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胖脸说着张开双臂就来搂她:“我的小亲亲;要是你高兴;将来这就是你的家。”
含杏拼命推开他;但手脚发软;而那个男人又力大无穷:“小亲亲;乖;让我抱抱。”
“不要;柳叔;柳叔!”
含杏这才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只有发抖哭叫的份儿。
突然一阵拍门声传来:“老爷;老爷!”
“什么事?!”
彭老板抬头怒吼。
“郝三爷突然来了;在大厅说要见您呢。”
“就说老子不在!”
“他说他知道您在;还说知道含杏姑娘也在;他说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去见见他。”
“娘的!”彭老板翻身坐了起来:“这郝老三在搞什么鬼?破坏老子的好事!”
“还……还有两个人和三爷一起来的。”
“还有两个人?”
“一个我不认识;另一个是周会长。”
彭老板这才一惊;妈的;连剧院同业工会会长都惊动了;这个人情可不小。
他扔下含杏;整了整衣服;这才打开门走出去。
一到前厅;他立时认出了那第三个人;正是上海第一名旦;华连成的当家许老板。
含杏缩在屋角;哭得全身发软。
突然又听见门开的声音;她把脸藏在手掌里;含糊不清的尖叫:“走开;走开;走开!”
“是我;含杏;是柳叔啊。”
一双手搭在她的肩头;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头;许稚柳关切的脸就在眼前。
“含杏;你没事吧?”
“柳叔!”
含杏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将脸紧紧的贴在他的胸前;如此温暖安心。
“柳叔;柳叔柳叔柳叔!”
“没事了;含杏;没事了。”许稚柳拥抱着她;抚摸着她发抖的肩头;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低语;象催眠一样;让她渐渐平静。
“柳叔;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好;好;咱们这就回家去。”
另一个房间里;郝三爷对彭老板道:“彭老六;这次你忒不地道了。明知道他们是你三哥请来的客人;居然也打起主意来!那含杏可不比一般的小戏子小明星;那可是华连成许班主的掌中珠心头肉;要是糊里糊涂被你一口吞了;你看他肯和你善罢甘休?”
眼看煮熟的鸭子就飞了;彭老六气乎乎的说:“不善罢甘休又怎么样?要不愿意直说嘛;是她自己同意和我出去吃钣喝酒的;可不是我强逼的!”
郝三爷道:“算了吧;老六;左右不过是个女人;你想要什么样的小姑娘没有;何必为这个得罪海派的同行呢。那小姑娘肯和你出去喝酒;你还看不出来?她那是故意在让许老板着急呢!这小花娘的手段高明啊;我还真从没见过许老板急成那样儿的。”
彭老六恍然道:“娘的;原来我是被那小花娘利用了?”
一直不作声的周会长突然微微一笑。
郝三爷道:“周会长你笑什么?”
周会长道:“看样子;华连成快有喜讯传出来了。”
第 90 章
马车摇摇晃晃;含杏伏在许稚柳的怀中;紧闭着眼;眼角还泪迹未干。
“对不起;柳叔;含杏给您添麻烦了。”
许稚柳温言安慰:“别说傻话了;只要你没事儿就好。”
“以后含杏再不敢了。”
“嗯。”
含杏从许稚柳的怀中抬起眼;看着那清瘦挺秀的面颊轮廓;她多么想伸手去抚摸。
“柳叔……你会不会认为我也是一个贪恋虚荣的女人?”
“怎么会呢。”
“那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和那彭老板出去吃饭?”
“……”
“我就是气柳叔;气你一直还把我当个小孩子。彭老板来请我吃饭;送我花;说我漂亮。在柳叔眼里我是孩子;可在他们眼里我是女人。”含杏哽咽道:“我就是想让柳叔知道;我是女人;人人都说我漂亮的女人!”
本来一直轻轻抚摸着她头发的动作停止了。那只手停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
含杏仰起脸;环腰拥抱着许稚柳:“我就是想看看;柳叔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许稚柳呆了半晌:“傻丫头;我当然在乎了;你就象是我妹子;我女儿;我怎么能够眼看着你吃亏……”
“柳叔!”
含杏尖叫着打断了他。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了话。
车厢里出现一段长长的;极尴尬的沉默。
含杏还是伏在许稚柳膝上;但整个动作都僵硬了。
许稚柳转脸看着马车外黑漆漆的街道。
过了一会儿;含杏道:“柳叔;今天晚上;我等你。”
许稚柳象被火烫了一下似的。他吃惊的看着含杏。
含杏眼望着另一个地方;秀丽的面颊;那一丝丝的柔发;都透出一种雕塑般的坚定。
“你心里爱着谁;想娶谁;我都不在乎。哪怕就是一晚上;我也想柳叔抱我;把我当个女人来抱我。日后就算再怎么;有这一晚也值了。就算死了也不后悔。”
马车停在什剎海边上的小院前。
含杏直起身;紧紧的握了一握许稚柳的手:“我求你了;柳叔。你一定要来。”
* * *
“真想不到;你会来北平;真彦。”
清酒倒进淡青色的薄磁杯里;一个三十多岁;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将杯子递给朝香宫真彦。
“只是路过罢了。”真彦双手接过酒杯。
“你最近变得很出名啊。”坐在他对面的这个男子自己也斟了一杯;对他挤挤眼睛。
真彦皱起眉头。
“你是说;南京的事?”
“哈哈;那个也算。不过;我们比较感兴趣的;是你和那个支那刺客的事。”小胡子男子嘻嘻笑道:“贵族们中间都传遍了。左大臣的女儿听说你喜欢男人;伤心得自杀了好几次呢。”
真彦微微一呛。
“不过;我这个做表哥也稍微放心了。象真彦这样年轻;长得又这样可爱;却完全没有绯闻;根本不正常嘛。男人也好;只要真彦喜欢就好了。”
“可爱?”真彦皱起眉头;嘟嚷了一句;不太满意那人对自己的容貌的评价。男人应该是英武;神气;或者威风凛凛之类的形容词吧?
“我真好奇啊;究竟是怎样的美男子;让我们真彦王都动了凡情?”小胡子靠近了些;诞着脸说:“喂;小彦;什么时候把他也带出来让我看看嘛。”
小彦?
朝香宫后背一寒。
“不。”
“小气鬼!”小胡子叫了起来:“只是看一看;又不会少块肉!”
“不”
小胡子无奈:“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你还信不过我?我只是好奇罢了;听说他从前一直是石原康夫的宠妾啊。石原康夫号称是男色专家;能够在他身边固宠的男人;是什么样子;想起来就令人神往。”
真彦喝着酒不说话。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父亲收藏了一块来自中国的晶石;天然的形状颜色象一块五花肉;非常罕见;你说你想看;我拼着被父亲责打也偷出来给你;你还记得吗?”
“那又怎么样?”朝香宫无动于衷:“容先生又不是块石头;更不是五花肉。他不是收藏品;也不是生来让人看的。你若想看观赏品;这里不是有个故宫嘛;里面的东西可以让你随便看个够。”
“小彦太无情了。”胡子男抱着头哀叫。
真彦忍无可忍。
“东久迩宫亲王;可不可以请你停止用一些肉麻的称呼来叫我的名字?”
“有什么关系;小彦比较可爱嘛。我从前这么叫你;你都没有生气过?”
“你说的那是二十年前。”真彦沉着脸:“还有;也请你停止用可爱之类的词放在我身上。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不觉得啊;要是小彦偶尔肯这样说一下我的话;我是会很高兴的。”
“……变态。”
东久迩宫亲王露出深受打击的表情。
“你看你;动不动就说我变态;要不就说我讨厌……那一次为了偷石头的事被父亲大人责骂了;你还说我活该……”
看着东久迩宫亲王幽怨的目光;朝香宫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他开始怀疑;经过北平;一时心软;来和这个同样来中国督军作战的表哥见面叙旧;是一种错误。
东久迩宫亲王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真彦从小严肃端正;而本彦则从小嘻皮笑脸;没个正经。但真彦知道这家伙表现出来的和他的本质是完全两样的。他的头脑聪明;心思过人;有时真彦觉得他那种毫无自尊心般大大咧咧的作风其实都是一种掩饰他胸中城府的手段。而且这次在中国战场上的他;表现出来的好勇斗猛;令一向激进的关东军都为之侧目。这大概是为什么军部放手让他担任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并负责进攻武汉重镇的原因吧。
东久迩宫本彦还在那里罗罗索索的说:“……只是真想不到;小彦令人意外的是个好男人呢!”
朝香宫喝着酒:“什么叫真想不到?”
“因为你从小都是那种乖宝宝;我还以为你长大了也会乖乖的听从宫里的安排;娶个皇公贵族的女儿做老婆;半年或者更久一点进行一次性生活;生下一个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的乖宝宝;动作和微笑都象皇室模范机器人。”
“机器人?我小时候是那样的吗?”
“不是小时候;你一直都是。”本彦皱起眉:“不过这一次见到你;觉得你有些不同了;好象多了人情味儿。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吗?”然后他不顾朝香宫真彦反对;引颈高歌:“啊…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啊撒哟啦啦再见吧机器人”
“本彦王;你喝醉了。我告辞了。”
“唉唉唉;别走嘛真彦;和你说话太愉快了;多留一下嘛。”
愉快?他根本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在逗着他玩嘛。真彦沉着脸不说话。
这个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会觉得朝香宫亲王这个表情很可怕;但东久迩宫亲王满不在乎。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笑;只是真彦这样子实在太可爱了;看到就忍不住想要逗一下。”本彦笑着说:“对了;听说你的美人从前也是唱戏的?北平最近也新从上海请来一队唱中国戏的;听说很出名哦;有没有兴趣带你的美人去看看;散散心?”
“哦?”朝香宫淡淡的说:“我的时间很紧;恐怕没有那种闲情。”
“听说那个班主姓许;没准你的美人还认识。”
朝香宫怔了一怔;抬起眼看着本彦。
“……”
“怎么啦;小彦;怎么从刚才起就不说话了?”
“你再叫我小彦;我就立刻离开。”
“我是喜欢你才叫你小彦的嘛。那你的美人是怎么叫你的?我刚刚听到你叫他容先生?我的天;这可不象是两个相爱的人哦。”
“东久迩宫亲王殿下;和您再次见面谈话很愉快。但我想我真的应该告辞了。”
朝香宫整理了一下和服;站了起来。
“真彦。”
朝香宫微侧过身。
“你是真的喜欢那个支那男人?”
朝香宫没有回答。这是他和容嫣之间的事;他根本无需对第三者解释。
“那就好好珍惜吧。在战火中的爱情;可是很容易熄灭的哦。”本彦笑眯眯的说:“我支持你;小彦。”
朝香宫看了他一眼;也许有点感动;但没有表示出来。
本彦接着说:“要是真彦喜欢男人的话;那些皇公贵族的女儿们的芳心一定全碎了。安慰这些破脆心灵的任务就非我莫属了。实在是太好了!”
这个家伙!果然一点没变;不会安什么好心。
朝香宫悻悻的拂袖而去。
平时如无意外;朝香宫多数会陪容嫣一起用餐。容嫣吃什么他也吃什么。除了想多花一点时间和容嫣在一起的心情之外;朝香宫也有点担心;军部的势力渗透到自己身边;也许会在饭菜里下毒之类的。谁知道呢;容嫣现在可以军部的眼中钉。就算买通个死士毒杀了容嫣;大不了再让那人切腹谢罪罢了。
所以朝香宫不可不防。
只是这天;朝香宫回来得很晚;还一身的酒气。容嫣那时候刚洗完澡;身上还裹着浴袍;小树正在帮他擦头发。
朝香宫突然闯了进来;非常简单的对小树说:“你出去。”
容嫣道:“你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他的话音未落;朝香宫已经将他连同大浴袍一起;整个人抱在怀里。
容嫣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以为他会借醉行凶。但朝香宫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对不起;容先生;突然很想抱一抱你。”他把头埋在他湿漉漉的颈窝里说。
只是抱一抱就好。
容嫣皱起眉头。
朝香宫的举止实在令他困扰。他为什要这么温柔呢。
这样的温柔;实在比鞭子或者漫骂;更让他难以承受。
第 91 章
马车驶到吉祥戏院前方的小街;在转角处停了下来。
容嫣有些不安的动了一下:“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的对面坐着朝香宫真彦。今天他一反平常;穿了一件中国式啡色绸缎长袍;象一般中国读书人一样围了条长围巾;戴了大礼帽;看起来就象个北平旧式有钱人家的子弟。
朝香宫看了他一会儿;好象有点拿不定主意。不过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你;是不是很想见那个人?”
“谁?”
“……那个画上的人。”
容嫣突然醒悟过来:“柳儿?”
他只觉得心跳都快了。
两人沉默相对。
过了一会儿;容嫣颤声道:“你;找到他了?”
“是的。”朝香宫道:“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容嫣闻言一怔。他仔细的看了后巷围墙里的建筑顶一会儿;突然有点领悟。他打开车门;走了出去;春天的风充满了潮湿的气息;还有隐隐的花香;是从远处传来的。让他想起某些名贵的花牌;是用真正的鲜花堆栈而成。象这样的铺张浪费;从前他一点都不陌生。
朝香宫也下了车;向他走来。
“难道……”容嫣问。
“没错。他在这里唱戏。你从前的那个戏班子;他是头牌。”朝香宫低声道:“如果你想见见他的话;或许;我们可以……”
“是的;我想见他。”容嫣毫不犹豫的打断了他。
朝香宫看了他一会儿。
“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他在这里唱戏。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你们见面。我……我害怕……”朝香宫非常艰难的说出害怕这两个字。他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承认自己是个懦夫。
“害怕?”
“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朝香宫凝视着容嫣。他难道真的不懂得这是为什么?
容嫣移开了视线:“我不会因此而感激你的。”
朝香宫黯然一笑:“我知道。”
戏票已经准备好了。
今天的戏是贵妃醉酒。进门口的地方;许稚柳那三个金色的大字耀得人眼睛发痛。
检票的是个长着酒糟鼻的老头子。胡须上挂着一丝长长的涎水。
容嫣不认识他。想来应该是吉祥戏院的人。老眼昏花的他即没认出容嫣来;也没发现这个斯文的穿长袍的公子是日本人。他麻木的收了票;撕了一半;还给他们。
他们的位置是比较中间的地方;既不靠前;也不是最后。想来朝香宫在位置上也精心的考虑过了。
容嫣呆呆地坐在位子上;有点忡怔。
茶水声;招呼声;卖瓜子的吆喝声;戏台后场面的试弦声;人们的谈笑聊天声……一片巨大的声浪淹没了他。他沉浸其中;神色恍惚。
前后左不时听到有人提起许稚柳的名字。卖弄与他熟识的;赞扬他一把好嗓子的;散布他的小道消息的;然而没有人提到容嫣;一次也没有。他被遗忘了吗?许稚柳早已经不是容嫣的弟子了。他只是许稚柳;华连成的许老板;海派第一名旦。他真的很红;就象容嫣曾经说过的那样;唱戏的谁不想红透半边天。容嫣只觉得自己是个鬼魂;似乎完全透明的坐在这些人中间;谁也不认识他;甚至看不见他。他感受着从前熟悉的气息;自己却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远远的有个铁塔似的身影走过。容嫣的心又剧跳起来。
郑大傻子!
容嫣紧紧的盯着他。
看我啊;看我啊;郑大傻子;我在这里!
突然手一紧。
朝香宫的手握紧了容嫣的手。
“不要让我后悔带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