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胡的估价十五个大洋.
荣国海身边的大新银行老板娘首先举起手里的叫价牌:“二十.”
然后向荣国海亲昵一笑,那意思是,我在帮你捧的容大爷抬价呢,太低价卖出去,容大爷面上须不好看.
荣国海当然心领神会:“三十.”
环顾全场,大家也都知道荣先生的雅好,看在他的面子上,应该也没有多少人会认真的同他争.
这时在角落传来一个声音:“四十.”
荣国海没有在意,以为又是哪位老友在开他玩笑,敲他竹杠.他头也没回:“五十.”
角落里那人很快起跟了上来:“六十.”
“七十.”
“八十.”
“九十.”
“一百.”
拍卖场里一下子极为安静,只剩下这两个报价的声音此起彼伏.
榮国海开始皱眉头,觉得对手追得很紧,不象是在开玩笑,倒象是在和他较劲儿.
榮国海停了停,开口说:“一百五十.”
“三百.”
会场里有些骚动起来.
这下子不仅连荣国海,就连容雅也不禁回望,几乎所有的人都望向那个角落望过去.
只见会场最后一张小圆台边,坐着一对年轻男女.掩嘴微笑的女子面圆肤白,身着浅粉色和服.她身边的男子身着灰色西装,皮肤微黑发亮,两颊削瘦,两道浓眉下,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流转生光.他似笑非笑地斜靠在小圆桌边,单手支颐,手肘边放着一只英式茶杯,就是这随随便便的姿势,让容雅不自禁地想起黑色的山豹,细长结实的灵活体型,优雅从容,深藏不露的爪与利齿. “是日本人!”
有人小声的说.
很快这个声音在会场里传遍了.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是日本领事馆的柳川总领事……”
“日本人为什么也来这里?”
台上的报价师没有停止:“三百块第一次,三百块第二次……”
荣国海向来骄横,哪里受得别人的打压.心头火起上来,一举手中的牌子:“三百五十块.”
柳川正男身边的翻译官跟着一举牌子:“四百块.”
到了这个份儿上,争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只京胡,而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面子了.
会场再次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屏心静气地关注着这一幕.
“四百五.”
“五百.”
荣国海脸色发紫,再一举牌子,手却被身边的大新银行老板娘压了下来:“荣先生,不要再叫了.”
女人小声的说:“左右不过是把京胡,您喜欢,日后再向容先生要一把就是了.何必为了这小玩意儿得罪日本人呢?”
荣国海一愣.
同一桌人的其它人也醒悟过来,纷纷相劝:“是啊,荣先生,算了吧.”
“何太说得有理.”
“时局这么乱,何必和日本人较真儿呢……”
荣国海一时没有主意,心中纵然气愤难平,但一只手只觉有千斤重,再举上去也是不易了.
报价师在台上重复:“五百块第一次,五百块第二次,五百块……”
这时谁也想不到,荣国海身边的容雅施施然举起手中的牌子:“一千块.”
全场哗然.
报价师在台上,何尝不知这已不是拍卖,完全是中国人和日本人在抬杠.哪一边都得罪不起,哪一边都得罪不得.头皮冒汗,掏出手帕来擦擦头上的汗水:“一千块第一次,一千块第二次……”
翻译官在柳川正男的示意下,举牌:“一千五百块.”
全场再次哗然.
容雅望向柳川,后者向他微微一笑.
荣国海此时不仅对身边的年轻人充满了钦佩,但又为他捏了把汗.此时一拉他的衣袖道:“容先生,他们劝我的话你也听到了.何必和日本狗一般计较呢,不要再和日本人斗了.”
容雅道:“一千八百块.”
“二千块.”
荣国海见到柳川正男身边的另外几个日本人脸色已经开始阴沉,那柳川正男虽然还是面帶笑意,但这种笑比怒更可怕.荣国海急道:“容先生,你听我一句劝,何必和小日本争这一时之气呢.”
容雅淡淡道:“倒也不是争一时之气,容某有点鄙帚自珍的怪癖,用过的旧玩意儿,虽然不值钱,可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它落到外邦人手里.”
他的声音不高,但也不低.此时会场里已经安静下来,柳川正男的翻译官应该听得一清二楚.那翻译官低声向柳川正男说了两句.
容雅在这边一举牌子:“二千三百块.”
翻译官用询问的眼色望向柳川,这时柳川开口了,用不标准的中国话,非常清晰的说:“三千块.”
有一只手轻轻的拍了拍容雅的肩头.
容雅回头,只见刚才见到的日本少女已轻轻来到自己身后.
容雅讶异地看着少女向他先鞠了一躬,然后用错得离谱的中国话说:“我看过你,和哥哥,不好意思.”
容雅听得费力,免不了目不转睛地专注地看她.
那少女在容雅的凝视下脸一红:“哥哥,音乐的,喜欢.所以,哥哥,喜欢,你.”
什么?听到这一句,轮到容雅面上微红,眉头一扬,神情带了点愠色.
那少女见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道:“我的,中国文的,不行.不好意思.那个,不要再争了,请.因为,哥哥很喜欢,中国的音乐,是真的.作个纪念,拜托.”
容雅费力的听,想了想才明白这少女想说什么.原来她是这日本人的妹妹,她说她的哥哥很喜欢中国的音乐,也听过自己的名字,兄妹俩还到华连成去看过戏,所以想带走一样中国的乐器回日本作纪念,请他不要再和哥哥争下去了.
面对少女的恳求,容雅心里稍一迟疑,只听得台上报价官已经大声道:“……三千块第三次!”
一锤定音.
这没完没了的中日之争,渗透到生活每一个角落的中日之争,暂时终于有了个结果.
看得出来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报价官本人更是长长的松了口气,说话的时候竟然有些激动:“好了,这把京胡现在属于柳种总领事了!”
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来,那是想讨好日本人的,在拍手.不过大多数人都保持着沉默.柳川正男好象一点也不觉得这沉默的敌意,微笑站起身,优雅地欠身.
然后他施施然起走上拍卖台.
“这京胡现在是我的了吗?”他问.
报价官不知他要做什么,张着嘴看着他,表情茫然的点点头.
“我现在就把它带走也可以吧?”
报价官还是茫然地点点头.
柳川正男拿了京胡,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径直走到容雅面前.
容雅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只是抬起眼,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我的翻译官说,这东西,容先生的旧物,容先生不希望,它落到外邦人手上,可是?”柳川正男彬彬有礼的问.
他的中国话明显比他妹妹好得多.还算流利,只是有一种很奇怪的口音.
“没错.”
“容先生可能自己并不知道,您是我非常尊重的音乐家.中国人有句老话,君子不夺人所爱,在我们日本,也有类似的说法.所以,我不希望容先生,误会我,是一个不懂得礼貌的人.这把京胡,就完壁归还,容先生请收下.”
然后他双手将就京胡奉送上容雅面前.
这又是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所有人的目光的投射到容雅身上.
只见容雅淡淡一笑,伸手接过京胡.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停了停,容雅又道:“比起贵国军队在中国所做的破坏,造成了多少学生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三千块根本弥补不了什么.所以我就不谢柳川先生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就连他身边的荣国海也惊惶地望着他.这个容雅,实在是太书生意气,不知死活了!居然当着日本总领事的面揭他们的老底儿!这不是老虎脸上拔须吗?!
沈汉臣到了此时,也不禁为容雅捏了把冷汗.感觉上好象随时会出现一小队日本宪兵,把容雅抓走似的.
柳川正男沉默了一会儿,再次露出微笑:“容先生好象对我国的军队有点误会……”
容雅淡淡的说:“哦,我有吗?” 5
柳川正男凝目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只对身边的日本少女道:“真理,我们走.”
走出两步,又回头一笑:“容先生,咱们后会有期.”
容雅挑起眉头,抱了抱拳.
谁也不知道柳川正男这句后会有期是什么意思.一句普通的客套话,在这种情况下,从这个日本人口中说出来,每个人都直觉地把它理解成一种威胁.
只有容雅象毫无察觉似的,端起茶杯喝茶.面不改色.
沈汉臣远远的看着他,只隐隐觉得,这位容嫣的大哥,他明明是一位很风雅的公子哥儿,他应该是一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那种艺人,但为什么在他身上竟然会有一种不畏强权看轻生死的氣度?这和他的身份是如此不协调.他面对日本人的骄傲与从容,的确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不管沈汉臣有多么不喜欢容嫣家里的人,这一次,也不禁对他心生敬意.
一把旧琴卖到三千大元的天价,一时在梨园内外舆论纷纷.特别敏感的是,买琴的人又是个日本人,还是个总领事.
知道这事的,有竖起大姆指赞容雅个好字的,有暗暗为容家父子担心的,有等着看容家班倒霉的,也有暗含妒嫉之意出言讥讽的.毕竟无论这件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容雅上海第一名琴师的名头却因此而更响亮了.所谓树大招风,大抵如此.
奇的是容雅这棵大树下,中国人送来的暖风,微风,冷风,暗箭小风不少,日本人那边倒是毫无动静.柳川正男扔下的那一句“后会有期”也似乎成了一句空话.
祸福难测,容修暗自担心提防了大半个月,华连成和大儿子一直平安无事,一颗悬着的心也渐渐的放松了.
自从那次茶会以后,徐若虚对乡下人沈汉臣重新产生了兴趣,一个劲在打听他和容大少爷是怎么认识的.记者的好奇心特别强,什么事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偏偏沈汉臣根本不想提.从此他有点躲着那徐若虚,但他越是躲着,徐若虚越是觉得有趣.
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转眼就来到了民国二十年的岁末.当时一般的中国老百姓还是习惯过中国的旧历新年,对洋历新年反应平平,只是大多数生意人家,在年末的时候结一结帐,把该还的款还了,该清的帐清了.
这天戏班子收了场,角儿场面,跑龙套的,各色人等挨个进容老板的办公室里分红钱.
容老板穿著古铜色的栗鼠毛皮长袍子,神态端凝地坐在他的红木办公桌后.每进来一个人,就打开办公桌的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数个银元交到那人手上,这就是此人该得的分儿.然后那人在桌上的一张写满名字的纸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在旁边划一个勾,表示已经领了.
这是根据各人平时的工作分量,工作表现来定的.谁该得多谁该得少,容老板心里自然有把秤.但容家的家风崇的是忠厚恕道,所以容修对手下的人,平时管教虽严,但银钱上却并不刻薄吝啬.这大概也是华连成能人心一向,地位稳固的原因.
照例这样的分红,角儿是拿得最多的.在场面儿龙套们拿完以后,剩下的一大半,几乎全是分给角儿们的.
上一年许稚柳记得自己得了十个现大洋的红利钱,二爷后来又偷偷给过他十个大洋让他去买糖吃.他苦笑,二爷还只当他是个爱吃糖的孩子.这几年,二爷赏他的钱,他一个子儿也没动过,全都收在二爷用过的一块旧手帕里包好,压在枕头底下.夜里有时睡不着的时候,摸一摸枕头下的硬物,想到二爷对他好,心里也就舒坦了.可是今年……
许稚柳走进容修的办公室.每次他站在容老板面前都会觉得紧张.
容修什么也没有说,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沉甸甸的小布袋,向许稚柳递去.许稚柳慌忙双手来接.他感觉手中东西的份量重得超出他的想象,不禁有些讶然地望向容老板.
容修望着他,笑了一笑:“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的0d0871f0806eae32d30983b6
许稚柳满面通红,他连想都不敢想,竟然会得到这样一大包银元.这,这不是角儿们才应该得的份儿吗?
容修看着这个低头红脸好象做了什么错事一样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他根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真是单纯乖巧.他要是自己的儿子就好了.
能在人海茫茫的大街之上找到这样一颗好苗子,青函那孩子还是真有点眼光的……一想到小儿子,容修心里便是一阵隐痛.
许稚柳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老爷.”
就在柳儿要出门的当儿,容修把他叫住了:“柳儿.”
许稚柳一怔,立刻回身站好:“是.”
容修看了他好一会儿,许稚柳觉得,容老板的目光里充满了慈爱和温和.
停了停,容修说:“柳儿,好好唱戏,以后,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柳儿回答:“是.”
中国人的对话,就是这样的点到即止.谁也没有说出自己心中真正想说的话,可是在无言之间,大家又都明了于心.
在那一刻,容修其实是在对柳儿说:“孩子,你千万不要学你师傅,不要让我失望.我以后会好好疼你的.”
而柳儿回答的其实是:“放心吧容老板,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在那一刻,柳儿的乖巧,稍慰了被容嫣伤透的老怀.而在那一刻,柳儿感受到容修那长辈般的温情和慈爱,在失去容嫣而寂寞悲哀的内心深处,也腾起了一股热泪般的温暖.
第 20 章
沈汉臣自从容嫣和自己住在一起之后;一份薪水;却要应付两个人的生活;已是大感吃紧。偏偏容嫣又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主儿;每每心血来潮;突然要买这个买那个;吃这个吃那个;虽然说起来都是些小钱;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东一点西一点的;一个月拉拉扯扯下来就不够用了;一开始沈汉臣还用旧时的一点积蓄勉强撑着,可到了上个月末,沈汉臣已经不得不向同事借钱了.这个月领了薪水之后再还钱。可一个月没完;那钱就又不够用了。看样子还得再借.可沈汉臣本是心高气傲之人;为了钱的事老着脸向同事开口,怎不让他满腹委屈。
其实他知道容嫣现在比起唱戏那会儿;已经收敛了不知多少;可是生活实际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容少爷没活过穷人的日子;不懂得普通百姓是如何的精打细算;忧患度日。上一次在街上遇到个小叫花子;容嫣一时想起往事;说了一句:“啊;好象柳儿。”就给了那小叫花子一个白花花的银元。为这种事沈汉臣埋怨过他;他却好象很不耐烦。沈汉臣实不欲为这种事和爱人闹别扭;有时实在忍不住;也只好隐讳曲折的暗示如今这情况;哪里还能如过去一样随心所欲地使银子?容嫣也不知听懂没有;只是个不出声。过了几日;就把沈汉臣的话拋到一边去了;依然故我。
平时的日子苦点倒也罢了,最可恨的是;连每个月寄回家给老母的钱都受到影响.一个月比一个月寄得少,从上个月起;实在没有余钱再寄回家中;只好写家书解释;说近来身体欠佳;要多花些钱买药吃;等身体转好;再继续寄。惹得老母亲好生担心.沈汉臣自深以为恨;唯有在生活上拼命节俭自己.一日两餐;早上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