本俱乐部最近新到了一批顶级和牛;十分鲜美;一定要容嫣和他去试试。
这是一间只对小部份人开放的高级会所;有资格进入的宾客都是日本的高级军校;根本没有中国人。容嫣走在里面;只觉得四周围都是诧异的眼光。朝香宫毫无觉查似的将他带进私人包房;熟练的点了菜和红酒。
侍者展开白色的餐巾为容嫣铺上。红酒注入高脚杯里。
有礼貌的传来敲门声;一只长长的餐车推了进来。
就是在那一瞬间容嫣感到一种违和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恐惧象寒气一样暗暗丛生。
带着白帽子的厨师已经伸出手提住餐车上大银盖子的顶端;往上提。
容嫣从那只青白的巨大的手往上看;突然看清了那厨师的脸;那暴突的眼睛
在那时容嫣是否惊叫了一声;他不记得了;但石原莞尔已经拎开了餐盖;一把抓起碟子里那支乌黑的枪;对准容嫣的头部就是一枪。
桌子被掀翻了;容嫣连人带椅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掀翻的桌子撞得石原莞尔后退两步;一声枪响之后;朝香宫真彦身边随侍的警卫立即拔枪还击;石原莞尔应声倒地。
容嫣手脚冰冷的趴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确定自己仍然活着。脸上湿湿热热的;他摸了摸;一手的血。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中枪了。惊魂稍定;知觉慢慢的回到自己的身体;身上好沉重。他惊讶万分的慢慢回过头;这才发现有一个人死死的伏在自己身上。血从那个人的衣襟里不断渗出来;滴在容嫣的脸颊上。
容嫣呆呆的看着他;震惊得说不出话。
他在喘气;秀长的眉紧蹙着;痛得脸色惨白。
“亲王殿下;你没事吧?”士兵过来扶他;突然惊叫:“殿下受伤了!殿下受伤了!”
“快传医生!”
他在搀扶下勉勉强强站了起来;弯着身子;捂住胸;摇摇欲坠。
定了定神;他说:“扶我过去看看。”
他走到石原莞尔身边;用脚尖踢了踢那已经一动不动的人体。
然后他回过头来:“你要看一看吗;容先生。这就是害死你哥哥的人。他已经死了。”
容嫣只是看着他。
他提了口气;大声说:“石原莞尔行刺本王;已经当场击毙”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头栽倒在警卫怀里。
泛着泡沫的血从他嘴角涌了出来。
“医生呢!医生来了吗!”
“快备车;快送医院!”
警卫乱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容嫣的视线一点点模糊。他用沾满了血的手捂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个月之后;朝香宫才回到他在天津的府邸。据说这一次;子弹只是从偏过心脏少少的地方穿过;只差一点就回天乏术。
这三十多天来;容嫣安静得就象个影子;一句话也没听他说过;就是吃饭的时候也是拿着筷子发呆。
夜已经很深了;小树服侍容嫣洗脸更衣;好几次欲言又止。
看着容嫣睁大着双眼躺在床上;小树为他拉好被子;终于忍不住道:“二爷;我多一句嘴你别怪我。”
容嫣慢慢的转过眼;看着小树。
小树脸涨得通红:“也许我说这话不合适。可是……可是我觉得;那日本殿下对二爷真是挺好的。上次二爷逃跑了;他象发疯了一样到处找你。听说他一知道这事;身上还带着伤;就从医院直接跑回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急成这样的……那天晚上站岗的小兵都被他毙了;那一次我可真吓坏了。但他没杀我。我知道这全是看二爷的面子。后来他把自己关在二爷住过的屋子里;几天几夜谁也不见。后来一个叫柳川的男人硬闯进去见了他;他才把自己放出来;整个人完全脱了形……”
容嫣不说话。
小树停了停;又说:“二爷;我也是中国人;说句心里话;我也讨厌日本人。可是;这亲王殿下真让人摸不着头脑。你说他;明明日本人;可是为什么对二爷那么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
“二爷;你真的;不去看一看他?怎么说;他也是为了救你受的伤……”
容嫣闭上眼睛。
小树见状;讷讷的退了出去。
容嫣缓缓的睁开眼睛;侧过头去;窗外是一轮淡黄的半月。
伤口时痒时痛。朝香宫忍耐着。
已是深夜了;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夜很静;静得连虫声都没有;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纱;洒在地毯上。
轻轻的传来敲门的声音。
朝香宫睁开眼睛:“谁?”
“我可以进来吗?”
朝香宫一愣:“当然;快请进。”
他用手支撑着;坐直了身子。
门外的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他转动门柄;走了进来。
“对不起;这么晚;我有没有打扰你……”
“没关系;我反正也没睡着。”朝香宫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开始加速跳动。他能来看他;他喜出望外。
“你的伤还痛不痛?”容嫣看着他胸前裹紧的纱布。
朝香宫摇了摇头。
容嫣伸出一只手;仿佛想触摸一下;但又缩了回来。在他的胸膛上;还有另一处弹痕。
“你……这已经是第二次救我。”他垂下眼睛说。
朝香宫突然说:“不;不是的。”
“嗯?”
朝香宫很快的说:“这一次的事;完全是我安排的。因为我知道军事法庭一定会放过石原莞尔;如果要杀他;就必须得自己动手。所以在他被放出来以后;我找了人去接近他;骟动他对我的仇恨;挑唆他来向我们复仇。这样我才可以在他行刺的时候将他一举击毙。我觉得很抱歉;没有跟你说这件事;就擅自将容先生置于危险之中。我本以为石原莞尔最恨的人应该是我;他的第一刺杀目标应该是我。但想不到他还是首先选择了容先生。还好容先生没什么事;万一容先生有什闪失;我恐怕……我真的……”
容嫣只觉得心颤抖了一下:“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停了停;朝香宫静静的说:“我只是想替你做我能做到的任何事。包括复仇。”
容嫣闭了闭眼睛。
“傻瓜;”他轻声说:“我说过……我说过我是不会感激你的;你还记得吗?”
朝香宫微仰起脸;看着他:“我知道。”
容嫣觉得自己象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了;疼痛象利刃穿胸而过。
就象钉上标本的蝴蝶;除了放弃挣扎;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慢慢的;慢慢的抬起一只手;轻轻的放在朝香宫那清瘦的面颊上;顺着他的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