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香宫喃喃道:“来了。”
他的嘴角轻轻下撇动作还真是慢。
会谈进行得非常艰难。
一进会客厅;就看见松井石根坐在主人位中;等待着他。朝香宫明白这是一种姿态;正如柳川正男所言;松本石根是在表明;虽然自己是亲王;但在远征军中;他才是最高统领的大将;而自己只不是过受他节制的中将。
朝香宫真彦根本就不吃他那一套。对于用头衔或者是身份来压人;没什么比身为王公贵族更拿手的了;他们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甚至在一个眼神或一句问候之中也能够立即摆明立场。
他们针锋相对的谈了两个小时。一开始还压低了声音;到最后两人都不耐烦到极点;连礼数都无瑕顾及。忠心耿耿的松井石根完全不是这年轻蛮横的亲王殿下的对手。他是横下一条心要坦护这个支那男妓到底的了。
“你知道吗;一些极左派的军士早就对王室人员督军感到压力重重以至心怀不满;此时也乘机起哄;要求你引咎回国;不要再插手远征军中的事务。”
“是吗;那就把我送上军事法庭吧。”最后朝香宫站了起来;看样子他打算逐客。
“你必须交出那个支那男人!”松井石根气咻咻的说:“这种丑闻一旦传出去;对陛下;对整个皇室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伤害!你想过没有?这不是简单的切腹就可以了结的事!”
“我们大日本帝国不是一向很善于控制宣传的吗?比起数万的士兵死在上海战役的真相;你说哪一个对天皇陛下的伤害更大?不过我相信;只要等打下了南京;你们军部的丑闻;我这小小的丑闻;在巨大的胜利的狂喜中;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松井石根又气又恼地紧盯着他。嘴角两边紧抿着两道刀削一样的皱纹。他不得不承认年轻的亲王说得也有道理。
朝香宫真彦毫不退缩的回盯他。
此时两人在心里都转过同一个念头。必须拿下南京;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朝香宫精疲力尽的回到容嫣的睡房。
虽然他在松井石根的面前极为强硬;但他心里完全明白自己是在引火焚身。这些远征军的将领表面上虽然对他客客气气恭敬有礼;他清楚那不过是对他特殊身份的敬意;事实上这些如狼似虎的军人根本没把年轻又无战功的他看在眼里。他一直非常的小心不要授人以攻击他的权柄;就连安排石原康夫的死法也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想不到容嫣的冒失打乱了他的步伐。但他无法后退。
容嫣模模糊糊的感到有人在拥抱自己;手臂从自己的肩头下穿过去;然后有温热的气息贴近他的面颊;埋进他的胸前。胸前有点沉重;但很舒服;很放松。在某一瞬间他产生了错觉;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那时他还是一个等爱的少年;有一个人也曾经这样温柔的拥抱过他;让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
容嫣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 * *
日中方面的攻擊防衛布陣都在緊密羅鼓的進行;另一方面日軍內部的對陣也在進行。
這是一場絕對的權力之爭。
朝香宮真彥與松井石根的秘密報告都送到天皇處;但裁決的結果讓所有人大出意外。日軍總部命令解除了松井石根大將的上海派遣軍總司令。而朝香宮真彥王眨x作戰部;改為后勤支援。
這事實上也等於解除了朝香宮真彥手中的兵權。
朝香宮真彥思考著天皇陛下的用意。表面上看;相執不下的鬆井石根和朝香宮真彥兩個都受到了處份;但實際上;現在的上海派遣軍全部是鬆井的舊部;鬆井仍然可以在幕后操縱軍隊;舉足輕重。難道說;比起與自己擁有同樣血統的親人;天皇陛下其實更願意相信這些氣焰日漸囂張的遠征部隊軍頭?
朝香宮的眨x;被上海派遣軍視為軍部權力鬥爭中的一次勝利。軍士們根本不服這看起來年輕又蒼白的貴族統帥。
朝香宫真彦每天阴沉着脸回家;在车上的时候就会觉得隐隐胃疼;因为他的家里也不见得比在军部情况来得好。
容嫣清醒之后他就立刻为他进行戒毒。
每天一针美沙酮;稳定后再逐日递减。
但容嫣并不合作。他根本不管这些日本人是不是来帮他的;只要有机会就会挣扎。有一次他甚至用针筒刺伤了斋藤大夫的手臂。照顾他的卫兵们个个都心惊肉跳。在朝香宫的手底下;谁也不敢对这个中国人不客气。他也不吃日本人端给他的饭菜;在他有力气的时候连盘子一起统统扔出房门。毒瘾发作的时候他象只野兽一样打滚嚎叫;那情景说不出的凄惨。但只有在毒瘾发作时;医生才能为他注射些营养素和盐水。一个星期以来;他越来越虚弱;毒瘾不发时就在床上连日昏睡;朝香宫有时真怕他从此不再醒来。
冰凉的触觉让容嫣从连日的噩梦里醒过来。
他觉得有点奇怪;他居然还没死。
他年轻的身体;不知还能承受到什么极限。
有个十八九岁的小兵;正拿着一团湿水的棉花在轻轻擦试自己的嘴唇。一丝丝的水流进干涸的嘴里;异常甘甜。
然后容嫣清醒过来。没错;他是睡在自己的家里;但这已经不是他的家;而是那个叫朝香宫的日本人的住处。他又被软禁了。从一个日本人手里;流落到另一个日本人的手里。
他费力的扭开头;想躲开这小兵的动作。他想叫他滚;但是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少爷;你别动啊;你渴坏了吧;我给你喂点水。”
小兵竟然说的是标标准准的上海话。好久没人跟容嫣说过上海话;容嫣愣了。
容嫣动了动嘴唇;想说;你是上海人?但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兵道:“少爷;你别心急说话;慢慢的喝点水润润嗓子就好了。”
他手脚利麻的给容嫣倒水;拧了毛巾擦脸。又换水来洗手;他的动作又软又轻;让容嫣瞬间有一种错觉;以为在身边的是柳儿。
细细的看;小兵个子瘦小;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特别是嘴角;老是带着点笑意。
伺候容嫣喝了几口水;又扶容嫣从床头坐起身来;他象闲不住似的;又拿了把小挫刀来给容嫣修指甲。
“少爷的手生得真好。”他一边修一边赞叹不已:“手指头又细又长;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有钱人家少爷;没做过事;哪象咱穷人家孩子的手;又粗又糙;三岁下地就开始干活儿。”
容嫣靠在床上看着他;休息了一阵;沙声道:“你真是中国人?”
他笑了:“少爷这话。中国人还有谁冒充的?地地道道上海人。我姓李;李小树。我爸说咱们穷人的孩子;就得象小树一样快高长大;长大了好干活。”
“那你……”容嫣喘了口气:“那你干嘛到日本人军营来做事?”
“挣钱呗。”李小树答道:“上海沦陷了;可是咱们穷人还得吃饭啊。我十六岁就被拉来当中央军;老是领不到月钱;中央军可穷了。打仗的时候啊;那个吓人;我还以为这次我死定了呢;有个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二十岁;我想这次我肯定死定了;结果没死;做了俘虏。也算我命大吧。现在还被派来伺候少爷;每个月有十块大洋的月钱呢。”
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张大两个巴掌比给容嫣看;十块大洋。
他高高兴兴的说着伺候少爷;对他来说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美差。又不用担惊受怕;又不用上前线打仗;多么好。
他的话多;说个不停:“那天在战俘营;有个大人物来了;哎哟那气派可了不得;虽然年纪轻轻;可往那儿一站啊;我大气也不敢出;连正眼也不敢瞧他。他说要选个乖巧听话的人来伺候;我正在纳闷呢;他一个日本人怎么需要中国人伺候;结果我来一看啊;原来是伺候您。哎哟我可太高兴了;太荣幸了;我的运气怎么那么好啊。”
好久没人跟容嫣这样碎碎的说过话;容嫣极度疲乏;闭着眼睛似听非听。此时忍不住嘴角泛起一个苦笑:“伺候我这一个快死的人;有什么好高兴的?”
“少爷快死了?”他睁大了眼睛:“少爷可不能这么胡说自己。你那么年轻;又不是生了什么病;怎么会死?这仗打起来啊;那人死得象蚂蚁一样。能活下去得谢天谢地谢祖宗有灵啊。少爷你没上过战场;你没见过;有多少断了脚断了腿的还拼命想活下去呢;我亲眼见有人在战壕里爬来爬去找他自己的手;还有个男的上了担架还在叫护士别忘了带上他两条断腿。我们那可是;拼了命也要活啊。”
容嫣摇了摇头。
“我从前也听人说过;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容嫣低声道:“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想活下去……就算心里明明有怀疑;就算受再大的罪……我也要活下去……”
“那我可不明白了;现在有什么不一样?你还是你啊。”
李小树修完手指甲;又找了把梳子给容嫣慢慢的梳头;让容嫣瘦弱的肩头靠在他单薄的胸膛前。
“不一样了。”容嫣又喘了口气:“我现在;再也无法骗自己了……”
“活着就是活着;还有什么好骗的?”李小树完全弄糊涂了:“你的亲人呢?你就连一个想见的人都没了?一点挂念都没有?”
容嫣不说话。
李小树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的对容嫣说:“我知道你是谁哦;少爷;我一进门就把你认出来了。”
容嫣微微一怔。
“我听你过唱戏。”李小树说起来脸上放光:“那时候我还小呢;才十一二岁;我爸是剧院子里卖糖堆儿的;我爸每天做了糖堆儿都拿到戏院子里去卖;回来就跟我们说你。说你那个红啊;说你那个漂亮啊;唱戏唱得好啊;我们小兄弟进不了戏园子;只好巴巴的在后巷子等你的马车。那天我真看见你了;穿著白衣服;坐在马车里。我们真高兴啊。跟在你的车后面直追。你的戏票咱们小老百姓根本买不起;只有偷听。那天我死缠活缠的让我爸许我去卖糖堆儿;结果一个也没卖出去;我站在戏院子里听你唱都听神了。我听过容二爷的戏了!我这一辈子里;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啊!为这事我在兄弟面前风光了有大半年呢。”
容嫣听他絮絮的说着;往事;唱戏;掌声;喝采;花牌……恍若前世。
容嫣自己也听神了。
“都过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容嫣苦涩的;噶声说道。
“谁说的?”李小树讶然:“在我们心里;你还是那个大明星啊。”
容嫣身子一震。
“所以一进门儿我就认出来了。要是我老爸知道;我现在服侍的是二爷您啊……”李小树还在罗罗索索的说着;突然惊叫:“少爷;你怎么了;小树;小树说错话了?”
容嫣觉得脸上有点凉凉的;缓缓的伸出手指;轻轻一触。
手指尖上;凝着一滴晶莹的水珠。
第 86 章
容嫣的身体非常非常的虚弱。李小树灵巧温柔;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一口汤水;哄着劝着他喝下去;再来一口;二爷真好;真体贴咱们下人;二爷若不喝多口;咱们下人就为难了。来;二爷;咱们再多喝一口。
但并不能喝太多;再多喝两口;他就会呕了。
胃仿佛收缩成一团。
容嫣剪了那一头不男不女的长发;换上他从前穿的衣服;李小树欢喜得直拍手:“从前的二爷又回来了!二爷你自己看看;天底下怎么有二爷这么俊秀的人物!”
容嫣靠在小树怀中;从他手中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容嫣苦笑。他怎么回得去。
精神好一点;李小树就抱着他出来院子里晒晒太阳。他爸爸从前端着茶杯散步的院子。容嫣包在一团毛茸茸的皮裘里;望着院子发呆;目光散淡。想不到最后;这里留下的只有他。
自从小树来了他身边;他就再没有见过朝香宫真彦了。
话多的小树什么都聊;就是不会告诉容嫣外面的情况。他当然不知道现在朝香宫在忙些什么;更不会知道;在中國的大地上;此时正掀起着怎样的血雨腥风。
以容嫣目前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长途迁移。
终于在将近一个礼拜之后的某天黄昏;消失了数日的朝香宫真彦重新回到了容宅。一向整洁的亲王殿下看上去疲惫不堪;唇边起了一圈淡青色的胡子。象他没有直接和容嫣说话;简单的向李小树问了问他的情况后;就下了立刻收拾东西;随军转移的指令。
于是容嫣又被小树抱到轿车上;摇摇晃晃的离开了上海;前往南京。
到达南京的时候是清晨。
容嫣从摇摇晃晃的车里醒来。从车窗看出去;天空是瓦灰色的;远处不知什么地方还在燃烧;袅袅的升起几股黑烟;象一条条的破布。
“小树;我们到哪里了?”容嫣问。
“南京。”
“南京?也沦陷了?”
小树没有答他。
两人一起望向窗外。
说来也奇怪;街道看上去竟然很清洁;除了破败的房屋;不大看得出战火硝烟的痕迹。他们当然不知道目前车队行进的这条路;是日本军队专门整理清洁出来的几条要道之一;是精心安排出来;请外国领事传媒参观拍照用的样板路。偶然有几个中国人走过;都是穿著新衣;面容惨淡。
“奇怪;”容嫣靠在小树的怀里;喃喃道:“街上的人怎么那么少?”
“二爷;你累了;闭上眼睛再睡一会儿吧。”小树轻轻的拍打着他;象哄个孩子。
他们被安顿在一间很大的旧式住宅里。看得出来主人家以前绝对是南京的豪门;因为逃得匆忙;什么家俬都没带走;所以警卫兵们打扫一番就可以住进去。此时已是冬天;朝香宫担心容嫣畏寒;又连夜赶装了暖气。一进门就觉得暖意扑面。
将近午夜的时分;容嫣被压低的谈话声吵醒。
“一路上还顺利吧?”
“还好;二爷都在睡觉;没有发毒瘾。”
“今天有没有多吃一点东西?”
“早上的时候喝了一点米粥;中午的时候喝了小半碗鱼羹;还加了点果汁;比昨天多吃了点。”
“你下去吧。”
“是。”
然后传来轻轻的关门声。
容嫣打了个寒战。
终于要来了;他逃不过的那一关。他感觉到那个人站在他的床前;俯视着他。容嫣紧紧闭着眼睛;不愿睁开;不愿面对他。
但过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正在暗自纳闷;就听见朝香宫的声音:“还是吵醒你了吗?对不起。”
容嫣知道自己装睡被识破了。他不得不睁开眼睛。
数日不见;朝香宫真彦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他的脸在黑暗中显得非常苍白;侧影看起来很单薄;象刀锋一样即轻且硬。薄削的嘴唇令整个面容显得非常冷酷。
朝香宫向他伸出一只手来;容嫣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退。
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本来是想轻抚他的脸;此时只是帮他摁了摁被角。
朝香宫笑了一笑;说:“别怕;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就行了;继续睡吧。”
然后他就转身往门外走去。
“哼;”容嫣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别装好人了。”
“什么?”
“想怎么对付我就快来吧;你这样反而让我害怕。”
“你想得太多了;对身体不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只想你好。”
这么多年以来;容嫣第一次被逗笑了。他象听了个最好笑的大笑话。
朝香宫沉着脸;忍耐着他。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笑了以后;容嫣道。
“不。”
“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
朝香宫的手放在门柄上;不说话。
“即然你不想要我;为什么不干脆放了我?”
朝香宫静静的说:“我是很想要你。但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不碰你。”
“如果你真的是要我好;那就放了我。”
“不行。”
“哼哼;日本狗。”
“只有在我身边;我才可以保护你。”
“我不要你的保护!”容嫣突然激怒起来:“日本狗!你要不杀了我;要不放了我!”
他的手握住门柄;转动:“对不起;这一条我办不到。我可以忍受你的无礼;可我无法忍受失去你。”
一只茶杯从他背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