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得别人受苦,你比我清楚.”
容修点点头:“是啊,这一点象你们的妈.”
提到过世的容夫人,容老爷子莫名一阵伤感.容嫣的眉目嘴角都看得出当年妻子那秀丽的影子,本是他最心疼的小幺儿,谁知道……
他环视了一下左右,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南琴,你是他哥,你可曾听说过,青函和一个教书先生那些不清不楚的破事儿?”
弟弟有断袖之癖,在华连成上上下下,应是不怎么秘密的秘密,连孤陋寡闻如容雅也有风闻.但是看着老父忧心忡忡的样子,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火上浇油.
容雅稳稳地答道:“爸,弟弟唱的旦角,红得又快,就是有些什么出格儿的事,也不过是一时贪玩.可难保有些人不心怀叵测的在一旁恶意中伤.您就别去听那些没踪没影儿的风言风语.若真无凭无据的闹开了,不但伤了弟弟的颜面,也伤了咱们父子的感情,您说对不对?”
这些道理,在三教九流的人堆里游历了一辈子的容老板还会不明白?之所以一直没闹开,容修一辈子行走江湖,也是个能忍之人.只不这明白归明白,落到自己亲儿子身上,还是没那容易撒手撂开.
当初容雅容嫣的妈妈跟自己时,那些小报纸沸沸扬扬,写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容修现在一想起来还是觉得后怕,真正人言可畏.
只是从来只有红倌人姘戏子,富家小姐爱戏子,有钱大爷玩戏子,还从没听说过中学教师姘男旦的.
要真传出去,那些小报的记者还不象苍蝇见了血一样的蜂拥而至.容嫣这个金字招牌,只怕毁于一旦.
这孩子太幸运,红得太快,只看见顶峰风光,根本不知道脚底下踩着多少无名艺人的尸骨成山.
华连成虽然名声在外,但容修心里清楚,说到底,他们还是操贱业为生的人,只如浮萍,无依无靠,生不了根.
纵然开得莲花万朵,也禁不起风吹雨打.
老爷子一想起这些,难免忧思如焚,愁眉不展.
所以思来想去,目前唯一靠得住的大靠山,也只有法租界的老朋友“麦歇黄”了.
容修皱起眉头:“南琴,明天黄府的堂会可同一般.我们华连成的生意一向蒙黄老爷子多方照顾,黄老爷子对我们那是恩重如山.这次又是黄老夫人六十大寿,你们兄弟二人可要好好的给我打起精神来,把你们最好的玩艺儿都使出来.你们黄伯父是爱脸面的人,今天请的多是贵宾,高朋.我不敢指望你们能让老爷子家增多少光彩,千万别扫了你爹这张老脸,倒了华成连的招牌,就谢天谢地了.”
容雅恭恭敬敬道:“是.”
黄家大太太办生,光靠两个儿子那点玩艺儿,哪得够贺寿.因此容修早已亲自登门,送上了一套上海最出名的永隆银楼的裴翠首饰.连耳环戒指带项链共有二十八块裴翠,块块都如大姆指般大小,色泽苍翠欲滴.顶级货色.
很昂贵.
但是咬咬牙,这种时候不能心疼银子.
多少人想送,还找不着门巴结呢.
这世道年头,换帖兄弟是换帖兄弟,人情世故归人情世故.面子是人家给的,交情是自己做的.
若真出个什么事儿,平时不烧香,临时到哪里去抱得了佛脚?
第 7 章
黄金荣這上海闻人四大金刚,在传说中是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人物.容嫣自小就认识他,只觉得他是个挺爽快和气的老头.他成天含着一口法国烟斗,穿著黑锻子长衫,戴着巨大的绿玉班指,胸口挂着一个怀表金链,斜靠在昂贵的外国沙发里,一副清末遗老的样子.
黄金荣与容老爷子相识于微时,但他为人向来以重义气自诩,发达后为示不忘旧情,仍以兄弟相称.
容嫣比他哥哥灵巧会应酬.从来见了黄金荣,只叫他伯父,见了黄太,也只叫伯母,嘴甜舌滑,哄得黄太十分开心.
当日点的戏,多是山花子,赏花时穆柯寨一类的,图个热闹喜庆.
其中穆柯寨是刀马旦,容嫣身上紧紧的扎上一身靠,四面靠旗相当沉重,动作身段又多,一出唱罢,当然觉得有些吃力.不过总算是彩声不断,也对得住一番辛苦.
正坐在后台喝茶休息,杜长发已呲着满口黄牙,笑嘻嘻的走过来.
“小兄弟,最近怎么突然乖了?几次叫你出来喝酒都说没空.”
杜长发名虽叫长发,可是头顶光秃秃的一根头发也没有.所以有个外号叫杜无灯.意思是有他在,不用点灯.
这人长得虽难看,为人又心狠手辣,对朋友却很重义气,因此与黄金荣性格相投.再说他最爱女人,不好男色.所以待容嫣便如小兄弟一般,绝无邪念.
这几个月容嫣几次推他相约,那是因为赶着去见沈汉臣.
容嫣只往自己老爸身上推卸:“我爸不許我出門.”
杜发长搔搔光光的头皮:“你家老太爷也真是的……你都这么大的人了.”
他白多黑少的老鼠眼一转:“今天有没有空?咱们兄弟聚聚.回头把况老六他们叫出来.回去你就推说在黄府多唱了几杯.想来黄老爷子的面子,容老板总是要给的.”
从前这种聚会容嫣向来是欣然前往,但今天不行,沈汉臣已经和他约好了在青莲阁碰面.容嫣笑笑答道:“算了吧,每次和你出去喝酒,都醉得不省人事回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爷子管得我严,图个一时痛快,却要忍上十天半个月的唠叨.实在憋闷死人了.”
黄金荣向来交游广阔,这次堂会自然盛大热闹,不仅杜月笙亲自到贺,连他的弟子蒋介石也有送礼致敬.堂会上更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只是在这里,就算死敌见了面,天大的事也要暂时放到一边.只有在这一天,在黄府里,这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有的只是黄老爷的面子.所以在这里,也是各色人等传递秘密消息的最佳地点.
一个身材高大,戴着礼帽,穿著秋香色绸长袍的男子,远远的看到容雅,轻轻颔首.随即不见了踪影.容雅会意,一折戏完了,收了胡琴,也消失在人堆里.
黄府容嫣自小玩得很熟了,知道有个侧门人迹罕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他看寿也贺了,戏也唱完了,心急火撩的落了妆换了衣服,就想偷溜去见汉臣.
刚穿过偏厅,来到侧门边,还没推门就听到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声音压得极低,听不真切.容嫣站在那里,正打算先退出去,等一下开溜,突然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大哥的声音──“是,我明白了.”
容嫣好奇心顿起,原来大哥也在这里会男人?!
他蹑手蹑脚靠前,想从门缝里看看这男人长什么样子,却只看得到个背影.他一心急,门被他头一撞,发出吱的一声.那男人猛地回过身来:“什么人?谁在那里?”
被识破了,也没办法.
容嫣只得笑嘻嘻的开了门走出来:“哥,我到处找不到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个高大的男人,两道目光如电般射来.
容雅回身看看他,颇尴尬地介绍说:“这就是我的二弟,容嫣.”
那陌生人深深的看了容嫣一眼:“原来是容二爷,久仰.”
他的声音低沉厚重,仿佛在胸腔中有回音似的.
等他走到跟前儿了,容嫣才看清这个人,三十上下的年纪,容长脸儿,鼻直口方,眼睛不大,但目光深邃,看人的时候十分专注,好象要看透你的五脏六腑.
容嫣心中一懔,当下只展颜一笑,对他哥说:“哥,这位是谁?你的朋友?你也不介绍介绍?”
他才喝过酒,此时面若桃花目含春色.这一笑,那陌生人只觉好一番异色风情扑面而来,饶是那人阅人无数,此时也不禁微微心惊.早就听说这容嫣色艺双绝,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这位是刘先生.”容雅略有迟疑.
容嫣已经笑嘻嘻的握住刘先生的手:“刘先生您好,幸会,幸会.”
刘先生淡淡的说:“哪里,能够在这里见到容二爷,刘某才是有幸.”
说着话抽出了手,对容雅道:“刘某就告辞了.容先生还请自己保重.”
说完话,意味深长的又看了容雅一眼,对容嫣点了点头,转身就离开了.
看他走远了,容嫣转过头来对容雅笑道:“他是谁?”
容雅抖了抖衣袍,抬步就走:“一个旧朋友.”
容嫣追了上去:“我怎么從來洠б娺^你這朋友?你们怎么认识的?”
容雅的朋友除了那些乐器之外,实在少得可怜,推说是朋友实在有些为难.容雅想了一想:“他从前也是场面儿.”
“哦?他是哪个戏班子的?”
容雅不说话了.
容嫣转着眼珠子,笑道:“哥,我仔细想了想,这么多年你也别什么要好的女子,也一直没娶亲,莫非你……”
容雅觉得头疼.
“你胡说什么?”
“那你告诉我,那人到底是谁?”
“说不得.”
“为什么?”容嫣好奇之心大起.
“……”
“为什么说不得?”
容雅被他缠得没法,只得站定.
大哥一双眼睛深如潭水般凝视着容嫣.
容嫣莫名觉得有点紧张,也跟着站定了.两兄弟,面对面的,他直觉的感到大哥会说些什么了.也许是一个隐约动人的爱情故事,也许是一段浪迹天涯的伤心往事,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他和他大哥之间,男人与男人的对话.关乎男人的荣誉与责任.
容雅开口了:“青函,你看到的这件事,你可千万别给第二个人说,把它烂在肚子里也不说,你能保证?”
“当然!”容嫣慎重点头:“这是咱们男人之间的秘密.”
谁知容雅听他说完了那句话,又继续往前走了.
容嫣愣了一会儿,急忙又跟上去:“哥,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儿呢?”
容雅苦笑:“根本没什么好说的.你有空管我的闲事,还不如先管好自己.”
“我,怎么了?”
“我听说你……和一个教书先生的事,是不是真的?”
容嫣大吃一惊.他以为他和沈汉臣的事很隐密,谁知竟然他哥都知道了!”
“是真的.”容嫣说:“哥,我一直想跟你说,但是又怕你生我的气.”
“什么?!”容雅猛地站住了脚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本是不想容嫣再纠缠刚才的事,才突然换个话题,谁知道容嫣竟然一口承认.
“哥,这事你可千万得帮我瞒着爸,爸知道一定气死了.”
“你还知道会气死爸?!青函,你让我怎么说你呢?”
“哥,你什么都别说了.我就是喜欢汉臣.他是真心待我.”
“可他是男人!”
“哥,你还不明白?我就是喜欢男人!”
容雅张口结舌的看了弟弟一会儿.
容嫣抱着容雅的手臂求道:“哥,我知道你最疼我.算我求你,你别告诉爸.”
容雅呆了半晌:“好,我不告诉爸.但爸问我的话,我也不会替你遮掩.”
容嫣揽紧容雅:“我知道,还是哥最疼我.”
容雅无奈:“你看看你,一股酒气.叫你不要喝那么多酒,你就是不听.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酒是最坏嗓子的.要是你哪天塌了中,看你还怎么唱戏?”
容嫣扬眉道:“我喝酒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不是一样的唱?这酒对我啊不起作用.”
容雅苦笑,摇头.
容嫣笑道:“哥,你别担心.我天生下来就是为了唱戏的.这是天命所归,百毒不侵.”
青莲阁位于青莲商场楼上,是当时上海最著名的茶楼之一,也是梨园名伶们平日里最常光顾的茶楼.在这里常常可以见到当时最著名的戏子或电影明星.名噪一时的画家诗人也常出入此处,因此也被戏称为名人阁.
容嫣心里本在奇怪为什么这次他会主动约自己在青莲阁见面.他知道沈汉臣教师薪水低微,一向十分节俭.
一进了包间门,就看见沈汉臣坐在窗边,正扭着脸看街外风景.
听见容嫣进门的声音,沈汉臣转过脸来,一脸温柔笑意.
“青函,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我也有事要告诉你.”容嫣坐下:“不过先说你的吧.”
“我找到新工作了,上海晚报请我过去作编辑,写专栏.”
“真的?”容嫣眉头一扬,笑了:“太好了.”
“前些日子一直用子夜的笔名在向上海晚报投稿,十稿九中.我前天接到上海晚报主任编缉的电话,他说很欣赏我的才华,问我愿不愿意去晚报工作.初时月薪三百块,若胜任,当会再加.”
沈汉臣搓了搓手,又笑道:“其实我看重的倒不是眼前的薪水.而是这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若是干得好,甚至有可能升为主笔,或者主编,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容嫣知道他们读书人,一向心比天高,最看重文章千古,出人头地,偏偏一个个又自命清高,孤芳自赏.
沈汉臣这么多年一直郁郁不得志,如今终于遇见个懂得欣赏他的,自然喜不自胜.
容嫣也是男子,很明白男人活在这世上,安身立命,若无事业撑腰,走路也不得抬头挺胸.
见他如此高兴,自己当然也为他高兴.
于是微笑道:“你自然是有才华的,只是一直被放在口袋里罢了.如今有机会让锥子的尖儿露出来,日后定会越来越好.”
沈汉臣闻言伸出一只手来,就在桌上握了容嫣的手:“青函,谢谢你.也只有你,一直看得起我……”
容嫣的小手指轻轻勾划着他的掌心:“又说傻话.”
每每容嫣骂他傻,沈汉臣就真的只会傻笑了.
“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沈汉臣问.
容嫣脸色沉了下来:“我们的事,我哥知道了.”
“什么?”
“要是传到我爸耳朵里,他肯定会把我给杀了.”
沈汉臣呆了半晌:“青函,不如我们逃走吧!”
“什么?”
“要是你爸知道我们的事,你说他能同意吗?”
“当然不会.”
“我不能失去你.”
容嫣猛然听到这件事,一时乱了心神:“这,这怎么行?我非得把我爸气死不可.”
“我想和你在一起,青函.”沈汉臣黯然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也知道,我若是失去你,宁可去死.”
容嫣握住沈汉臣的手:“汉臣,你,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第 8 章
关于小儿子的闲言闲语在行内越传越广,容修初时还摆出一副谣言止于智者的高姿态,但发觉势态不对,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他本想从柳儿那里打听出消息,但柳儿吓得脸色发白,跪在地上直摇头,无论容修怎么大发脾气,就是不开口.容修没办法,只好找来了孙三.孙三是容家的家生奴才,虽然也怕二爷生气,但比起二爷的怒火,老爷的雷霆之怒更让他恐惧.
容修吓了一吓他,他就什么都说了.几时用马车送二爷去见沉汉臣,几时又接二爷回来,在哪里,交待得清清楚楚.
容修越听脸色越白,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半天,才吩咐下去,小少爷一回家就叫他来书房.
容嫣一进老爷子的书房,就觉得气氛古怪.柳儿站在一边,要哭不哭的看着他,老爷子坐在太师椅上,脸色也不太好,一双眼睛直瞪着他.
容嫣笑:“爸,今天怎么了?气色不好?谁惹您生气了?”
容修看他还嘻皮笑脸,气不打一处来:“你好歹也是练过功夫的人,怎么连站也站不直?没长腰么?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