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凭着容嫣唯一传人的名头,在业内直线起跳,红得极快.
所以众戏班子一时倒也奈何华连成不得.
吃了半个多月的中药,容修的病渐渐的好些了.只是精神大不如前了.丹桂第一台那边,一个星期只有三四日的时间在那边主持,其余的时候在留在家静养.
这天刚吃过早饭,就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门来,停在容公馆门前.
车上走下来一个西装毕挺,留着短胡须的东洋人,拉开后座车门.从后座走下来两个青年男子,一个肤色微黑,一个面色苍白.
看门的老张急急的走了进屋,向容老板递上一张名片:“老爷,外面来了几个日本人,说是来拜会二爷的.”
容修大吃一惊,不知道这小儿子什么时候又沾惹上日本人了,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全是日文,只有个名字认得:“朝香宫真彦”.
容修只觉得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暗恨了一声家门不幸,日本人岂是好招惹得的?不过没办法,人家都找上家门来了,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出去周旋周旋.
客人已经来到前厅.容修走出去,正看见三个人旁若无人地对着一副龚贤的山水图观赏.
其中一个留小胡须的矮个子正在用日语说着什么,皮肤微黑的那个男子不停的点头,仿佛十分欣赏,而站在中间的一个年轻公子模样的,面无表情,不时打量四周,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那个年轻人微微侧过头,最先看到容修.
他眼角的余光一扫到,立即就转过身来.
而他身边赏画的那两位也立即停止赏画,面向容修站好.
“让我来介绍一下,”短胡须的矮个子中文居然说得十分流利:“在下是大日本帝国驻上海第二兵团大佐东史郎.”
容修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只得点了点头.
东史郎继续介绍:“这位是大日本帝国驻上海总领事柳川正男先生.”
皮肤微黑的高个子堆起一个客气的微笑,向容修伸出一只手,同时习惯性的微微躬身:“你好.容老板,幸会.”
他的中文带着一种怪怪的口音.但聽起來還算流利.
容修不太习惯这种西洋人的礼节,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握住那只削瘦的大手:“幸会.”
容修感到掌中的手骨节突出,几处指节还有老茧,凭着他的经验,这应该是多年练功夫留下来的痕迹.
“这位是总领事的助手,朝香宫真彦阁下.”
叫朝香宫真彦的年轻人没有向他伸出手,只是站直了身子,微微一颔首.
容修抱了抱拳,还了个中国式的礼节:“幸会.”
容修一颗心里七上八下.这两位听起来好象都是日本驻上海的高官之流,而中间这位朝香宫真彦虽说是柳川正男的助手,但是看起来不可一世,架势反倒压过这位总领事.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来头.
小心驶得万年船,于是陪出生意人的笑脸:“来,请坐请坐,看茶──”
叫朝香宫的年轻人自顾自的往首位坐了,其余二位方才在他旁边坐下.
容修看在眼里,默在心里.
“是这样的.”东史郎开口道:“柳川先生和朝香宫先生一向对中国文化十分仰慕,在派来上海担任总领事之后,曾经听过贵公子容嫣的一出戏,对容公子推崇备致,一直希望找个时间来拜会拜会.希望能够请容二爷出来见见面.”
容修沉吟道:“一出戏?”
“天女散花.”柳川正男突然以非常清晰的中文说:“散花.”
然后他又以不太流利的中文说道:“在下,我曾经到德国学习音乐,而中国的戏剧,和欧洲的歌剧,很相似.您的儿子,虽然很年轻,但的确是第一流的演员.虽然我听不懂得台词,不能领会最好的,地方,但是,他的歌声和舞蹈,让我感到中国剧的特别与兴味.”
那位朝香宫似乎听不懂中国话,所以柳川正男每说一句,都由东史郎为他翻译.
然后他面无表情的点点头,似乎在为柳川正男说的话背书.
“所以,柳川先生希望能在台下结识您的儿子,容二爷.与他交流文化与戏剧,成为朋友.我们这一次是怀着极大的诚意前来的,希望能够在中日友好的历史上,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东史郎的中国话十分地道,用词也准确:“第一次前来府上拜会,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抬手将一份锦盒装的礼物双手奉上.容修哪里敢受日本人的礼,极力推辞不过,只得接了,打开来,盒中竟然装了一尊手掌大小白玉观音,神态端妍,玉色温润.容修也是玩古玩玉件儿的行家,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当时就微微冒了汗,捧着这观音在手里,简直是捧了个火烧炭元.
“承蒙各位大人的赏识,容某人感激不尽.只是,这个,实不相瞒,”容修小心翼翼的说:“我那小儿子,目前并不在家.自从上一次唱戏突发疾病,一直没有好,所以送到乡下亲戚家去将息身子去了.”
东史郎闻言一怔,又用日语和那年轻人说了几句,然后转过头来:“是吗,实在太遗憾了.”
“所以……这份礼物,容某人是万万领受不起,还请收回.各位大人的厚爱美意,我一定转告犬儿,这个……”
“容老板太客气了.”东史郎抬手一挡:“我们日本人没有把礼物送到主人家里再拿走的习惯.据我所知,中国人应该也没有这种规矩吧,除非是容老板不想交我们这个朋友,不给我们这个面子.”
容修心中一惊:“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东史郎皱起眉头:“容老板的意思,是不敢交我们这个朋友,还是不敢不交我们日本人作朋友?”
这日本人端的狡诈难缠,容修肚子里暗恨了一声,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笑容:“东先生说到哪里去了,这是容某人的荣幸.只是实在受宠若惊罢了.”
在一旁一直没作声的柳川正男突然脸上微微一笑:“容老板,小礼物,请收下.也许将来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到了这个地步,容修只得心惊胆战的接了.
三个日本人正打算告辞,走到前廊,忽然后院中传出一阵异常优美的笛声,横空而过,在宁静的屋舍瓦檐之间缭绕回转.
三人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这笛声就象在月光下沉寂的苍茫山麓,浅浅的风横过,淡淡的树影摇晃,说不出的纯粹悲伤.
“真美.”柳川正男眼睛一亮,情不自禁的说.
朝香宫没有说话,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微笑.
容修抬起头.
他当然知道这是容雅在吹笛.他们这个宅院里的人,每日听大少爷的琴笛京胡,全都已经听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回,让容修象今天这样只觉得刺耳.
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笛声宛如一条银色波光,象风的手指拨动音纹,无限凄清.
仿佛在深情傾述著什麼故事,从音韵流泄出的悲哀.
笛音似水,静影沉壁.
柳川正男闭上眼睛,深深的呼吸:“太美了,就好象闻得到笛声的芳香一般.”
他转向容修:“请问,吹笛的人是谁?”
容修本来站立不安的陪在他们身边,听到他这样问,只得勉强挤出笑脸:“这是我的大儿子在胡乱捣鼓呢,吹得不好,见笑了.”
“容……雅?”
容修有点吃惊这日本人居然也知道容雅的名字:“是,正是.”
“我只知道他是名琴师,想不到他的笛声也这样美妙.”柳川正男用日语自言自语的说.
容修不知道这日本人在喃喃的说什么.
柳川正男向容修道:“您的大儿子,是出色的音乐家.改日,我一定专程来拜访他.”
容修心里直发慌,改日,还要来?
“不敢当不敢当.张妈,你快去请大少爷出来见客人,告诉他别吹了.”容修转过身,提高声音对屋里正在收拾茶具的一个穿灰色衫的老女人说.
“不,不,请不要.”柳川正男慌忙说:“请不要打断他.这么美好的音乐,请不要打扰他.我下一次再来好了.”
三个日本人在容修的陪同下,出了大门,坐进轿车.
前座的东史郎回过脸来说:“实在抱歉,朝香宫阁下,您后天就要回日本了,这次却没能见到容嫣,让您白跑一趟.”
后座的年轻人静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说:“算了.没关系.”
柳川正男还在侧耳静听笛声,直到东史郎对司机说:“开车.”
汽车发动开走之后,才回过神来,长长的叹了口气,说了一个名字:“……容雅.”
容修微躬着背,一直站在大门口,直到日本人的汽车开走了,白胖脸上的微笑立即灰暗下来,换上了一脸的隐忧.
第 19 章
作者有话要说:喜歡容雅的朋友好象挺多的。其實我也挺喜歡他的。呵呵。以后會有他的故事。
…
徐若虚倒也说话算话,没多久,真叫沈汉臣和他一起去喝“业务酒”.他也是想在这乡下人面前摆摆架子,显显威风,以示自己吃得开,交游广阔.
这是上海的“上流社会”人士仿洋派生活发起的义卖会,为清寒学生劝募奖学金.这在当时算是一种时髦风尚,由富贵之家捐出一些小玩意儿古董,再拍卖出去,所得收入,在扣除庞大的场地租金宴请之后,剩余部分才捐给慈善事业里面去.说穿了,这只是有钱人巧立名目消闲的方式,也是名媛们显示珠宝新衫的好场所,所以一直很受上流社会欢迎.上海一些报馆记者也会被受到邀请,只是去照两张相片,免费吃吃喝喝罢了.
名流大亨贵妇小姐们济济一堂.女士们穿著西式洋裙,男士们个个西装毕挺.就连徐若虚也找了一身奶油白的西装穿在身上,显得那圆肚皮更挺拔精神.全场似乎只有沈汉臣穿著旧鄙的灰色长衫.徐若虚一见沈汉臣就將他取笑一番,弄得沈汉臣好生难为情.
正式拍卖之前有一个茶会.
徐若虚和沈汉臣被安排到靠近角落的一张小台.同台的基本上都是同行.有几个与徐若虚互相认识的,就寒喧着打招呼.也有不认识的,忙互相递名片,总之徐若虚是没闲着,一只眼还捎带着闷头坐在身边的沈汉臣,在心里暗想,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带他到这种场合来是抬举他,结果还是狗肉上不了大席.
愈发要卖弄自己的眼界,不断指点着来宾说给沈汉臣听,这是谁,那是谁,这是某某部长与夫人,那是某银行家公子,那边是某女明星.
突然众星捧月的来了一位中年人,四方脸,紫涨面皮,十分富态,神情倨傲.蒲一坐下,就脱了西装外套,连同手中英国式手杖一起交给侍从,露出内里米色背带裤和白色衬衣.
“你看那边那位,他可是当今上海顶尖儿的富豪之一,荣氏家族的老三,荣国海先生.荣氏家族你听过吧?”
上海的面粉大王,沈汉臣再孤陋寡闻也当然听过他们家族的名字.虽然讨厌徐若虚把自己当成白痴,但沈汉臣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身边一个带圆眼镜的瘦子说道:“听说他大哥被政府通缉,跑到香港去避风头去了.还不是为了拒买国民政府债券的事……也只有他们这种家势,才敢罢买政府债券.”
徐若虚感叹:“什么通缉,不过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罢了.那些政府官儿们,拍他们马屁还来不及.你看他们家这架势,半点没收敛!”
又有人小声说:“哟,你看他身边那位,不是大新银行的老板娘吗?”
荣国海一边坐了一个穿宝蓝色洋装,脖子上挂着巨大的珍珠项链的瘦小女人,另一边位子却空着.
大家正在窃窃私语,不知又是哪位重要人物被安排在荣三爷的身边,忽然见到一个长发及肩的年轻人,来到荣国海身边,微笑着与同桌的众人打了个招呼,施施然坐下.
沈汉臣在此地突然见到此人,只觉心跳都停了一下.
身边徐若虚啧了一下嘴:“原来是容家大公子,难怪!你知道吗,这就是华连成容老板的大儿子容雅,上海第一的名琴师.”
容雅恐怕是今天这酒会上,除沈汉臣外,另一个没有穿西装的男士.但他穿的那件半旧的天青色长袍,翻出洁白的袖口,反倒愈发显得人淡如菊.
带圆眼镜的瘦子说:“这荣三爷是票界名宿,听说最捧的就是容氏兄弟.难怪特意把容大公子安排在他身边坐下.不过这也奇了,一般容家老大是很少出面这种场合的.我听说那容二爷惯会人情世故,所以一般在外应酬的事都是他在办.”
见到容嫣的哥哥,沈汉臣心里一阵发虚,连忙转了脸,低头喝茶,只希望这里人多,容雅注意不到自己.
徐若虚瞅了个空子,提了照相机,凑上前去:“哟,荣三爷,您老今天这么得闲啊?容雅先生也来了?您可是稀客啊.”
荣国海眼角瞟了瞟,微笑:“你是哪间报社的?”
忙递名片:“上海晚报,小姓徐,徐若虚.”
荣国海轻描淡写的将名片信手放在一边.
“嗯,徐先生,你们陈总编近来还好吧?”
“好,好,回头见着陈总编,我会跟他说荣三爷问他好呢.”徐若虚笑道:“二位爷,一位是梨园国手,一位是商界奇才,合张影好吧?”
容雅听到徐若虚自报家门,是上海晚报的,当下已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上海晚报?”
“正是.”
容雅没再说什么,只四下里望了一望,好象在找人.
沈汉臣见徐若虚突然跑过去打招呼,正一头微汗,眼睛不自觉的不时瞟瞟这边.正巧容雅此时望过去,四目相视,容雅微微点了点头,沈汉臣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去.
徐若虚跑新闻的人,何等精灵,察言观色,把容雅的一举一动细细看在眼里,又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这位容大爷无声招呼的对象居然是那个不出声不起眼的同僚,心里吃了一惊,不知道这土包子何时居然和华连成的第一名琴师有过交道.
此时沈汉臣完全没有了吃饭的心情,又怕徐若虚看出什么,产生怀疑.绞尽脑汁找了个借口,刚站起身想溜走,此时听见“叮叮叮”的声音,有人用银勺轻敲着玻璃杯脚,会场安静下来,嘉宾各自归位.
英式下午茶之后,正式拍卖开始了.
徐若虚见状也只好回到自己位子,眼神深深的盯了沈汉臣一眼.沈汉臣心里有鬼,头皮一阵发麻.
容雅代表华连成捐了一件容嫣少年时挂过的玉件儿,本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估价十个大洋,却被身边的荣国海和另一位票友一阵轰抬之后,最终被荣国海以五十大洋的高价拍了下来.
容雅向荣国海微微欠身致谢,又遥遥向那边台的票友举了一举杯,算是回了礼.
看到此种情景,沈汉臣不禁感慨万千.
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眼下,操持贱业,一向地位低下的演员戏子们,锦衣玉食,被当作座上宾般请来高级酒会装点门面,安排在重要位置.自己这十年寒窗苦读书的,倒成了来蹭油长见识的无名角色.可见世风沦丧,纵有满腹经纶,也无所用处.
跟着拍卖的是容雅本人用过的一把京胡.
荣国海向来追捧容氏兄弟,但因为他自己也对场面上的东西十分在行,所以说到底还是对琴师容大更着迷一些.对于容雅用过的这把京胡,他是志在必得.
京胡的估价十五个大洋.
荣国海身边的大新银行老板娘首先举起手里的叫价牌:“二十.”
然后向荣国海亲昵一笑,那意思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