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嫣困惑的扬了扬眉。
心里有一大团迷雾;他太需要知道这雾后的真相是什么。所以他没有打断这日本人往下说;只是隐隐感到不安。
朝香宫道:“上一次来中国;是在五;六年前;那时;我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一句中国话也听不懂。但朋友却带我去听了一出中国的戏。…你的戏。”
“不;严格说起来;只有半出。你只唱了半出;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就换了你的弟子。”
容嫣静静的坐在半明半暗的月色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人;听过那么美的声音。回了日本以后;我象着了魔一样;拼命的学中文;研究中国的历史。我只希望下一次再见你;可以听懂你在唱些什么;可以和你……象现在这样;说说话。”
“所以;再次来到上海;我立刻就到你住的地方来找你。可是他们告诉我;你已经不在这里了。于是我决定把这里买下来。我相信不管去了哪里;你一定会再回到这里。我决定就在这里等。”
“那天;在日本军官俱乐部;你一走进来;我就认出你来了。难怪我一直找不到你。原来你一直就在日本人的军队里。”
“也许你认错了人也说不定。”容嫣嘲弄的一笑:“在你们日本人眼里;戏台上的旦角;看起来岂不是都差不多?”
朝香宫缓慢的摇头。
“我决不会认错你。”他缓缓的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慢慢的放在容嫣的面前:“你的样子;我看过千百万次。”
容嫣的头微微一晕。
他的面前;赫然是一张自己和大哥的合影。
他记得;就是那一天;试完新式舞台后;和大哥一起去照相馆朱老板那里照的合影。就是那一天;大哥亲自去取了这张相片;亲自给他送来;说是他一张;自己一张;留个念想。就是那一天;大哥是含着泪拉门离去的;而自己跪在那间小小的租屋里;也是泪痕满面。可笑那时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在为爱付出。
他自己的那一张;他一直宝贝似的贴肉收着;这已经是他在世上仅有的财富。
好在石原康夫并未为难他这唯一的坚持。
可是这一张;分明是属于南琴的;为什么会在这日本人手里?
容嫣用颤抖的手;捡起面前的照片;慢慢的转过头去;迎上朝香宫鸠彦的目光。
“这是;我从军部的档案室里拿走的。”朝香宫真彦回答容嫣没有说出来的问题:“它原本是属于一个名叫容雅的中国犯人。”
“你们;后来放了他对不对?”容嫣觉得自己好象站在崖壁边;面对万丈深渊。
此时朝香宫鸠彦已经下定了决心。
宁可伤害他;也不欺骗他。
“他;犯了很严重的罪行;”朝香宫真彦本打算努力说得平静一点;但他冷酷的面容显得这平板似的语调更加无情:“不可饶恕的罪行。但……我们仍然把他的遗体还给了他的家人。”
容嫣一步踩空;摔下悬崖。
世界在瞬间崩塌。
容嫣尖声道:“你……骗人!骗人!我哥他还活着!他……石原明明跟我说他已经把我哥放回家了!你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骗我?”
他尖叫的声音太高;反而嘶哑了。他的全身发抖;站了几次都站不起来;手抖得扶不住桌子。他想向朝香宫扑过来;但自己几乎摔倒。
朝香宫用冷静的手扶住他。
他象愤怒的猫一样呲着牙;咬牙切齿;两眼狂乱的怒目而视。
朝香宫道:“我为什么要说谎?我为什么要骗你?”
容嫣的喉头发出嘶哑的呼呼声;一些只有他自己听得清的话在里面打着滚。他再怎么狂乱的拒绝相信;但他的心一直往下沉;他清清楚楚的听见朝香宫的声音:“我不知道石原跟你说过些什么。但你哥哥犯的是连天皇陛下也大为震惊的重罪;在举国的民情与舆论的压力下;就连天皇陛下恐怕也没有这个权力赦免他;更别说石原康夫那么低级的奴才了。”
这么多年来……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自己的牺牲都是为了南琴;只要南琴能好好活下去……我真蠢;我真蠢;我真蠢啊……怎么会去相信日本狗?怎么会相信日本狗还有承诺和信义?这许多狂乱的念头充满了容嫣的大脑;绞来绞去。
就连那满墙的月色也碎成了千片万片;每一片都象刀片;割得他体无完肤;将他块块凌迟。
如果不是朝香宫坚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的拥抱着他;固定着他;此时他就会发狂;也许就会在这里撞墙而死。除了死以后;他再也想不到别的方法来洗清多年来那日本狗加在自己身上的羞辱。
但朝香宫用自己最大的力气紧拥着这发烫狂乱的身体。他曾经学过一段时期的心理学;深知在此时;善意的肢体接触;对一个绝望的人的安慰有多么的巨大。他紧紧的拥抱着容嫣;心里没有一丝的欲念;他只想安慰他;把自己的平静传达给他;让自己的理智去感染他。
终于;容嫣的大脑渐渐回复了思维。
他用发抖的声音问:“我爸爸呢?我大哥死了……他……”
“……我听说;他也去世了。”
容嫣眼前一黑;头往后仰。
“容……容先生……”朝香宫真彦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他。
他摇动着他;拍着他的脸。
容嫣在他怀里呼吸越来越急促;手脚开始抽搐;他扭动着身体;仿佛有看不见的火在烧着他;痛苦得发不出声音。
“容先生!”朝香宫紧张起来;前额微微渗汗:“容先生!”
他按动了警钟:“来人!快来人!”
“他的毒瘾很深。”随军御医斋藤千里说:“恐怕他刚才是受了什么强烈的刺激;以致毒瘾突然发作。我已经为他注射了一针美沙酮。它是一种德国人新研制出来的产品;据说可以代替吗啡;以减轻病人对吗啡的依赖。”
朝香宫面沉如水。
他凝视着容嫣那沉睡中苍白的;瘦得惊人的脸;一言不发。那垂在床边的同样瘦得惊人的手腕;白色的灯光下;一圈丑恶的暗红色疤痕夺目惊心。
“我刚才为他检查了一下;”斋藤大夫道:“他的身体上有多处伤痕;应该是用皮鞭或者椎刺留下的;也有一些淤伤;但是奇怪的是都是集中在躯干部位;脸上倒是一点没事。在颈部和手腕处有非常明显的疤痕;应该是长期用铁链一样的东西铐着磨出来的。但这些都是皮外伤。骨头倒是没什么事。我们给他抽了血;检查还有没有更严重的长期病或者传染病。”
朝香宫点了点头。
斋藤大夫道:“他太瘦了;有毒瘾的人多数都有些营养不良所以极度虚弱;调养一阵子就好了。那么我告退了;亲王殿下。如果有什么事;请随时召唤我。”
朝香宫颔首道:“来人;送斋藤大夫出去。”
“是。”
东方的天色已渐渐泛白。
这个混乱的夜晚总算渐渐过去。
容嫣其实早已经醒了;他的脑子乱成一团;其实他真的希望自己能一直昏迷;那样就可以永远不必面对这万劫不复的现实。 只可惜;对于最卑微者而言;现实就象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恶梦。
他静静的躺在床上;听见那个日本大夫的声音;时远时近。
在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那一段时间;他混乱的;痛苦的大脑到底在想些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
好象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他全身都觉得剧痛;每一条神经都痛。血液好象停止运行了一段时间似的;他只觉得极其乏力。等他慢慢的缓过劲儿来;开始觉得手脚有了力量;他掀开身上的薄被;坐了起来。
朝香宫真彦一直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中;连日作战会议;昨晚一夜没睡;他极其疲惫。但他不想回去休息。他如此纡尊降贵的守着一个支那男妓;实在让他的警卫兵们咋舌称奇。看到容嫣坐起身;朝香宫不由自主的也挺直了背。
“你要做什么?”
“回去。”
朝香宫觉得不可思议:“回去石原康夫那里?”
“不然又如何?”容嫣淡淡道:“留在你这里不见得更好?”
“至少我不会锁着你;不会虐待你;不会注射毒品给你。”
“但你更坏。你伤害我;比他更深!”
“我只是不愿意欺骗你!”
“你为什么不干脆拿刀来杀了我?你为什么要让我明白;我是一个多么低能多么下贱的白痴?!”
朝香宫真彦目瞪口呆:“难道你宁愿被欺骗?”
“是!”容嫣紧紧握住拳头;握得指节发白:“只有相信自己的牺牲有意义;我才能活下去!可是你……难道你一定要逼死我才满意吗?”
从来!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架势;这种口吻和他说过话!
朝香宫完全愣了。
他完全不能理解容嫣的理论。
这位沉着冷静的亲王结结巴巴的说:“我以为……我以为……至少;我可以照顾你……”
“你凭什么照顾我?我凭什么要你照顾?”容嫣冷冷一笑:“如果我没了这张脸;你还肯照顾我?少在我面前装好人;日本狗;我最恨你这种伪君子。至少石原康夫要什么还要得明明白白;没有用假情假意来让我恶心!”
朝香宫真彦说不出话来;只气得手脚冰冷。
“送我回去。”
朝香宫真彦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他只说叫我来陪你一夜;现在已经天亮了;我们的交易也结束了。”容嫣冷冰冰的说:
“送我回去。”
这个一贯强势的亲王在这个摇摇欲坠的人面前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如果……如果……”朝香宫真彦呼吸不顺的说:“你真的是那么希望……”
〃是的;我堅持。〃容嫣打斷了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第 84 章
热呼呼的气在耳边擦过。容嫣闭着气;忍受着这腥臭的呼吸。
“说;他到底对你怎么样?”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石原康夫搂紧他:“说详细点儿。他抱你了吗?亲你了吗?有没有和你上床?”
“没有。”
“不可能。”
容嫣冷笑一声:“你们的那个亲王殿下;是个没种的软蛋!”
啪的一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石原康夫道:“贱人;说话小心些!”
但他又嘿嘿嘿的笑起来;又把容嫣搂紧;他其实喜欢听这类大逆不道的言辞:“再说说;一整夜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说话。”
“一整晚都在说话?”
“哼。”
“你们说些什么?”
“都是关于他自己的;非常无聊的话。然后他叫了个医生来检查我的身体;生怕我带了什么病菌给他。”
石原康夫有点紧张:“哦?医生怎么说?”
“不知道。听不懂。但似乎并不能让亲王殿下满意。所以他就叫我走了。”
“奇怪。”石原康夫嘟囔了一句。
朝香宫亲王还真是个怪物。那么年轻;却完全不近女色;但是想不到连男色也不近。他行事真是出人意外。听起来不但自恋;还有洁癖。他想起从前见过的满洲国的皇帝傅仪;那个人神经质得要抽筋;从来不信任他们日本派去的医生;看了病总是自己开处方;自己在自己的小药房抓药吃;而且看上去老是病恹恹的。他和他的老婆据说也从来不行房事;搞得那皇后要和自己的警卫私通。
这些天皇贵冑大概多多少少都有些精神病。
不管怎么说;石原康夫放下心来。
朝香宫亲王对容嫣应该没什么兴趣;不然怎么会舍得放他回来?这样看来;自己似乎是多虑了。
“一晚上什么也没做;那你岂不是欲壑难填?”石原康夫换了副色迷迷的腔调说。
“还好。”
“让我好好的疼疼你罢……”
容嫣低哼了一声;再没有说话了。
战事一起;许稚柳就带着华连成一大家子人转到乡下避难去了。
梨园子弟;手停口停;没有进账;免不了坐吃山空;眼见着伙食待遇水平什么的都往下降了;虽然明知道是国难时期;但总有嘴在嚷嚷;说许稚柳良心太黑;霸占着容家那么大一份家业;现在就开始克扣容家班的子弟了!容家三代名旦;那份家产可是大得惊人;他们能吃多少能用多少;那还不是九牛一毛?
他们一大家子人挤在杭州乡下的一间农庄里;许稚柳天天和众人一起打水洗脸;一起在院子里吃糙米饭;一起排队挤厕所;可偏偏还是有人说他对自己搞特殊待遇。偶尔许稚柳胃不舒服;吃少一点;立即就有人传说他过一会儿就有小灶开;现在吃只是做做样子。
也不知许稚柳听到这些无聊的流言没有;反正含杏听得多;是气了一个饱。
这天清晨许稚柳象往常一样去杏林外练了花剑回来;一路走一路用毛巾擦着汗;却见清晨的薄雾将散未散;前方一个婷婷的淡黄衣衫的少女;一对水红的鞋子在深秋的草地上特别醒目。
“含杏?你在这儿干什么?”
“柳叔;你看!”
娇柔粉懒的右手掌上;托着一只又红又鲜的大苹果。
许稚柳笑了:“哪来的?”
“买的。前一阵子赶场子也挣了些钱;昨儿不是和张妈去赶集吗;看见这苹果好;就买了三个。送了一个给张妈。”
“鬼丫头;真会讨好人。”
“我可没;张妈对我好;我也对她好。”含杏脸微微一红:“这个是给你的。”
许稚柳其实已猜到三分;此时只一笑:“傻丫头;这战时苹果可金贵;自己留着吃吧。”
“我的那个早吃了;这个就是给柳叔的。”
含杏面对面的站在许稚柳面前;微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看着许稚柳。
许稚柳和她眼光一触;微微一惊。不知不觉;那扎着红辫的小姑娘又长高了;此时一张蜜桃似的粉脸;一对杏仁样的黑眼睛;浅红的嘴唇带着些执拗;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脯曲线突起……
许稚柳笑了笑:“你是个孩子;柳叔怎么好意思要小孩子的东西?”
说着绕过她;自顾自的往前走。
含杏失望之极;跺脚道:“柳叔不吃就算了!我扔了它!”
许稚柳一愣;回过头来;正见到她将那大红苹果象扔石头一样砸向地上。
许稚柳抢上几步;拾起来;见透熟的果实已经摔得裂开了;空气里有一种甜蜜的果香。
含杏越来越任性。许稚柳皱起眉头;这小姑娘是被自己惯坏了。
“含杏;你这是干什么?”许稚柳刚想喝斥她两句;突然话全咬在舌头里。
那张粉嘟嘟的小脸上;挂着两行亮晶晶的泪水。
她好象倒受了莫大的委屈般瞪着许稚柳;粉脸涨得通红:“柳叔;讨厌!柳叔最讨厌!”
她一低头从许稚柳身旁匆匆跑过;一边跑一边抬起袖子擦眼睛。
女孩子一哭就把许稚柳弄得手足无措了。
没办法;许稚柳只好追上去;拉着她:“含杏;你怎么了;你……你别哭啊。”
她一扭身挣脱许稚柳的手;这次倒没再跑了;只是还把眼睛埋在袖子里;唔唔的哭。
许稚柳只好求饶:“好了好了;柳叔吃;柳叔吃还不行吗?”
哭声稍停。
跟着她又抽抽搭搭的说:“都;都摔坏了。”
“摔坏了才好;摔了更好吃。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柳叔最爱吃摔坏的苹果了。从前买回来的苹果;都是要摔过了才吃的……”许稚柳无奈道:“不信你看;柳叔咬了哦”
那对亮晶晶的黑眼睛偷偷从袖子里抬起来;看着许稚柳张大口;专挑摔裂的地方咬下去;她扑哧的一声笑了。
许稚柳完全搞不懂女孩这种生物。明明刚才还哭得那么伤心;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搞得你良心不安之极;此时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笑逐颜开。
她心满意足的看着许稚柳嚼苹果;问:“柳叔;甜不甜?”
许稚柳看着她的表情;心里一动;本想逗一逗她;突然又悬崖勒马;改变了主意;老老实实的回答:“甜;甜极了。”
她的表情更满意了;笑得比苹果更甜。
许稚柳正色道:“含杏;以后再别这么做了。你一片孝心;柳叔心里明白。但现在时局不稳;戏开得少;赚钱也不容易。你自己赚的钱自己存起来;将来好好的置下些行头戏衣;终究是你自己的东西;可不能随随便便胡花乱花了……”
许稚柳停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