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嫣呆了半晌:“小树;这;这可是用你的一条命来换;我怎么可以……”
“二爷;你别想太多了。咱们生在乱世;谁不是亡命之徒呢。死而无憾已是福气!”小树笑了笑:“只要这条命卖得值!”
黄金荣的势力虽然大不如前;但总算余威还在;一直渗透到这北平的黑暗角落。
要是在平常当然这种计划绝不可能;但现在本就是这所宅子警卫最薄弱的时候。亲王在医院里;留守的警卫们偷起懒来;三更的时候;有的在打瞌睡;有的躲起来赌钱。所以事情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
小树一直送容嫣到侧门口;最后握了握容嫣的手:“二爷;从今往后;小树没法再侍候你了。你自己当心。”
黑暗中;小树的笑容带着说不出的脆弱:“要是你逃出去;二爷;可以去上海看看我爸妈吗?我昨天给他们写了信;说你对我很好。”
“好好活下去;二爷。”
北平比想象中的还要破败;郊区还留下激战后的残局。燃烧后的村庄;黑乎乎的;不时传来烤焦的橡胶味或说不出的恶臭。不知是不是腐烂的尸体。远远近近都是一片废墟。
当容嫣跟着那化名赵四的人;来到城外;突然不知哪里传来枪响。逃难的人流开始奔跑。容嫣挤在人流中;也身不由己的跑着;日本人的岗哨渐渐拋在身后。
地平线上;是一片将沉的太阳;整个天空吸饱了血似的暗暗殷红;容嫣看着那一片红色;突然想起了那一天的朝香宫真彦。那捂也捂不住的血不断的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来;就是这样的红色。
不知道现在他在医院里怎么样了?听说他的烧退了;还有多久才能回家?要有多久他才知道自己已经逃走的消息?要是他知道了;会怎么样?
“快走啊;二爷!”身边的人狠狠的扯了自己一把。
容嫣才发现自己的脚步慢了下来。
“二爷?”
容嫣呆呆的看着那个人。
他突然问自己;从此以后;如果再一次面对那乌黑的枪口;还会有谁会奋不顾身的挡在自己的面前;用身体去阻止那颗致命的子弹?
“我的好大爷;你到底怎么了?”
容嫣抬起头看见那渐暗的天色;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
他又随着人流奔跑起来。
* * *
夜风从拳头大的墙缝吹入。快要熄灭的火炉冒出浓烟;呛得人要咳嗽。
这是一个矮矮的小山岗;稀疏的树木象黑色的影子;散布着零零落落的矮小房屋。已经是深夜;多数人家都吹灯睡了;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狗叫声。
“妈;你听到吗?”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翻身坐了起来。
“小孩子;快睡觉;别多事。”他身边的女人也跟着起了身;喝睡了儿子。自己打开窗往外看;远远看到有火把的光;人声渐渐传来。
难道是日本人打来了?
她蓦地紧张起来;披了夹衣出门:“三喜;好好的躺在床上别乱动;妈出去看看就回来。”
“抓到小偷了!”赵大爷手里拿着一条扁担;气愤愤的说:“老子辛辛苦苦种的地瓜;一家人还指着它吃一季呢;叫这贼娃子挖出来偷吃!”
他儿子赵大虎在一旁拿着火把:“打死他!打死他!”
他们的狗在一旁疯叫。
他家的女人也在一旁义愤填膺的叫骂;越来越多的人起来看热闹。他们围着一个人在中间;那人蜷缩在地上;口里含混不清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吴村长抬手拦住了赵大爷的扁担:“赵老三;你也留点阴德。这人看样子也是个逃难的人;肯定是饿得慌了才来找东西吃;你真要打死他?”
那人含混不清的说:“……我三天;没吃东西了……迷了路……”
他的声音沙哑。
吴村长伸手扶他:“可是个可怜人;起来吧。”
他战战惊惊的从地上爬起来;赵老三怒吼一声从他手里夺了个东西;想来是个地瓜。
火把的光照亮了那人的脸;她突然看清了;发出一声低呼。
她从锅里端出碗剩饭;是加了野菜的糙米;摆在那人面前;那人头也不抬的吃得狼吞虎咽。她想了想;又从灶台里摸出两只还是热的煨土豆;也放在那人面前。那是她儿子明天的早饭。三喜就在一旁;托着腮好奇的看着他。
那个人灰头土脸;一脸倦容。他身上穿的衣服;看得出来质地非常好;剪裁合身;手工也很精细;但现在却已经又脏又破;本来是白色的;现在看来近乎黑色;还有几点血迹。
她呆呆的看着他;思绪好象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一个生平未见的明秀少年出现在她眼前。他衣饰华贵;白衣如雪;微笑着;随便的向她点了点头。他轻轻的拢着一双手;那手指又白又细;很久很久以后还出现在她梦里。
“二爷;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轻声问。
那人正在大口咬土豆;听到这话;突然怔了;抬起眼来看着她。
“你认得我?”
她笑了笑:“我当然记得二爷。”
谁见过他;会轻易忘记呢。
他闻言认真的打量着她。
在他面前的是个非常平凡的乡下妇女;因为长期做农活;一张圆圆的脸又红又粗;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大髻;穿著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
她是个年轻的女人;但笑起来的时候;口角已出现细纹;长年艰苦的生活都写在她脸上了。
她被容嫣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拢了拢头发;笑:“二爷早已经不记得我了。”
这一次她的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落寞。
容嫣讷讷的说:“对不起。”
“二爷还记得我堂哥吗?他姓沈;叫沈汉臣。”
容嫣大吃一惊;看着她说不出话。
多年前那一幕一幕;走马灯似的从他脑子里晃过。
沈村……那突然倒泄的茶……洗过的手帕……桃红晃眼的新夹衣……低眉羞涩的少女……
“你是……是……”
“我是燕红。”
容嫣恍然:“对;燕红。”
他突然问:“你那双粉红丝线的新绣鞋呢?还在穿吗?”
“早穿破了……”燕红的脸突然红了:“二爷原来还记得!”
容嫣微笑着看她。
两人一下子没了话。
容嫣打量四周;换了个话题。
“沈汉臣他现在不是在当大官吗?你们怎么会这样?”
破败的小屋;墙上的裂缝;一贫如洗的家。
“他那是做汉奸!做日本人的官!我们沈村的人没一个肯认他的。他的娘也被他气死了。他寄来的钱都给他退了回去。”燕红说:“我们就是饿死也不用日本汉奸的钱。”
容嫣看着身边的小毛头:“这个是……”
“是我儿子。”燕红摸了摸他的脑袋。
乡下姑娘总是要嫁人的。后来她嫁给了村里的木匠;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前的那个晚上;她抱着枕头哭了一夜;第二天红肿着眼睛进了洞房。这些;他怎么会知道呢。
“那他爸爸呢?”容嫣也伸手摸了摸那头发黄软的小脑袋。
孩子怕羞的笑。
“逃难的时候死了。我带着孩子走一路要一路饭;后来来到这儿。这个村住的都是逃难来的可怜人;所以我就在这儿住下了。”燕红说:“二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是从日本人那儿逃出来的。可是逃出来的路上;突然遇到日本兵扫荡;接应我的那人被流弹打死了;我也是跟着人群没命的乱跑;结果就迷了路。越走越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山里转了三天;好不容易看到这儿有个村庄……”容嫣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我实在饿得受不了……”
“二爷;你的衣服上有血。”燕红突然低呼一声:“刚才是赵三爷打坏了吗?”
容嫣低下头看了看:“没事;也不太痛。”
“二爷;你就在这儿安心住下吧;等伤养好了;时局稳些了;咱们再打听怎么回上海去。”
第 93 章
这个村几乎全是逃难来到这里的人。
谁是第一家已经说不清了。为什么选这里也说不清了。大概是来到这里;看到这块土地还未曾烧焦;有清泉从小山坡野苹果树旁边一直淌下来;也还残留着几间可以住人的屋子;所以就在这儿落下了脚。渐渐的;人越来越多;成了村。
这样的村;在这附近还有好几个。
那天捉住容嫣的是村口赵三爷家;赵三爷是四川人;和他熟识后才发现他们一家人性情火爆直爽;并不小器。有时三喜去他们家玩;回来的时候常常咬着一个大地瓜;嚼得脆生生的。燕红也在自己屋后开了三分地;种了土豆红薯和麦子;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侍弄着。如果没有加多张嘴;勉强也还够她和孩子两个人吃的;但容嫣来了之后;生活顿感艰难。于是燕红也想尽办法去做点别的事;帮补家计。只是一个村都是逃难来的穷苦人;也没什么多的活可以让她做;所以她一个星期还要走十里路去一趟镇上;有时候去用土豆换糙米;有时去找点缝缝补补的活计回家做。
地里的活儿;容嫣一点不会;燕红也不让他干。有一次他硬要帮燕红锄草;小半天功夫;累得汗流浃背;只锄了一分田不到;比不了燕红一个时辰的功夫。晚上两只手拿筷子都痛;一连好几天两只胳臂都直发抖。
燕红嚼了草药给他敷;摊开他的两只手掌;只见白皙如玉的掌心;磨了十多个紫色的红血泡。燕红心疼得直皱眉:“二爷你是娇贵的人;比不了咱们粗厚皮实;这田里的活儿;以后真的再不许做了。”
容嫣也不愿自己当个吃闲饭的;于是就和三喜到后山去挖野菜。可怜容二少爷五谷尚不分;如何分辨得那些看起来差不多的花花草草?拿着个小锄头连泥带沙挑了大半蓝子;弯得腰也痛了;晒得脸也红了;拎到家去燕红哭笑不得的扔掉了一大半。
三喜跳来跳去的直笑他:“容叔叔还没我挖得多哪!”
容嫣搓着手;一张脸不知要往哪儿放。
容嫣来了;三喜好象突然多了个大哥哥。
晚上吃完了饭;一大一小乘着暮色结伴去溪边洗澡;玩水;浇起冰凉的溪水往对方向上泼;三喜笑得咯咯咯的。乡下人民风纯朴;偶然有村妇挑着担子来溪边取水;容嫣吓得直往水里藏;那农妇不屑道:“后生仔;你躲什么躲;老娘儿子也生过三个;还怕没见过大蛇撒尿?”
三喜听了笑不可抑;回家学嘴说给娘听;却换来一顿爆栗:“小孩子好的不学;记这些!”
洗完了澡;容嫣和三喜在晚风里慢慢踱回家;这是三喜最喜欢的时分。容嫣见多识广;随口跟他说些上海大世界游乐园的故事;哈哈镜;跑马厅;有轨电车;听得三喜心摇神旌。
“容叔叔;三喜也能去游东园吗?”
“能啊;等三喜再大些了;容叔叔就带你去。”
“那要大到什么时候才算大啊?”
“恩……这么高吧。”容嫣随手比一比。
三喜从此满心期待。看容嫣的眼神也不同起来;多了几分尊敬。那可是将来要带他去大世界玩的人啊。
时值仲夏;虫鸣如织;远远的一点灯光下;映出一个妇人倚门张望的身影;那是燕红已经煲好了绿豆汤;等着他们回去。
容嫣深深的吸一口这温热的空气。
这就是尘世的生活;家;女人和孩子。这曾经是他拼命抗拒;不惜一切也要逃离的平凡人生。而现在;却让他觉得宁静美好得几乎泪落。
三喜从小生活流离;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容嫣打算每天都用一两个小时教他背唐诗;识正楷。没有笔;就用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划。三喜生性顽皮;坐不住;学一会儿就头昏脑涨;要上树掏鸟蛋了。容嫣苦笑。每逢这时;他就会想起柳儿;刚刚到容家的柳儿;那羞怯沉静的孩子;端端正正的在一张白色的宣纸上写下许稚柳三个大字。那三个名字瞬间化作金色;鲜花环绕;光芒刺眼。容嫣努力的把它丢开。他已经决定不要再想了。
无论是唱戏;还是从前。
燕红认为容嫣是风流惯了的人;只怕乡下生活委屈了他。星期天去镇上赶集;也极力支持他一块儿去;也带上三喜。三喜自然欢喜得象吃了人参果;容嫣却是懒得往人多的地方凑。只是燕红一番好意;也不好违了她的兴致。
这个镇竟然没有名字。也是因为人来人往的多了;又正好在几个村之间;所以成了镇。当地人一提到镇;必然指的就是这个镇;所以也没人费事给它取名。
三喜最爱赶集;红红的糖果子;黄黄的鸡蛋糕;西瓜香瓜;凉粉黏糕;买不起看看也是高兴的;闻闻香味也是开心的。燕红身上揣着十几文钱;那是上个月帮镇上人缝寿衣赚的;她打算扯一块布;给容嫣也给三喜做件衣裳。容嫣从前那身精致的衣裳逃难的时候扯破了;现在还打着补丁;让她看了心里难过。二爷可比不得他们;二爷是娇贵的人;怎么能穿破衣裳呢。
她不知道容嫣的心里其实也是难过的。三喜的天真欢喜让他心下凄然。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吃块鸡蛋糕都是可望而不得的奢侈;这人生一世;怎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凄凉。
他们经过扎彩铺;里面花花绿绿的纸人;都是烧给另一个世界的礼物。
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琉璃瓦的大院高屋;俊俏伶俐的丫环使女;神气活现的白马车夫;应有尽有。
三喜看得眼也直了。
那真是一个想也想不到的好世界啊。
燕红扯孩子:“这些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
容嫣在她身后看着;笑了笑:“这样看起来;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燕红作势打了他一下:“胡说八道些什么!”
一阵风吹来;使女的纸衣裙在风里呼律呼律的响。
远远的传来敲锣打鼓的声响;吸引得三喜往那边拔腿就跑。
原来是卖豆腐家的老娘病了;正在请大神。
锣鼓已经打起来了;豆腐铺前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容嫣把三喜举到头顶骑在脖子上;三喜才看到里面的情形。
一个穿得古里古怪男人;插了一头的钗;红红绿绿的裙子;对着一块红字黑底的牌位;拿着鼓又打又跳;嘴里还依依哑哑的唱着;似京戏的调子又非京戏的东西;谁也听不清他在瞎嘟嚷啥。容嫣听得直想笑。但围观的人们听得起劲极了;看得津津有味儿。
主人家对大神又是尊敬又是害怕;孝敬的东西和铜板绝对不敢欺瞒。
容嫣看了一会儿:“原来这就是跳大神。”
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个挣钱的方法。
没多久以后;镇上跳大神的多了个强劲的竞争对手;三叉子村的容青函。
他从前那些功夫虽然丢了一大半;但应付这装神弄鬼的一套绰绰有余。他的嗓子虽然废了;可底子还在;唱出一种沙哑的哭腔;让人漫身悲凉。虽然化妆简陋;但他的女装扮相极之漂亮;见了的无不赞叹真是观世音再世。他有专业训练的表演功底;那些半路出家的假大神当然不是他的对手。渐渐的请他去跳神的人多起来;他和燕红母子的生活也开始改善。
有时他真想放声狂笑。
有谁想得到;他;华连成的容二爷;居然有一天会窝在乡下的草场台上唱疯词;把从前的刀马旦身段用在装疯卖傻上;赚取那一两只鸡或者两三吊铜钱。
每次跳完神;他都不忘给三喜买点红红绿绿的糖球儿甜糕什么的;看着三喜大口大口的吃得香;他在台上的满腔的悲哀好象也得到了安慰。
同村的吴村长老婆病了;也请他来跳神。
他从来都是到了跳神那人家才开始妆扮;燕红从来没见过容嫣女装的样子。看他对着破镜子;用粗糙的胭脂水粉涂脸;用炭笔画眉画眼张;最后用红纸抿了唇;转过脸来;好个绝代佳人。
燕红靠在窗边;看得直笑:“二爷现在这样子;真象个女人。”
容嫣闻言一怔。
放了红纸;他突然站起身;向她走来。燕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颗心砰砰直跳。容嫣走到她面前;俯下头;用一只手撑住窗。他的脸靠她那么近;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温热的呼吸;靠近了看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美得令人屏息。燕红觉得头昏眼花;心跳都乱了。这情形太过暧昧;她在惊恐中又在期待些什么。
容嫣突然扑哧一块轻笑;凑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