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打开侧门自顾自地走了出去。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谈判还未完成;总领事已经头也不回离开了。
吴铁城眨着疲惫的眼睛;喃喃道:“妈的;小日子鬼子又在卖什么关子?”
他身边的助手小声道:“难道是以退为进;想逼咱们就范?”
柳川正男一路穿过会议室;会客厅;前厅;来到前廊。
他好象走得很心急;可是来到大门口时;他猛地止住了脚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他很清楚地看到;在大门外;那一片凌乱的白色冰泞的街道上;呆呆站立的;那个秀长的人影。
他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了;雪花积在肩头;沾湿了石青色的长袍。从那个角度看过去;只觉得他的面庞雪白;在这纷乱的世界中;宛若新雪般不染纤尘。
警卫员追到柳川正男身边;撑开一把雨伞:“外面雪大;请柳川总领事当心。”
柳川正男恍若不闻;凝视着街对面的那个人影。
塔蒂尼将灵魂出卖给魔鬼;他得到了恍若另一个世界的秘密般的魔鬼的颤音。
容雅……
你将把什么出卖给魔鬼?你的骄傲?
柳川正男从警卫手中接过雨伞;向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走了过去。
他站在容雅的面前。
容雅有点困惑地眨了一眨眼睛;微微抬起脸;仿佛不明白为什么飘飘而下的雪突然停了;或者是在困惑为什么这个男人;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
柳川正男的眼光投在容雅的脸上;他在这一刻为之震撼他的脸色是如此苍白;他的柔薄的嘴唇呈现出一种反常的艳红;原本意志坚定的眼睛此时恍惚迷离;他微带困惑的神态让这整张脸显现毫无抵抗力的脆弱这瞬间的华彩;令柳川正男为之震惊。
柳川正男的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着;一时间忘记了该说什么。
他只觉得容雅的身子好象在向自己倾斜;越来越靠近;他的头垂了下去;就在快要接近自己肩头的那一瞬;他整个人往地上滑落;柳川正男本能地扔掉伞;用小提琴家的双手;结结实实地扶住他。
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柳川正男才醒悟;那摄人心魄的瞬间艳色源自于病态。紧拥在他怀抱中的这个昏迷的人;额头与呼吸就好象火一样滚烫。
“警卫!警卫!”
柳川正男侧过头大叫。大使馆门前的警卫笨拙而又慌张的跑过来帮忙。
“他需要医生!快找一个医生来!”
张妈端着刚煎好的药;走向大少爷的房间。
房间里静悄悄的;光线极暗。
不知道秋萍跑哪儿去了。她一定是看着大少爷睡觉了;就偷偷溜出去;和孙三或者郑大傻子偷情调笑去了。这个死丫头;知道大少爷脾气好;从来不会为难她们下人;所以才纵得她无法无天;如此放肆。张妈一边暗骂着自己的女儿;一边开了灯:“大少爷;醒一醒;咱们喝了这碗药再……”她的话没说完;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大少爷!大少爷呢?”
容雅的床上被褥凌乱;却空无一人。
琴声。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琴声。
时近;时远;象风一样吹拂过脸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象八月的秋天;透风而来的桂花香味;当你穿过夜的空气;它就在你左右; 当你停下脚步寻找的时候;它就消失无踪。
容雅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屋子里;周围摆放着一些西洋的家具。 不知道此时是白天还是夜晚;室内点着灯;但光线极暗;一点柔和的小灯;温暖地发出桔色光芒。
他躺在一张非常柔软的床上;床单和枕头都散发出洁凈的气息。他的头昏昏沉沉的痛;全身的肌肉也在疼痛;他试着动了一动手臂;只觉得四肢酸软无力。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他一点都回忆不起来。
有琴声。
这一次非常清晰;绝不会是他的幻听。优雅;低回;和谐韵律。
容雅痴痴的听了一会儿;突然用力振起身体;向发出琴声的地方望去。原来这间屋子并不是只有他单独一人。一个穿著黑色衣服的人坐在房间的另一角;几乎要与角落的阴影连为一体。优美的琴声;就是从这个人的手中发出来的。
容雅认出他来。他就是那个日本人。那个用華麗的琴技迷惑了自己的人。
有一个问题几乎脱口而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容雅还没来得及开口;柳川正男已经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欧洲的古老传说中;弓弦乐器;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神送給人類的珍贵礼物。”
他低低的声音伴随着幽深的琴声传来。
“……可是;人们却不知如何使用它; 一直到许多神赐的年代过去了;人们才用乌龟壳制作了第一把弦乐器;最初它是用笨拙的手指弹奏……”
疑问在容雅的唇边消散了;容雅惊讶的发现;他在倾听这个日本人的声音。
“可是;有一天;人们发现弓可以振动琴弦;才有了第一把真正的弦乐器;才可以唤起;当初碎落在山川万物之中的;女神恩赐之物的永恒之声。”
容雅静静的听着;不说话。
“虽然我不知道在中国有没有类似的传说;但是我猜想;这也是为什么;中国人会将美妙的音乐称之为‘天籁’。因为人类最美好的东西;文化;艺术;爱情……总是相通;相似的。”
琴声婉转回旋。
“很美吧?”柳川正男道:“这是Mozart的降B大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
容雅一怔。
“也许你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可他在欧洲却是大名鼎鼎;家喻户晓。他三岁的时候开始弹琴;六岁的时候就能作出优美的歌曲;八岁的时候写下了第一部交响乐;十一岁的时候便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部歌剧;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指挥乐队;完成了那部歌剧。他是一位真正的天才。你知道什么是歌剧吗;容先生?”
容雅迟疑着;摇了摇头。
“它其实和你们中国的戏剧;有一点相似;”柳川正男微笑了一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音乐生涯的;容先生?”
容雅没有回答。
琴声产生变化;华丽的颤音之后;速度开始加快。
“这位天才的音乐家;也许他太早的在音乐中开始自己的人生;所以他很年轻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去世的时候只有三十五岁。他死的时候疾病缠身;贫困潦倒。在他离世前的最后一部作品;是用于葬礼的安魂曲。”
容雅慢慢地放松;将身体靠在床头;无言地听他低述;在遥远的欧洲发生的;关于一位陌生的音乐天才的故事。
“听过这首曲子的人都相信;借着这样的音乐;可以抚慰痛苦的灵魂;让死去的人得以平息;让活着的人永远怀念。容先生;你相信;关于音乐可以安慰灵魂的传说吗?”
音乐……与苦难的灵魂。
渐渐的;容雅觉得头开始沉重的;倦意阵阵袭来。
琴声渐渐又转回低回;节奏变慢了;慢了;回到最初的弦律。
“有些人活着;仿佛就是为了给人间创造美妙而存在。可是在所有的艺术之中;音乐是最不确定的一种;因为它只存在于创造它的瞬间。当我的弓在弦上;手指在移动的时候;可是当弓从弦上离开;它就消失不见。还有什么;是比音乐更难以把握;难以拥有的呢?”柳川正男低声道:“也许……除了人的心……”
容雅再次沉沉睡去。
琴声停止了。
柳川正男收起了琴和弓弦。他来到他的身边;俯视着他沉静的睡颜。
头发稍长;漆黑顺泽的散在枕畔;洁白的脖子;纤秀的下巴;略显得单薄的侧面轮廓。
他轻轻的托起他的头;让他好好的睡在枕头里;唯恐稍一用力;便惊醒这如同醉倒在酒神盛宴中的年轻男子。
真是一个倔强的人啊。如果不是高烧四十度;已经意识模糊;只怕他也不会来到这里。
看样子;适才医生为他注射的安眠药已经发生效力了。医生说;病人极度虚弱;他需要好好的休息。
柳川正男轻轻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关上后;房间一片静寂;就连一声叹息仿佛也不曾存在过。只有那盏屋角的小灯;温柔地向着黑暗;发出微弱的桔色光芒。
第 30 章
容雅再次醒来的时候;整个房间已经一片光明。
一个黑发的少女;正在自己的上方;脸对着脸地望着自己。
看到容雅睁开眼睛;她大概被吓了一跳;一张雪白的小脸顿时涨红了。但随即;这张粉红的小脸上漾开一个喜悦的笑容:
“容桑!你……醒!”
容雅记得这是柳川正男的妹妹。
她的脸离自己是这么的近;少女如兰气息柔和的抚面而过;容雅不由得也微红了脸;转开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看到他醒来;真理子十分开心。她转身跑到小桌边;拿起水晶的水瓶;倒了一杯水;又嗒嗒嗒地跑回来:“容桑;你的;渴的;不渴?”
她这么一说;容雅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又饥又渴;嘴唇都裂开了。
他用手支撑起自己的身子;稍坐了起来;少女坐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臂环扶着他;另一只手端着水杯;直送到他的嘴边。
容雅大窘:“不;不;谢谢你;我自己来。”
真理子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松开了手;让容雅接了杯子。
容雅只觉得身畔触觉柔软;是那少女的半个身子还靠在自己身边;略略的侧了侧;避过尴尬;一口气将水饮尽了。
他喝得急;不免有些水洒了出来。容雅正欲抬袖去擦;突然只觉得脸颊嘴角触觉轻柔;原来是那少女已伸出纤纤手指;为他拭去水渍。
容雅象被火烫了一般;猛地往后一缩。
“容桑;怎么?”少女睁着圆圆的黑眼睛;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容雅望进她的眼睛;只见她坦然回望;一对眸子黑白分明;清如秋水;没有丝毫放荡或淫秩之神色。不禁暗酌;不知是这少女太过天真单纯;不知男女有别;或是东洋番邦礼仪不到;教化不开;没有中国自古男女授受不亲的禁忌?
“这是什么地方?”容雅环视四周;下意识地往屋角那个角落望了一眼;昨夜的琴声和人语宛若幻境:“我怎么会在这里?”
真理子中文水平有限;虽然勉强能听说一些;但要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就远远不够了。她又是打手势;又是作动作;再加上简单的中文;容雅听得吃力;有时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时真理子就不知如何是好;气恼得跺脚;若是容雅明白了一个词;她就受到莫大的鼓舞;又是拍掌又是笑;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情态;十分可爱。
连猜带比的说了半天;容雅大概也明白个所以。对他来说;除了震惊;还有羞愧;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琴声所惑;主动来到日本人这里!虽说那时他正在发高烧;意识不清;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听真理子说完;容雅发了一阵呆;掀开被:“谢谢你;可是我……我一定得要走了。”
真理子急道:“为;为……么什?”
容雅掀了被子;又是一愣;他这才发现;他的身上;只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袍。此时袍襟松开;露出些象牙色的胸膛与肩头。少女乌溜溜的眼睛;甚是灵活;已经转到他的身上。容雅只觉得一张脸象火一样烧起来。赶紧缩回床上;拥被而坐。
“我的;我的衣服呢?”容雅自问生平未曾试过如此狼狈。
真理子满眼都是关切;道:“容桑;你的脸;为么什;红?你的;是不是;不舒服?”
说着伸手来探他的额头。
容雅无可奈何;想不到今天居然在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面前不知所措。
“我为什么;穿的是这个?”容雅扯起睡袍;指指:“我的衣服呢?”
真理子明白了。
“衣服的;湿……”她做了个洗衣服的动作:“哥哥让我;给你;换的……”
“你……给我换衣服?”
“哈依!”真理子大力点头:“阿镜;在擦身的;时候的;也有帮手哦。”
容雅揉了揉额角;将身子靠回床头。他已经不想去知道阿镜是谁了。
真理子好奇的看了他一会儿:“容桑;你的;为什么的;不高兴?”
容雅摇摇头;不说话。
真理子想了一想;“容桑;你的;是不是;不喜欢阿镜;擦背的;给你?”
容雅点了一下头;随即又摇了摇。
真理子眼泪汪汪:“那……容桑;你的;是不是;不喜欢我?”
容雅听到她声音有些变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小嘴扁扁;好象要哭了;一时不忍。:“不是的;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在我们中国;象给陌生的男子更衣擦背之类的事;不应该让女孩子做……”
这一次真理子居然听明白了!
“不;紧要的!”她摇头;用乱成一团的中文说:“容桑;你的;不是的……你的;是朋友;我见你过;你记得?在;日本的;这些;是女孩子的。”
正在这里鸡同鸭讲;说个不清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低笑声。
门打开了;穿著黑色西装的柳川正男忍了笑意的走了进来。
“你醒了;容先生;”他招呼说:“感觉好些了吗?”
“哥哥!”真理子扑进他怀里:“你来了就好了;容先生好象在生我的气?为什么?他急着要走。”
容雅扯了扯睡袍的衣领;尽量正襟危坐:“柳川总领事。”
“容先生难得来我这里做客;如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柳川正男先对容雅鞠了一躬。
容雅脸上一红;道:“哪里;是我冒昧前来;打扰了你才是。”
“容先生;我这个妹妹还不懂事;如有得罪之处;还请你看在她年少无知的份儿上;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真理子在她哥哥身边;使劲点头;看样子;她是大概知道她哥哥在说什么。
这模样比起中国女孩子的斯文娟秀;更多了一份可爱开朗。
容雅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也正看着自己;目光微触;容雅转过头:“哪里;我给小姐添了不少麻烦才是。”
真理子突然大声道:“容桑;我的名字的;叫蒸梨子。”
容雅一愣。
柳川正男已经忍俊不禁;笑了出声:“傻瓜;什么蒸梨子;是真理子。”
容雅明白过来;也不禁一笑。
“快出去吧;蒸梨子;”柳川正男拍拍她的头;用日语笑道:“哥哥和容先生有话要说;你去叫阿镜准备一点清淡的食物;容先生睡了一天一夜;想必已经很饿了。”
真理子答应着;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哥哥;我的名字;你一定要好好的跟容先生说哦;一定哦。”
柳川笑着答应。
容雅在一旁看着;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看得出来柳川正男极疼爱这个妹妹;兄妹感情相当亲昵。
“我妹妹;很喜欢您;容先生。”柳川正男一边说一边把手中一个黑色的盒子放在身边的桌上:“您的衣服;已经全被雪弄湿了;所以差人去洗了;很快就给您送过来。”
容雅一时拿不准日本人所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盒子中就藏着;那奇异的;发出美妙魔音的琴。
容雅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虽然我很感谢你和你的妹妹……为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我一定得告辞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柳川正男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琴盒;拿出一把沉金色的小提琴:“我却;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呢。”
容雅一眼就看出这是另一把琴;与前两次;柳川正男在自己面前展示的那一把蜂蜜色的不同。
柳川正男把琴架在肩头与下巴之间;试了试;调了调音。
容雅灵敏的耳朵;立即可以听出这一把琴与那一把琴之间的不同。那一把琴的音色华丽圆润;几乎是完美的;而这一把的音色细腻婉转;毫无瑕疵;如果说一个宛若雍容的贵妇;另一个则是纯洁的美人。
柳川正男背对着容雅;拿起了弓弦;非常轻巧的拉了一小段舞曲的开头。
醉人的琴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
“我想……我知道这是为什么的……”容雅象自语般的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