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老板;国将不国;家何以存?小日本的淫威横扫大地;不要误以为乡下就是安全。要想真的安全;还得咱们全力团结;保住了国;才保得了家啊。”
“可是;我只是一介戏子;实在是能力有限……”
“容老板此言差矣。现在的中国;自九一八事变之后;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谁不全力抗日?岂能因战火一时尚未波及自身而坐视不理?丁此国难之际;正应该动用自己一切力量;鼓励百姓们团结一致;共御外敌。容老板是梨园泰斗;华连成的影响力在梨园举足轻重;现在正是容老板在上海戏剧界振臂一呼的时候;我想只要容老板开了腔;其它戏班子谁不唯容老板马首是瞻?”
“可是……这个……你容我再考虑考虑……”
容修的话还没有说完;容雅的声音打断了他:“梁老板说得很是。若不嫌容某才薄;容某愿意算上一个。”
容修愕然回头;只见容雅自后堂走出;他的身后还跟着柳儿。
柳儿道:“若是大爷去;柳儿也愿意去。”
容修道:“南琴!”
容雅径自向梁庄公道:“请梁老板放心;在哪儿排演;在哪里公演;你把地址给容某;咱们华连成的人一定到。”
等到梁庄公告辞了;容修大发雷霆:“柳儿!南琴!你们一个个都算什么?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你们一个个都翅膀硬了;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容雅跪在父亲面前;道:“爸;若是平时;我都听您的。可是这抗日事关国家大义;我们不能无动于衷。”
“抗日!抗日!自然会有人去抗日!你一个琴师;拿什么去抗?用你的胡琴还是小提琴?”
容雅低头;静静道:“是;我只是一介琴师;不是战士;无法在沙场上浴血牺牲。但抗日战争的事业;绝不仅仅局限在战场之上。如果我能以我的琴声来鼓舞士气;昂扬斗志;效果再微小我也愿意去做;死而无悔。”
容修气结:“死而无悔……死而无悔……你们……一个个都是不孝子。古人还说;父母在不远游;你们一个个居然当着父亲的面开口闭口死啊死的;你们就是怕气不死老父对不对?”
“爸;你从小教育我们;做一个人;如果自己无法做到自强自立;就算今天是你朋友的人;明天也可能会变成你的敌人。反之;若人能做到自立自强;今日之敌也未始不可成为明日之友。一个国家;也是如此。没有自立自强的人民;就不可能有自立自强的国家!如今国难当头;我们每一个老百姓;所能为国家做的;惟有努力自助;自强而已。爸;请您体谅儿子的这一片心意。儿子认为;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是忠诚于自己的祖国;才是对得起您的教诲;才是真正的大孝。”
容修张口结舌;望着跪在自己面前;深深叩头的儿子。他缓缓地跌坐回椅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稚柳跪在容雅的身后;听得这一番言辞;只觉心情激荡。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戏文之中那些为国为民;生死相与的故事道理。望着容雅那削瘦的低俯的背影;在他一生之中;实在再也没有见过比此时更高大的身影。
* * *
虽然日本军部将海军作战总指挥由荒木光更换为野村吉三郎;但是对中国的作战仍然没有取得任何成效。近一个星期以来;日本的海军陆战队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猛攻包抄。日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疲于抵抗的华军居然還有力量反攻;好几处重要阵地竟然得而復失。
日本海军的一再作战失利;日本举国上下震惊。军部必须采取行动;以立刻挽回皇军无敌的颜面。因此马上决定由陆军接管一切上海作战;由第九师团长植田谦吉中将率领陆军精锐;与增的海军;空军兵力齐攻上海;更增派著名的“久留米”旅团参战。
“这么说;日本海军的扬威梦;到此已经宣告结束了?”柳川正男道.
“是的。可是战争非但没有中止的趋势;反而正在不断扩大。”
向他汇报的是个三十上下的青年;穿著一件黑色的制服;态度严肃而拘谨;看不出官阶等级。
“哦?”
“植田中将打算狠狠地教训一下中国的军队;所以准备在海空兵力的强大掩护下;在江湾与庙行之间;由坦克支持步兵;发动中央突破的猛烈攻击。这种布阵方式;将是中国军队前所未见的三方位立体攻坚战;相信这一次植田中将一定能够一击而中。”
“……也但愿他能够一击而中。”柳川正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讥俏:“日本人民的耐心;可是极其有限的。他们关心的只是输赢的结果;远远超过对与错的过程。如果你败了;哪怕你再是天纵英才也是国民的罪臣。只要你胜了;哪怕赢得再难看;你也是人民英雄。”
黑衣的青年不知说什么好;带着拘谨的微笑坐在那里;不安的动了一下后背;看上去有点难堪。
“好了;山本;你也不是第一次听我发牢骚了;如果想反对;就直说吧。”柳川正男看着他道。
“属下不敢。”叫山本的青年低头道:“而且属下认为柳川大人说得没错;我們的民眾的確開始崇尚实力与英雄。这一点从他們对关东军的狂热中表现得一清二楚。”
柳川正男靠在黑色真皮的靠背椅中;手里玩着一枝笔:“这真的是你的想法?”
“这……”山本觉得自己好象说得太多了。
这不是柳川大人您自己的想法吗?属下只是应和而已吧?但这样的话;他不敢说。
柳川正男的目光有些飘忽。
他只是突然记起了荒木光。他总是说自己不了解他的热情和理想。可是事实上完全相反;他完全理解他的野心和虚荣。而自己和那个人的野心比起来;永远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现在的柳川;已经不是十年前天真的少年。他甚至有些警惕;荒木光此时对自己的示爱示好;不过也是他实现野心的一种手段。毕竟重光葵说得没错;象他这样位高权重的年轻官僚;正是一夕会积极拉拢的对象。
柳川的突然沉默;对他面前的人造成极大的压力。
山本已经开始紧张起来。他猜不到此时沉默的柳川正男的想法。
他跟着柳川正男工作快两年了;虽然平时自问也是个机灵的人;但他始终觉得不了解这位上司。虽然他从来没有对下面的人发过脾气;甚至可以说算得上是亲切;有时还在人面前发发关于军部或国会的牢骚;但你在他的面前;始终觉得紧张。比如刚才;同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和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代表的意思却完全不同;后果也完全不同。这才是这位上司给人感觉最可怕的地方。山本相当清楚;一旦让柳川大人认定你是一个危险份子;下场是什么。
“山本;这样的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可以;不要在其它人面前提起。”柳川正男温声道:“对其它人来说;这是相当危险的想法。对你和对他们;都是危险的。”
山本表里如一;是个相当警慎的人;此时他已经对自己的多嘴多舌感到后悔了:“是;其实属下平时也没有这样想。属下只是听从上级的命令;柳川大人怎么说;属下就怎么做。”
回答得非常聪明。
柳川正男看着他;嘴角已经浮出一丝笑意:“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对于我们这样的军队;需要的只是盲从和舍命;任何有自己头脑的士兵;都是具有危险性的。我对此也深感无奈。”
“哈依。”除了点头示意以外;山本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好了;让我们继续正题吧。”柳川正男又开始玩手中的笔。
“是。军部对上海市民支持中国军队的行为也非常不满;军部准备采取一些行动;拘捕或暗杀某些抗日积极份子。”
“有名单吗?”
“名单暂时还未拿到。可是荒木少将曾提议;拿一些在上海非常著名的人物开刀;取得杀一警百的效果。”
蓦地听到荒木光的名字;柳川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皱起眉头:“比如说?”
“比如说;在报纸上一再呼吁全民抗日的文人;还有正在为中国军民排演募集捐款的戏剧联盟;荒木少将似乎提到一个据说在上海很出名的人的名字……”
“出名的人?”
“据说是一位琴师;虽然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荒木少将把他定为危险份子;但是荒木少将非常坚持。嗯……他叫……叫……”山本努力思索。
梁庄公大喜过望:“有了第一琴師和柳老板助阵;咱们这个抗日义演真是如虎添翼!”
容修本来一心只想推脱;万万没想到自己儿子会此时出来拆自己的台;气得脸都白了;拼命对容雅使眼色;容雅视若不见。
“……容雅?”
“是的。”山本恍然道;接着万分佩服:“柳川大人如何得知的?”
柳川正男紧闭着嘴;面容僵硬。
第 37 章
容雅和柳儿坐在回程的马车上。
容雅闭着眼睛。连日来的不断的练习琴技和排演;让他觉得非常疲倦;他实在是很需要好好的睡一睡。
正在往前疾驶的马车突然一个踉跄;几乎让他从座位上摔下来。
“孙三;什么事?”容雅扶住车轼;问。
外面没有回答。
“孙三?”容雅再唤了一声;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
马车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不认识的;梳着小分头;身穿黑衣的青年站在车门外。
“请问;哪一位是容先生?”
他的口音非常奇怪。
容雅刚想开口说是我;柳儿在一旁已经抢着说:“我是。”
“你?”黑衣人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非常灵活;已经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柳儿一圈:“不;您不象是;您太年轻了。”
“柳儿;别胡闹。”容雅皱了眉头:“我才是容雅;阁下是?”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一个奉了命令为容先生领路的人而已。”黑衣人微笑道:“容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容某若是不想去呢?”
“我們的主人一再吩咐;一定要用斯文的方式请容先生。希望容先生不会让我们大家都感到为难。因为容先生;您若是让我们感到为难;那其实是在为难您自己。”
容雅看了这个人一会儿:“你的主人是谁?”
“容先生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大爷;别去;他们是日本人!”柳儿急道。
容雅怎么会不知。
他略一沉吟:“柳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和孙三先回家吧;大爷迟一些就回去。你跟老爷说一声;千万别添油加醋的;让老爷担心。”
容雅说着走出了马车厢;到了外面;才看到;两辆黑色的轿车横在他的马车前面;孙三一左一右;坐了两个黑衣人把他夹在中间;只怕有两把手枪此时正对着他;难怪孙三完全不敢出声。此时他正用一种又是恐惧又是担心又是乞怜的眼光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
“容先生;请。”黑衣人做了个手势。
容雅弹了弹袍角;坐进了那辆黑色的轿车。
然后胁持孙三的那两个黑衣人也跟着上了这辆车。关了门;小轿车绝尘而去。
孙三还呆呆地坐在原地。
柳儿追着赶了出来:“大爷!大爷!”
一转眼看到孙三:“快;咱们跟上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孙三呆睁着眼;没有反应。
柳儿急得拍他的脸:“孙三;你傻啦?你吓傻了?!”
孙三慢慢转过发怔的眼睛;突然挂了一副哭相;带着哭腔道:“怎么办?他们把大爷弄走了?怎么办?他们把大爷弄走了?怎么办?”
柳儿跺脚:“咱们快回家告诉老爷啊;还能怎么办?!”
小轿车在街上兜兜转转;停在一间不起眼的茶楼前。
“容先生;这边请。”
黑衣人下了车;为容雅拉开车门。
容雅打量四周;只觉这是一间非常僻静的小巷;人迹罕至;在这里居然有一间小茶馆;当然根本没有生意。容雅进了茶馆;黑衣人在他身后随即关上了门。
“容先生;请。”
容雅随着他穿过前厅;来到茶馆后的后堂。
一个穿著黑色西装的人;坐在中国式的竹椅中;看到他进来;露出了笑容。
“你说什么?日本人把南琴带走了?”
容修听了这个消息;脸色骤变:“这是几时的事?”
“从刚才路上劫走了大爷;到现在;我们赶回家来;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了。”柳儿道。
“孙三呢?你是死人吗?怎么会就这样让日本人带走大少爷?!”容修恨了一声。
孙三跪在地上;身子瑟瑟发抖:“老爷;他们……他们有枪啊……”
容修一时急怒攻心;不知该如何发泄;所以才骂了孙三;但心里到底还是明白的;民岂能与兵争?那不是逼着人家去送死吗?不要说一个孙三;哪怕当时有十个孙三在场呢;日本人杀他们还不就象捏死蚂蚁?
看到孙三吓成这个样子;也委实可怜。容修又恨这傻小子不明白自己的心情;让他骂两句也就算了;他岂是真的叫他去与日本人拼命?
“算了算了;此时看怎样救大少爷才是真的。”容修一时慌意乱后;脑筋立时高速运转起来:“他们这一次如此秘密的带走南琴;到底是为什么?如果说是因为南琴宣传抗日;那为什么又偏偏放过柳儿?他们指名要南琴;到底为什么呢?他们把南琴带到哪里去呢?要找谁才能查出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柳川总领事。”容雅道。
柳川正男微笑:“对不起;实在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他们一路上没有为难你吧?”
“什么是为难呢?把我强行带到这里;算不算是为难?”
柳川正男有些歉意:“对不起。可是战事一起;我们见面都没以前那么方便。所以……”
容雅不说话。
“坐;容先生请坐。”柳川正男抬手。又拿过一只杯子;为他斟上清茶:“这是我特地从日本带过来的绿茶;和中国茶大体相似;又略有不同……”
容雅不动;凝视着他:“柳川总领事大费周折;把我带到这里;只是想和容某喝茶?”
“……对了;容先生的琴怎么样了?还在练吗?”柳川正男拿起放在手边的一摞半旧的书谱:“这是我为容先生准备的一些琴谱;适合容先生目前练习的……凭容先生的领悟力;就算没有我的指导;也一定……”
容雅打断了他:“不用费心了;柳川总领事。琴;容某已经不打算再学了。今次来得匆忙;没能把琴带在身边;实在很遗憾。等时局稍平静些了;容某自会差人完壁送还柳川总领事。”
柳川正男愕然:“为什么?这……这不是太可惜了吗?”
“侵略者正在我的祖国烧杀抢掠;战火铁蹄之下;我的同胞们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试问容某此时怎么再有心情玩琴弄萧?”
柳川正男默然了一会儿;又道:“真理子还一直在问我;为什么容先生不再来学琴了。你还答应过她要教她吹笛的。”
容雅苦笑了一下。
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失信于人。可是……这不是针对个人的事。
“如果没有别的事;柳川总领事;恕容某不能在此久留了。告辞。”容雅抱了抱拳;转身。
“容先生!”
容雅没有回头。
这一次;他绝不再允许自己屈从于内心的欲望;再向这个日本人学习琴艺;再和这个日本人发生纠葛不清。
“容先生;你目前的处境很危险!”柳川正男在他的身后大声道。
容雅一怔;站定。
“容先生;您最近在为一出宣传抗日的京戏排演;对不对?”
“……”
“我得到消息说;军部已经将容先生定为危险的抗日份子;”柳川正男再次强调说:“容先生;你目前的处境非常危险。”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其实;这也许是我的责任。”柳川正男苦笑了一下;说:“军部里有一个人是我的死对头;他得知了容先生是我的朋友;所以想将你为作打击我的手段。”
他倒是很坦白。
容雅再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不知不觉中卷入到日本人的权力斗争漩涡之中去。他怔了一会儿;道:“我没有日本人的朋友。”
一种无法形容的黯淡光芒在柳川正男的眼底一闪而过。
“我可以派人保护你;容先生。”柳川正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