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有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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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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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稚柳目瞪口呆,如受雷击.
  他竟然懂得他!
  他看穿了他!
  连二爷也不曾懂得的心事,此人竟然懂得!
  连他自己也不敢正视之心事,生平最大的秘密,却被眼前此人毫不留情,一语道破.这狠毒的人!许稚柳一阵眩晕,就象从高处跌下,银瓶乍破.
  他不得不用手扶住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等他放下手来的时候,沈汉臣早已经不知去向,面前的热茶也凉了多时.
  心还在砰砰砰地狂跳不止,身体里的血好象凝固了,全身发冷,又羞,又惭.复又一阵火热走遍全身,又痛,又恨,如同身处炮烙.
  今生今世,他还有何脸面再来苦苦纠缠,他还有何面目,面对恩重如山的二爷?
  深夜,容雅外出归来,经过二弟的房间,突然顿住了脚步,停了停,又折回来.
  房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门里没有点灯.借着室外的微光,容雅分明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仰面倒在容嫣平日最喜欢躺的那张黄竹躺椅之中.恍然一望,他还以为是青函回来了.细一看,这分明是柳儿!只是他那身衣着,那身打扮,与青函一模一样.
  那只纤细的手,在夜色中白得异常醒目,几乎泛着青光.它正轻轻击打着黄竹椅的扶手,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好象跟随某种无声的旋律,在抑扬顿挫地打着拍子.
  一阵夜风吹过,天上的浮云移去,地上多了淡淡了月光.
  本应无人的房间,听不到的旋律,打着拍子的青白的手,站在门外的自己,在黑夜与月光交织的地面,投下拉长的灰色的人影.虽然明知这是自己的影子,容雅还是觉得这幅情景实在诡异.就好象此时此刻,在他与柳儿真实存在之间,还有某个虚无的第三者,若隐若现.

  第 22 章

  那夜看到的事,容雅对谁也没有提起.
  平日里看到柳儿,他还是老样子,沉默少言,我行我素;一身白衣如雪。
  容雅反躬自省,这实在是自己的错.
  柳儿自打进华连成的第一天,就跟在青函身边,青函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可以说在这孩子心里,已如同血肉相连.可是有一天,这份依靠,这份亲情突然硬生生的就斩断了,走了,消失了,叫这孩子如何不失落茫然,不知所措?
  青函在的时候,把这孩子实在捧得太快,眼热他的人太多,他在华连成,几乎是孤立的,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现在青函突然离开了,现在得全靠他自己在戏园子里挣扎,他所感到的孤独,不亚于孤身一人穿越黑夜中的草原.
  青函明明拜托过自己,好好的看照着柳儿,可是近来他只顾忙着自己的事,竟然把这个孤独的孩子忽略了.而又怎么有人想得到,在功成名就的光环之下,这个孩子的心境竟然寂寞如此?
  上海福州路,山西路口的文明茶楼,又称“清音桌”,一向是梨园子弟,票友定期聚会,互通消息,联略感情之所.从前容嫣在时,多半是容嫣代表华连成出面应酬,现在这个担子,自然落在了容雅的肩头上.
  茶楼每日下午两点开锣,一直唱到日落时分.茶楼前挂着条幅:“特请城中弟子随意消遣”.所谓弟子,就是指的一众票友.虽说是随意消遣,但这清音桌名流侪侪,收费不斐,绝对是一处谈笑皆风流,往来无白丁之所.
  华连成的容二爷一向是茶楼老板次次力邀的对象.
  从前柳儿也跟二爷来过,见过世面.里面的人,不是名重一时的文人颍停褪呛斓梅⒆系睦嬖扒氨玻涑撇簧稀叭合筒⒅痢保挂部梢运怠胺缌髟萍保
  来这里的大多数的人都衣着华丽,满脸堆笑,远远的就打着招呼,打着哈哈,拱着手,寒暄着,说的都是互相吹捧的话.
  从前柳儿跟着容嫣,只觉得二爷在这种热闹地方简直是如鱼得水,应酬漂亮得密不透风又花团锦簇.这一次跟着容雅来,大爷明显低调得多.上了小楼,遇见有打招呼的,含笑拱手,一一回礼,然后挑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在那竹藤编椅中坐了,就再不说话.很快别人就将他们这一桌忽略了,将注意力投向新来的某老板,某某先生身上去了.
  容雅缩在竹编圈椅之中,冬日下午的阳光透过明凈的玻璃斜照在他脸上.他的长发透过阳光,被阳光染成了浅浅的金啡色.他的皮肤在这种光线下看起来白得好象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深黑色的眼睛……好象看着什么东西,但目光又是散漫的,并非注视在某一点上.就好象他人在这里,神魂却流离身体之外似的.
  有人在他们不远处唱了一段>的“快二六”,有人在拍手叫好,有人在玩胡琴,他似听非听.这座热烘烘的茶楼里,只有大爷坐的这一块儿,是安静的,时间仍然象水一样无声无息的在流逝,周围的喧嚣嘈杂与他们无关.再后来,柳儿回想起这一刻的情景,才觉得,大爷当时那幅表情,大约可以称得上是无聊.
  如果有时间,他情愿全用在丝竹琴笛之上,或者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对应酬往来一类的事根本感到厌烦之至,此时却不得不来,你说他怎么会不感到无聊透顶?
  大爷有他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那时候,柳儿不知道那是什么.
  容雅在茶楼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估摸着应该也差不多可以走了,华连成的人算是已经到过了.岂料他刚一站起身来,就暴露了目标.
  远远的就冲过来一个西装革履,剑眉朗目的男子:“咦咦,这不是容大爷吗?您什么时候来的,坐在哪儿?我竟然没有看到!”
  柳儿认得此人,这男子是另一戏班子秦家班的当红小生秦殿玉.
  秦殿玉是著名小生蒋砚香的弟子,后又改为程继先为师.他天生一把好嗓子,又从了名师,武艺自是不凡.他最出名的是真假嗓运用自如,且转换不露痕迹.工冠生,巾生,穷生,雉尾生.再加上他一表人材,所以在上海滩也是红极一时.
  这秦家班一向把华连成视为头号竞争对手,向来对它虎视眈眈,只恨不得有朝一日,取而代之.但在这秦家少爷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见了容家兄弟的面,那是分外亲热,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容嫣常常私底下和他哥说秦殿玉是笑里藏刀,没安好心,但这么多年下来,两家人到底相安无事.所以容雅和秦殿玉见了面,少不得也要应酬一番,暂时是脱不得身了.
  秦殿玉伸出一只白白凈凈的瘦手,拖着容雅的手不放:“……唉呀呀,若是早知道上海第一琴师在此,刚才我也不敢班门弄斧了,真是献丑,让容大哥见笑了!”
  容雅只得陪笑:“哪里,哪里,秦老板不仅唱工一流,拉起琴来,琴技也是一流,容某佩服得紧……”
  秦殿玉突然发现了站在容雅背后的那人,终于放过了容雅,转而去捉柳儿:“哦哦,这不是许老板吗?唉呀呀,真是相请不如偶遇!自从上次许老板和二爷来过,已经许久不曾在这里见过许老板了,秦某正挂念得紧……”
  柳儿听外人在这种公众地方提到容嫣的名字,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脸上也不得不笑道:“秦老板真是好记性,连我这种小角色也记得.”
  秦殿玉仰天打了个哈哈:“许老板说笑了,许老板如今是上海滩数得出的名旦,秦某还盼望着什么时候能和许老板和一出戏呢.看二位这样子,怕不是要走了吧,这怎么行,来来来,这边坐.干咱们这一行,平时都各忙各的,好不容易得闲,怎么能不好好叙叙?小二耶,再开壶热参茶──”
  容雅柳儿即不善于应酬,也不善于推脱,无奈只得受他摆布.
  秦殿玉那一桌还坐了几位女宾.还未走近,已经是一阵香风扑面.
  柳儿只觉眼前忽地一花,金灿灿,白晃晃,红扑扑的颜色扑面而来,还未看清,只觉个个都是花枝招展,珠光宝气,粉团一样的角色.那边已是嘻嘻哈哈,笑声如银铃:“唉呀,容大少爷,真是请都请不到的人物啊!”“咦,这不是许老板吗?好年轻啊!”“快快快,这边请坐.”
  柳儿在女子面前分外拘谨,不敢乱看.当下眼观鼻,鼻观心,象木头人一样的坐了.
  容雅不动声色,笑道:“早听说秦兄是上海滩出名的风流人物,果然名不虚传.”
  秦殿玉闻言哈哈大笑,神色之间十分得意.
  却见这秦殿玉取了他适才拉过的京胡,笑嘻嘻道:“今天在坐的诸位可是好耳福了,当今第一的名琴师在这里,是不是无论如何,也得请容大少爷给咱们露一手,拉一曲?”
  他身边几位娇滴滴的女子首先拍掌叫好,茶楼其余的客人也都纷纷鼓掌.
  容雅见推辞不过,只得接了琴,拉了一段小开门,一曲即毕,周围更是轰然叫好,掌声雷动.
  这时有一紫面皮的中年汉子,在另一桌拍着台子,操着天津口音叫道:“好琴法!好!大爷喜欢,再来一曲!”
  柳儿听他出言不逊,皱了皱眉,上下打量那人,只见那人身形高大粗壮,衣着华丽,鼻子上架着一副圆圆的黑太阳镜,指间戴着老大一粒翠玉指环.
  容雅还了琴,淡淡道:“不巧得很,在下今日还有些俗务,是一定得告辞了.这位先生若有兴致,下次再容容某献丑如何?”
  那人面露不悦之色:“容先生忙,我金某人难道不忙?大爷难得来一次上海,幕名而来这清音桌,刚有了点兴致,容先生何必如此扫兴?”
  容雅还是水波不兴的回答:“金先生今天好雅兴,容某今日却兴致不高,真是不巧得很.”
  金老大把脸一沉,他身边的喽啰们嘴里已经开始不干不凈的骂了起来:
  “不就是一个臭场面吗,别不识抬举!”
  “今天你弹也得弹,不弹也得弹!”
  “好好看看咱们老大是谁!”
  秦殿玉左右一看,场面有点僵了,急忙打了个哈哈:“金先生,您平时贵人事多,难得来一次上海,大概不清楚容大哥这人,他平日里已经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今天能见到金先生,二位已经是有极大的缘份了!”又向容雅道:“容大哥,您是世外高人,不食人间烟火,但也应该听过名震天津卫的青帮金老大的名头啊!他可是天津卫上数一数二的京戏票友!这一次是慕名来到这茶楼,等着捧你二弟场的,谁知道把您给等到了,您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哈哈!”
  金老大哼了一声,脸有得色.
  容雅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秦殿玉粉脸堆笑,周旋道:“这样吧,一位是咱们上海的第一琴师,一位是天津卫的票界名宿,不如合作一曲,好琴加好手,这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么?”
  金老大清了清喉咙,露出踌躇之色.他手下的人为了拍他的马屁,当然早已经拍烂了巴掌.
  秦殿玉知道容雅心高气傲,在这边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容大哥,请你好歹无论如何也应酬一下吧.这人可是青帮的,得罪不得.交个朋友,以后江湖上也好相见,若是多了个敌人,不但你自己多一份隐患,恐怕这茶楼的老板今后生意也难做.大家都是中国人,何必如此较真呢?”
  不知是秦殿玉哪一句话打动了容雅的心肠.容雅略一沉吟,操起琴道:“即然蒙金先生不嫌弃容某技疏才浅,容某就陪金先生玩一曲,略助雅兴.不知金先生想唱哪一出?”
  “好!”
  金老大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仰天道:“俺,伍员.指望吴国借兵,谁知昭关难过.幸遇东皋公方便,将我留在后花园中.一连七日,未见计出.思想起来,好不焦燥人也──!”
  秦殿玉第一个叫好:“好!好!好一出文昭关!”
  金老大带来的那一帮喽啰跟着谄辞纷纷:“金大哥好嗓子!”
  “云遮月呀!”
  “麒麟童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这边叫好声未停,容雅铿锵激越的琴声跟着就追了上来.如一鹤冲天般,立时将金老大那毫不专业的破锣嗓子拋到九霄云外.
  京戏票友中也时有高人,藏龙卧虎.但金老大天生不是唱戏的料,又性格刚愎自用,从来听不进意见.一生全凭豪强霸道,人人畏他如虎,人人给他十分的面子,如此才捧得他洋洋自得,分不清东西南北,还真的以为自己一把破锣嗓子是“云遮月”,连麒麟童见了面也要拜自己为师.
  以容雅的琴技之高,就算专业的戏子,若状态不好,演唱效果欠佳时,也会被他的琴声给夺了风头,更何况这个根本不入流的所谓“票友”?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那情景就有点象一位国际性的钢琴大师,在给一个刚入门学唱歌的孩子伴奏一般.若那大师有心迁就,弹得随意一点,简单一点,指导性强一点,那场面也许还没有这么难看,可惜容雅一支胡琴无意收敛,弓法娴熟,技艺如神,速度极快,象万花筒似的令人目醉神迷.与那破锣嗓子正如云霄泥壤,高下立判.
  一开始的时候,金老大手下的人还在勉勉强强的叫着好,拍着手,慢慢的,个个都觉出不对,面面相觑起来.
  慢慢的,金老大的嗓子没了声音.
  秦殿玉万万想不到容雅竟然用这种手法当众去刮金老大的胡子,看着金老大渐渐阴沉的脸色,神色局促,俊脸微汗,不知如何是好.到最后,只剩容雅的琴声独奏,茶楼里鸦雀无声.
  一曲终了,容雅放琴起身,向四周围一抱拳:“献丑了.”
  金老大一双眼睛从黑眼镜后面死盯着容雅,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茶楼里也没有人说话.
  柳儿虽也讨厌这姓金的仗势欺人,但看这阵势,也不禁心里有些害怕,不知今天这一出怎么收场.虽然容家兄弟在上海一直有黄老爷子保护着,可眼下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时一个掌声慢慢的响了起来.
  “啪,啪,啪,啪,啪.”
  一下一下,极清晰,有力.
  在这一片沉寂的环境中,显得异常刺耳.
  金老大铁青的脸色骤然涨成猪肝色,重重一拍桌子,满桌的杯盘狼藉都跟着跳了一跳.他环视周围,暴怒喝道:“谁?谁他妈的在拍手?!”
  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从楼梯转角处传来:
  “是我在拍手.”
  说得很慢,很斯文,只是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奇怪的口音.
  一个穿著黑色西装的人影出现在楼梯转角处.他还在不紧不慢的鼓着掌.
  他身边跟着一个穿著粉红色和服的妙龄少女,身后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保镳.

  第 23 章

  微黑发亮的皮肤,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们又见面了;容先生.”
  容雅没说话,也没有动.
  这时他身边那个穿著粉色和服的少女,走上前来,深深的鞠了一躬.
  她用乌黑发亮的双眸看着容雅,微笑:“见到你……很高兴,容先生.”
  “是日本人!”
  茶楼里有人小声说.
  什么也不用多说.当时当地的上海,只是日本人这三个字,已经代表了某种特权阶级的意义.
  金老大显然被这突然杀出来的日本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双眼睛在墨镜后面看看容雅,又转过去看看这群日本人,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
  容雅在拍卖会上和日本人结下梁子的事柳儿多多少少也听说过一些.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时候找上门来.这下子情况更复杂了.
  柳儿担心起来,偷眼看看大爷.
  容雅面沉如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茶楼的伙计最先醒过神来.
  这小伙计机灵,抖了抖肩头的白毛巾,讪笑着,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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