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汉臣沉着脸站在容嫣面前。他满手的油;他肚子饿得要命;而且他快要失去工作了。以后他们该怎么生活?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好容易等容嫣笑够了。沈汉臣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说:“青函;你把那东西给我看看。”
容嫣看了看他的油手;笑:“你先把手擦擦。”
沈汉臣探身;劈手从容嫣手上夺过玉佩。他这下动作非常突然;极为粗暴。笑容在容嫣的脸上消失了。
“汉臣;你干什么!”
沈汉臣拿着玉佩;走到窗边。
“我最后问你一次;这玉是怎么来的?你哪来的钱?你不说我就把它从这里扔下去。”
“沈汉臣!你疯了吗?”容嫣从床上猛地坐起身来。
但沈汉臣看起来不象是疯了;只是紧板着脸;一丝笑意也无。
容嫣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个样子;从来都是他让着自己;宠着自己;哄着自己;只有自己发脾气;他受气的份儿。而此时的沈汉臣;让容嫣畏縮了一下。
容嫣干咽了口唾沬;吸了口气:“钱是我向一个朋友借的。”
“什么朋友?”
“从前唱戏的朋友。”
“秦殿玉?”
容嫣有点诧异地看了沈汉臣一眼;他没想到沈汉臣居然猜对了。
“那秦殿玉为什么无端端地借钱给你?”沈汉臣紧咬着牙;脸色铁青:“你干嘛还要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沈汉臣!你有完没完?”容嫣觉得忍无可忍了:“把玉还给我。”
“一百二十块大洋!你拿什么去还?我们哪来的钱去还给他?你拿什么去还?!”
“把玉还给我!”容嫣从床上跳起来;扑向沈汉臣;去掰他的手腕;想从他手上把玉夺回。
本来他若好好的跟沈汉臣说说;这玉是买来送给他父亲过年的礼物;他希望可以挽回他们父子的关系;他的态度再好一些;再软一些;沈汉臣也许有可能把这玉还给他的。但此时容嫣的愤怒;只是让精疲力尽;在这一天受够打击的沈汉臣瞬间失控。
一个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念头突然跳出来;滚来滚去;在沈汉臣混乱的大脑滚来滚去说什么也不能把这玉还给他。
两人扭在一起。
沈汉臣拼命转过身子;伸高手臂;他死命的咬着嘴唇;眉毛拧在了一起;那张端正的四方脸都扭曲了。而从身后环抱着他的容嫣;也在拼命的伸手手臂;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怎么样也够不着。
沈汉臣觉得自己要摔倒了;他心中一惊;身子往后一仰;撞在墙上;后脑勺一阵疼痛。此时容嫣终于掰住了沈汉臣的手腕;他把他向后扭;根本不管沈汉臣觉得手腕痛得要断了;另一只手终于握住了那明黄的物体;他紧扭着它;把它往外一抽…这东西很容易地从沈汉臣滑腻腻的手指中抽了出来。沈汉臣只觉得手指中一空;他脑子里也一空;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动作;他就已经做了他的另一只手本能地回夺;空下来的那只手重重一挥
容嫣的痛呼声把沈汉臣昏昏沉沉的大脑霎时拉回了现实。当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冷汗从那惨白的额头往外直渗。
凶猛的拳头击中了容嫣的面孔;容嫣猛地往后倒仰;与此同时;那块争来夺去的玉佩从容嫣因疼痛而松脱的手指中滑落;清脆地摔在地上;立即四分五裂;大小不一地弹向四面八方。容嫣捂着脸;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这一切就在沈汉臣眼中映现;看得如此清晰;就象电影的慢动作一样。
容嫣松开手;从地上抬起头;他也看到了;那摔成碎片的田黄玉佩。
血从他被打破的嘴角直流出来;一滴滴地滴在地上。容嫣没有擦去嘴角的血渍;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块玉看。
沈汉臣也吓傻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
那一刻好象过了很久;好象时间凝固;但又好象只过了一会儿。容嫣的嘴唇轻轻一动;好象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沈汉臣看着他慢慢地从地上坐起身来;慢慢地伸出手去;把摔碎的田黄玉一块一块地从地上拾起来;捧在手心中;然后;他看着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一种更大的的恐慌深深地抓紧了沈汉臣的心;他两三步冲上前;挡在容嫣面前。
“青……青函;你;你要做什么?”他结结巴巴;语不成调的说。
容嫣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
沈汉臣被容嫣的眼神所震摄;几乎要跪下了。
“青函;你;你要做什么?”沈汉臣用发抖的声音说。
容嫣没有理他;打开大门;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
“青函!”
“青函!”
沈汉臣不敢去拉他;不敢再碰他一根手指头;只在他身后无助地大叫。
容嫣洠в谢仡^。
容嫣失魂落魄地下了楼;举目只觉得夜色茫茫;北风一阵紧似一阵;他打了个寒战;一身的热气都瞬间退尽了。
摔碎的田黄玉还握在手心;刀子一样扎得肉痛。被沈汉臣打破的嘴角也火辣辣的疼;满口都是腥苦。容嫣站在寒冷的夜风里;一时不知所措。
心里虽然一片茫然;但只有一点是很明白的;他不想再上那楼上去;他不想看到沈汉臣那哀求的眼神;他也没有办法忘记沈汉臣向自己挥拳的那一刻;那张惨白的;歪曲的;暴怒的脸。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就象被激怒了的困兽;没有丝毫的理性或感情;只知道近乎本能的反应或攻击。如果这就是本能;那是多么可怕的本能。容嫣觉得自己好象无意间窥得天机;就象聊斋中的书生;无意中看到了蒙在画皮底下的那只鬼脸;或修行的道人;第一次看透了藏在红颜底下的白骨;那种胆战心惊;那种彻寒如冰。
虽然根本没有目的;可是容嫣的脚本能地带着他往外走去;因为在那一刻;他对这灰仆仆的破旧小楼;还有站在这小楼灰仆仆的底梯下;狼狈不堪的自己;都厌恶之极。
黑暗的江面波澜不兴;只有航标灯的灯光分明;在黑沉沉的江面投下红色的倒影。容嫣呆坐在江边的码头;望着黄浦江水;不知来从何处;不知去向何方。他偶尔抬起手;往江水中打个水漂;他的手指很灵巧;有时可以连点三四个水花。他扔出去的小石片儿;在黑夜中偶然划过透明的黄|色微光。
在他的不远处一个破棚底下;躺着一个黑色的人体;身上盖着破麻片;地上铺着的是厚厚的报纸;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冻死了。过了一会儿;破布动了一动;那人坐了起来;才知道是个在此处睡觉的流浪汉。
“小兄弟;”那人开口说话。
容嫣蓦地被吓了一跳;前后左右看了看;才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小兄弟;我看你在这儿坐了有大半夜了;是有啥想不开的事儿吧?”流浪汉说。
容嫣懒得理他。
“是老婆跟人跑了;还是丢了啥东西?”
容嫣不说话。
“小兄弟;这世上;没啥事是想不开的。不管丢了啥;只有没丢了命。啥东西都可以再从头来过;可这命只有一条哇小兄弟。这辈子爹妈给了你命;给了你个好皮囊让你做人;这可不容易啊。 谁也指不定下辈子是啥变啥呢。做人再怎么苦;苦得过做牛做马;给人骑给人拉;最后还要给人杀给人吃的?畜牲还千方百计的想活下去呢;这牛马啊;杀它的时候还知道流眼泪;你说它哭什么呀?这辈子的苦还没吃够?还要留恋?这动物都想活下去;这人可不能随便拋掷这条命啊。”
容嫣怔了怔:“……你以为我想自杀?”
那人也怔了:“你在这儿坐了大半夜;想了大半夜;不是想跳河?”
容嫣神经质的笑起來。但笑扯痛了被打伤的嘴角;他一张脸都缩了起来。
“你不是想自寻短见;那你三更半夜来这儿干嘛;小兄弟?”那人试探着问。
容嫣止了笑。
他望了河水一会儿:“我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此时此刻;这个上海滩;根本无自己的容身之处。
流浪汉慢慢地爬起身;走过来坐下。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身上酸臭难当;所以两人还是隔得远远的。
“你是哪儿人?”容嫣问。
“我老家河南。”
“怎么来的上海?”
“家乡穷啊;年年到春都要出来要饭。”那人嘿嘿一笑:“我这辈子;就靠一双脚板硬;去的地方可多;干过苦力;也当过兵。”
“你是逃兵?”
“也不算逃兵吧。我本来就是被军阀陈关山的队伍给硬抓走的;那时我正打算回家呢。当时啊;还以为陈将军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吓得破了胆;逃也不敢逃;后来才知道陈关山也就是一土匪山大王;没多久就让吴佩孚给灭了;我趁乱就溜了;回了家一看;才知道我走的那年发大水;全村都逃难去了;老母走不动;活活的给饿死了;我的一个小女儿也不知去向;有人说被人贩子拐走卖掉了;有人说是发大水的时候给水冲走了;我女人也改嫁了;嫁给个老西;去山西了……”那人象吃了什么东西似的直咂嘴:“我这一当兵啊;真是当的家破人亡。回到老家;连个白地儿也没留下;从前是我家门的地方;现在改乱葬岗了;人死了就往那一扔;连土都盖不住脚。小兄弟;你说这人生一世啊;怎么就那么没想头呢。”
“……”
“我也不怪我女人;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又一去就没了音讯;谁知道是死是活呢。”那人把污黑的手指插进油腻腻的灰白的头发;抓了抓:“这些年;满世界的走;我也想明白了。这人想活下去;那可不容易啊。她一妇道人家;除了改嫁;还有什么办法呢。谁不是混个活路呢?好死可不如赖活着啊。所以啊;小兄弟;起先你来到这江边发愣的时候;我就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啊;穿得干干凈凈的;看样子没吃过什么苦啊;怎么就跑来寻短见呢?你有家里人吧;小兄弟?”
容嫣默默地点头。
“你这大半夜三更的跑出来;这世道又不太平;你家里人还指不定怎么担心你呢。我这些年;离了家;想得最多的也就是我家里的老老小小;聚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是福气;现在死的死;散的散;才知道这辈子能在一起不容易;下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
那人抬起手;容嫣以为他要去抹眼睛;谁知道那人只是掏了掏鼻孔;打了个喷嚏。
“回去吧;小兄弟。”那人说:“这天可冷得邪乎。还是家里好;至少有口热茶;有个热被窝。人这一辈子;还求什么呢。你和我们这样的人可不同。你看我活得惨;可我至少还有条麻布被子;哪象前天我遇到的那个小四川;他可连条破麻布都没有;只有几张破报纸;那天我看到他;冷得脸都青了;眼睛都突出来了。”那人摇了摇头:“这两天都没看到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冻死了?他要饭的时候可狠;为了一块馊馒头可以和你拼命。你看;连他这样的人也要拼了命的活下去;嘿嘿;我这老骨头可不能比他先死。”
容嫣望着渐渐发白的天边;没有说话。
“什么时候;我也想遇见我从前的老婆……她跟了山西人;那山西可是有钱的地方;有时候我想;什么时候我也能遇见她;我不是怪她;就想跟她说说话;说说从前咱们的女儿。她到底是被水冲走了;还是被人拐跑了?她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可说了什么话没有?她有没有提过爹?我常常这样想啊;哪天天老爷再让我见见我女人就好了。饿死前见一面;也可以闭眼了。我到处要饭;走南闯北;说不定哪天就能遇上;你说对不?”
容嫣微微一笑:“你不是说;只要活着;就一切都有可能吗?”
那人象个傻瓜一样;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两人都再没有说话;淘淘江水从他们脚下流过;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事。
容嫣突然站起身来。
“我要回去了。”他摸了摸腰包;只有一点零碎小钱在身边:“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么会儿话。可惜我身边就这么点钱;你拿着吧;要是哪天在街上再遇着;你来找我;我会记着你的。”
那人捧了铜钱;露出一种很可笑的表情;似乎眼睛里发出光来:“谢谢少爷赏赐;谢谢少爷赏赐!”
他不住磕头;连称呼都变了。
容嫣只觉一阵凄凉;快步走开了。
为了这样一点点的小钱;竟然被一个人这样感激啼零着;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多年的乞讨生涯;已经压断了这个男人的脊椎骨;在这个人的身体每一寸每一处刻下深深的印记;近乎本能;就象狗见了骨头;就会想要咬紧一般。
这人生一世;怎么就这样的苦;这样的凄凉。
在街上浪荡了一夜;最后还是只有回到沈汉臣那里。
虽然容雅说过;他随时可以回去;他永远都是容家的二少爷。可他实在没脸回去。在离开家那天他就下定决心;不在外面混出个人样儿来;他不回去。
一打开门;看到失魂落魄的沈汉臣呆坐在窗边;脸色灰败;一夜无眠;心也软了。
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到底还是明白;这个男人;是真心爱自己。别的不为;就冲这份真心;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那惊心寒魄的一瞬;快快忘记就好了。
沈汉臣看到他回来;喜出望外:“青函!青函!”
扑上来抱着他唔咽:“我错了;你打死我吧;我知道错了……”
这个七尺男儿;跪在他脚下哭得象个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呢;容嫣想;挨打的人是我;哭泣的却是他。
然后;他才听沈汉臣抽泣着解释昨天为什么鬼火攻心;他就快失业了;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有多么害怕。
昨天的一切仿佛都有了个合理的解释。
原来是这样。容嫣想。
“汉臣;你们报社的总编姓陈对不对?”容嫣把他扶了起来;说。
“你怎么知道?”
“这就好办了。”容嫣微微一笑:“我知道他。”
陈主编也是个京戏票友;曾经托人几次想结交容家两兄弟;机缘巧合都失之交臂。
沈汉臣这一次算是见识了容嫣的办事效率。没两天;他就已经选好了饭馆;事先点好了酒菜;精心挑选了左右陪客;备下了帖子;只等上海晚报的陈主编赏光了。
沈汉臣常听人说;华连臣的容二爷惯会交际应酬;从来没亲眼见过;可是这一次;当端坐在八仙桌后;一身白衣的容嫣面露微笑;站起身来;迎向来客之时;沈汉臣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禁一呆。他几乎认不得他了。此人是日日在家中;游手好闲;百无聊赖地只等着自己回去的青函?眼前这个翩翩玉人;真的是那个成日裹着自己的灰色旧袍;没精打采的;抱着一本或坐或躺的那个懒洋洋的青函?
说不出是哪里变了;眼前的人;一举手;一投足;一浅笑;一沉吟;无不焕发出明星的光采。书中所读到过的神采照人;不过如此。
容嫣的风流灵巧;让沈汉臣又惊又喜;为之神移;几次在席间望着他几乎呆了;险些记不得陪笑奉承自己的顶头上司。
但他的小小失态;根本没人放在心上。
容嫣显然才是今晚的主角;觥筹交错间;谈笑风流;周旋全局时;进退得宜。
他那双美麗的眼睛望向谁;谁就觉得如沐春风。就连陈主编的夫人;一个戴着眼镜的青白脸面薄唇女子;平日里不苛言笑的女子大学舍监;今晚也脸染红晕;尖声而笑;一反常态。
这是一场非常成功的饭局;主客都同乐融融;没有一刻是冷场;没有一个人感到自己被忽略;一顿饭下来;彼此几乎已经觉得成为非常好的朋友;互相看着也亲切。容嫣在席间还即兴清唱了一段“水殿风来秋气紧;月照宫门第几层”;宾客无不哄然叫好;沈汉臣只觉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就好象第一次听他唱戏;沈汉臣又仿佛回到那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瞬间;在那一刻;他只恨不得立即将他拥在怀里;又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叫;要说给全世界知道;这个美人是我的仅此这一点;已足够令他骄傲狂喜了。
沈汉臣的眼睛偷偷地从席间众人脸上一个个滑過去;又一个个看回来。
这样被人从旁打量着;而他们毫不知觉;他们的眼睛;就象飞蛾向着光芒一样;只望着一个人;一个散发光芒的人。沈汉臣只觉满怀欣喜。
我什么都没有;可我有他;而你们什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