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礼拜的地毯式搜索之后;事情渐渐的浮出水面。
第八天;一份日本秘密警察的事件调查报告交到了柳川正男的手中。
薄薄的数页报告;柳川正男看了几乎一整天。
他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什么也不吃;甚至连来为他伤口换药的医生护士也被他赶走。
那天傍晚;脸色铁青的柳川正男坐在书房;拿起电话机;拨了一通电话;发出了他的指令。
他的眼神阴沉;如同灰狼。
容雅在日本人的医院里住了几日;就以不习惯为理由搬回了容家调养。
他头部受了些轻伤;大约是摔倒时撞在石台阶上引起的;只是稍有些头晕;别的倒没什么不适。不过颇讽刺的是;在手榴弹爆炸之时;竟然是他最恨的荒木光救了他一命;那时他刚好站在容雅的面前;为他挡住了致命的两块弹片;而在荒木光倒下的时候又撞在容雅身上;把容雅撞得直飞出去。所以虽然距离爆炸点很近;可是奇迹般的;容雅居然没受什么大伤。
容家大少爷大难不死;容家上下额手称庆。
但奇怪的是;劫后余生的大少爷;并没有表示出如他的家人一般的欢喜庆幸。相反;他看起来很不开心;本来就是沉默的人;现在话更少了;有时那神情几乎可以说是悲哀。是的;应该是悲哀。柳儿还记得;当包扎着头;昏迷中的大少爷终于睁开眼睛;看清守候在他面前的容修和柳儿的面孔时;一开始他有些迷茫;但随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张苍白的脸上出现的表情绝对不是欣喜;而是失望。象是对着什么事失望透顶。当他问清柳川正男的情况后;他轻轻的叹了口气;抬起眼睛再也没说一句话。他直直望着日本医院那洁白屋顶;好象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他要把它看穿;却怎么也看不透。
容修守着儿子直念佛;感谢神灵保佑。又搬出他那一套不要和日本人走得太近的道理说了一通。容雅一声不吭的听着;不置可否。
回了容家;大爷在自己房里养伤;又开始没日没夜的玩琴。
柳儿从来也没有听过那么悲伤的琴声;就好象有许多许多的话;无可倾述。有时极低极低;音若游丝;就象琴弦将断;再也不能继续下去。然而琴弦究竟未断;苍凉的音色忽又横空出世;听起来不止是旷远的悲凉;更令人惊心。
容老爷在自己的书斋;听到这样的琴声;眉宇间忧色深沉;摇头叹息连连。
有时柳儿坐在自己的房里;听到这样的琴声;无端端就会落下泪来。它让人觉得;人生不过是万般无奈;万般哀苦。 在黑暗的静夜之中听到这断魂般的琴声;简直有些让人发冷。
也许那时柳儿就隐隐感觉到;大少爷的琴声中的不祥之气。
所以;身穿黑衣的秘密警察出现在容雅面前的时候;他竟然没有觉得意外。
柳川正男远远的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容雅;没有说话。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从敞开的衣襟;可以看到身上还包扎着绑带;伤势未愈。
但他阴郁的眼神;锐利如刀锋;就象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似的紧盯着他;就象要把容雅从头剖开;看个明白。
容雅对柳川对视了几秒钟;他移开了眼睛。
想不到;他们终会如此相见。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感觉并不好受。容雅缓缓上前几步;将一只黑色的琴匣放在柳川正男的办公桌上。
“这是你借我的东西;”容雅开口道:“我想;今后我大概是用不上了。”
他轻轻抚摸了一下琴盒的表面:“幸好它完好无损;容某今天得以完壁归赵。”
柳川正男的目光缓缓地从容雅的脸上回到琴上;象被火灼伤似的;目光微微一跳。
“……当我看到你的名字的时候;我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柳川正男道。
可是他不得不相信。 他无法忘记容雅最后凝视着他的那双悲伤的眼睛。他为什么那么悲哀?有什么事就要发生?有什么话他无法对他说?
那时他感到隐隐不安。那时他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对了;只是当时他连想也不敢那么去想。
容雅道:“是真的。”
为什么;那时候没有一齐死在那个时刻?这对他们来说;是幸或是不幸?
怒火隐隐从胸中燃起。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这就是中国人对待朋友之道?欺骗?”
容雅没有回答。
柳川正男的声音陡然一变;话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讥俏:“哦;我差点忘记了。容先生怎么会有日本人的朋友呢?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容雅沉默了一会儿;道:“柳川先生言重了。其实当他们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的时候;你现在的感受容某就已经领教过了。”
容雅抬起眼睛:“难道这就是你们日本人的交友之道?”
柳川正男一怔。
“我是谁;难道你不知道?”柳川正男涩然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人。”
容雅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并不是唯一失望的人。”
“我所担任的职务;真的那么重要?我原以为;在你我之间;这些是最最不重要的。”
“你错了。”容雅一字字的说:“这恰恰是最重要的。”
谈话中断了;两个人对视着。
每个人都满含着愤怒;失望;与一种模模糊糊的委屈心情;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的目光也没有退缩。
过了很久;柳川正男才再次开口;沉声道:“在那个时候;你本来有机会逃离的。为什么;你没有走?”
容雅淡然道:“容某为国为民;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柳川先生以国士待我;容雅又岂能不以死相报。”
柳川正男的手背一震。
胸前的伤口隐隐作痛。
这个傻瓜!柳川正男痛苦的想;谁要他以死相报;从头到尾;他一直在保护他;不只是希望在这动乱之时;他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吗?
够了;柳川正男忽然觉得十分疲倦;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他已经不想再和他吵嘴斗气了。争吵就象一柄双刃剑;除了彼此伤害;其它毫无意义。
柳川正男问:“刚才你说的他们;他们是谁?”
容雅不说话了。
“告诉我;他们是谁?!”柳川正男提高声音。
“柳川先生;容雅今天来到这里;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要容某的头颅容易;要容雅开口;却是难如登天。”
“傻瓜!我要你的头干什么?你只要给我一个名字;和你接触的那个人的名字;我就能保证你活下去!”柳川正男猛地从书桌后站了起身。他的动作太猛;扯动伤口;胸腔的剧痛让他大咳起来。
容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柳川正男。记忆中的他一直是镇定;从容;举止优雅的。不知为什么;这样激动的柳川正男;竟然让他觉得有点感动。
柳川正男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缓缓地重新坐了回去。
容雅道:“对不起;柳川先生。恕难从命。”
柳川正男看着他;他知道这个男人的倔强脾气又上来了。
“你听说过金九这个人吗?”柳川正男突然问。
容雅一怔;摇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柳川正男的声音里有一丝嘲讽
“不知道。”
“你这个傻瓜。你以为你是民族英雄吗?”柳川正男道:“其实你不过是别人计划中的一步棋子。你连这件事的总策划人是谁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的为他去卖命!在牺牲了你和那个姓尹的韩国人以后;他自己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容雅回答道:“我的确不知道金九是谁;也的确不知道这件事的总策劃者是谁;但我却知道;我不是为了他做这件事的。我也不是为了他而不惜性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祖国;为了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同胞亲人。容雅此心;可对日月。”
好一个此心可对日月!柳川正男道:“容先生;我劝你想清楚;你有家人;有自己的事业;你真的忍心放弃?”
容雅道:“容某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只求成仁;死而无憾。但此事与容某家人无关。”
柳川正男紧紧的盯着容雅看了一会儿;突然按铃叫进来两个警卫:“你们带容先生到楼下去转一转;再回来这里。”
容雅再也没有想到;他去得熟了的日本领事馆地下;竟然还有三层地牢。
匍下到第二层;一种难以忍受的恶臭迎面扑来。那是积水的潮湿味;青苔味;人的粪便味;汗臭味;血腥味;某种东西烧糊的焦味混合而成的浓烈气息;伴随着时断时续的惨叫声;挣扎声;还有忽明忽暗的灯火;将人间地狱活生生的呈现在容雅面前。
越往前行;越是狰狞。
容雅从小娇生惯养;青函还时被老父打打手心;可他却是连竹鞭子也没挨过;哪里见过这些血淋淋的残酷画面。一幕幕看过去;已是全身冷汗;头痛欲呕。
参观完秘密警察的刑询地牢;容雅重新被带回柳川正男的办公室。刚才在地牢中停留的不到十分钟时间;感觉却象是从天堂地狱走了一转。
柳川正男看着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地站在他面前的容雅;问:“容先生;我现在再问你;中国方面的接头人的姓名;你会告诉我吗?”
容雅紧紧的握着拳;指甲几乎深深掐进肉里。
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柳川正男闭上眼睛;低声道:“那实在是太遗憾了。”
第 69 章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來更新啦。
同志們原諒我;雖然我更新得比較慢;但我一次也寫得比較多呀?
另外;看到有朋友回貼說柳川是受?啊啊;我有這樣寫嗎?我只是希望把荒木光寫成一個強悍的女王而已呀!如果我的文讓朋友有這樣的铡畷脑挘荒屈N;請大家把柳川看成是披著受皮的耄Чズ昧耍
嘻嘻。
…
容雅被秘密警察带走的时候;容修正在华连成打点事务。气急败坏的孙三驾马来把这事对他一说;老头子当场就昏了过去。身边的人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把他救醒;再一听罪名竟然是刺杀皇军;大儿子竟然是震惊中日韩三国的虹口刺杀事件的参与者;容修两眼一翻;再次昏死过去。
容修只觉得自己三魂七魄;忽忽悠悠到地府走了一遭。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昏日暗;魂魄不齐;四肢软软的;一点力气也使不上;就连说话的气也提不上来。
孙老金在一旁守着他;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一双眼眶通红。五大三粗的孙三蹲在一旁哭得象个孩子。可是他们光知道哭;有什办法呢。他们能哭;自己不能哭;自己还得挺住。儿子是自己的;还得自己去救。只要这辈子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能不管这件事。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去求容雅的那个日本高官朋友。容修并不知道逮捕容雅的命令就是柳川正男亲自下达的;还以为这次那日本领事能够帮一把忙。
容修又请出上次那块玉观音;要见柳川正男。可是这一次;柳川正男却是避而不见。老头子以为钱能通神;摇出大把银元想贿赂守门的卫兵。可是镇守领事馆的柳川正男的亲兵们却是军令如山;哪里敢要容修的银子?虽说在柳川正男的授意下;对这个支那老头子还算客气;但容修要见总领事;是千难万难。一连三天了;容雅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被收押秘密警察审问犯人的地牢中;却没受什么刑;一日三餐还按时供应。但地牢阴暗潮湿;腐臭阵阵时随惨叫传来;对容雅来说;已是如同身在地狱;哪里还吃得下饭。
他的面前摆着一张白张;那是柳川正男叫人放的;说容先生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就随时把那个名字写在这张纸上;那他随时就可以离开这里。
容雅双手被铐;席地而坐;对那张纸;看也不看一眼。
柳川正男曾经来见过他一次。只有他自己;再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向容雅保证;只要他交待了中国方面的接头人;追捕行动将安排得天衣无缝;绝不会有人怀疑到是容雅透露了风声。他也曾听说;有一些过激的行为;是中国方面惩罚背叛者的家人来起到杀一儆百的目的;如果容雅担心自己的家人安全;他们完全可以提供最严密的保安活动;甚至可以安排容家转移去日本。
但他这些话就象是对着空气讲的;没有丝毫效果。
其实容雅的反应也在柳川正男的预料之中。如果这样就乖乖就范;那他也不是柳川正男所认识的容雅了。只是这些话;他不得不说;他必须说。因为另一方面;他也深知人性;人性总有软弱的时候;那怕只是一瞬间;他也不想错过。
柳川正男身上的压力;是难以想象的沉重。
“……这一次抓到的那个中国人;就是上次你请求我打电话给荒木光解救他脱困的那一个?”
“是的。”
“当时你对我说;日本和中国的关系已经越来越恶劣。你希望通过帮助这个中国人;来表达我们大日本帝国对邻邦的善意。因为他是在上海非常有名的人;大日本帝国东亚共荣圈的建立;需要象这样的中国人成为朋友;对不对?”
“是的。”
“这次虹口公园事件的主要参与者;正是这个你视之为朋友的中国人;对不对?”
“是的。”
“据说本来那天是不允许中国人进入会场的;但是因为他是你邀请的朋友;所以身份特殊。他是搭你的专车进去的;甚至没有经过搜身检查;对不对?”
电话那一头的声音;说得很慢;没有丝毫责怪的口气。但柳川正男额头已经渗出细小的汗珠。
他手握电话;点头回答:“是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呢?你的朋友;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为抗日份子?”
柳川正男无话可说;只有对着电话鞠躬道:“对不起。”
“你在和他交往之前;难道没有将这个人好好的彻查一番?”
“这都是我的错。”
“这可不象你啊;柳川君。你从来都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啊。”
“对不起。”
“柳川君!”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微提高了:“请你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道歉。这不是道歉能够解决的问题。这一次刺杀事件;不仅当场炸死了我军驻中国总司令白川义则大将;死伤的几乎全是日军在中国的高级将校;参谋官与外交公使。这是目前为止;中方任何一次战役也没有达到过的重创。你明白吗?!”
柳川正男唯有深深鞠躬:“是。”
“更为难的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放低了些:“更为难的是; 当场死亡的海军少将荒木光;是军部最高司令官荒木贞夫大将的独生子。这你应该清楚。荒木大将几乎气得发疯;已经三次向国会施压;要求尽快严惩凶手!”
“是。”
“天皇陛下的压力也很大……大家都等着;你们秘密警察这一次;能够尽快给陛下;给国会;给军部一个交待;也给全日本人民一个交待。”
“我明白。”
停了停;电话那边道:“柳川君;你的心情;我能够体谅。这个中国人;是那个人的哥哥;对不对?”
柳川正男低声道:“是的。”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保全他。可是在此之前;他必须得自救。这一次的事闹得太大了。早些了结;对大家都好。拖得越久;就会脱离我们的掌控;到时一切都很难说了。你明白吗;柳川君?”
“是。”
放下电话;柳川正男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轻轻拭着额头。擦了两下;他就握着手帕发怔。
他的助手;山本友和一直站在他的身边关切地注视着他。此时见柳川大人忧形于色;便试探道:“柳川大人;那个支那人如此冥顽不灵;不用些刑罚;只怕他是不肯开口。”
柳川正男缓缓地将目光移到山本友和脸上;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张粉脸涨得通红的真理子闯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警卫为难地解释:“对不起柳川大人;小姐她一定要进来;我们拦也拦不住……”
真理子也不理他们;径自扑进柳川怀里:“哥哥!你们一定是弄错了!容桑;容桑怎么会是……”
她抓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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