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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
作者:穆卿衣
序…1
序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 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西北有高楼
民国十七年;北伐告成。中国在经历了鸦片战争,内乱,分裂,长期军阀混战之后,暂时性的重新出现了分久始合的统一局势.
民国十七年; 十里洋场的上海几乎是立即重现一片奢靡繁华景.
这一年,许稚柳遇到了容嫣.
许稚柳还记得那是一个早寒的秋天,连着下了好多天的绵绵细雨.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一地的泥泞.雨水打湿了他破麻袋一样的衣服,他光着脚站在泥水里,找不到一处干的地方可以避雨.
两三天没吃东西了,他又冷又饿,缩在电线杆下发抖.过路的人很多,但没一个人多看他一眼,没有一个铜板扔进他身边的破碗里.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象他这样的流浪儿实在太多了,已经丝毫激不起人们的同情心.
“喂,小子.”突然背脊被人踢了一下.
他回头,见到一个满眼凶光,五短身材的汉子站在身后.
“大,大爷.”他怯生生的说.
“饿不饿?要不要跟爷去吃点东西?”那汉子咧嘴一笑,更是阴险.
他吞了口口水,看到那汉子的凶眼,心里打了个激灵,于是摇头.
头上被重重的打了一记.
“妈的,臭小子还不识抬举!”
汉子不笑了,一把拧过他的细胳臂劈头盖脑的打来,把他硬拖着往前拽.他吓得哭起来,正在拼命挣扎时,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喂,你这是在干什么?”
扭着他不放的手松开了.他揉着被扭痛的手臂,透过泪眼,然后他看到了容嫣──这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
后来,许稚柳常常回忆起那时的容嫣.那么年轻清俊,一身白衣如雪,撑着一把素凈的雨伞,一尘不染的站在这灰浊的天地之间,整个天地仿佛都因这身影而莹然生光.
如若人生只如初相见.
“这孩子不愿跟你去,你要光天化日的在街上强抢人吗?”容嫣走上前来.
那汉子见容嫣是个斯文单薄的年轻公子,怯心退了:“你是什么人?我管我自己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儿子?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阿猫阿狗,谁要你管?”
容嫣不理那汉子,转向他说:“你是他儿子吗?”
他感觉到容嫣的视线投在自己身上,脸无端端的红了,拼命摇头.
汉子大怒,扯过他一阵乱打:“这个臭小子竟敢不认爹,我打死你!”
“住手!”
汉子哪里理会容嫣,只是打得他无处可躲.
一只又黄又瘦的大手蓦地里伸了出来,一把揪住了汉子的拳头.那汉子用尽全力竟然挣不脱.一张黄皮瘦脸凑了过来:“打孩子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你打老子两拳试试?”
那汉子转过身来,突然倒抽一口凉气.眼前的人身量足足高了他一个肩膀,脸如刀削,鼻如鹰勾,一对三角小眼凶光暴射.黄皮汉子露齿一笑,饶是这泼皮顽横一世,也没见过这等狰狞的笑脸.
汉子倒退了两步:“阁,阁下是谁?管什么闲事?”声音已经放软了.
黄皮大汉咧嘴笑道:“容兄弟要管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能说是闲事?”
“我,我管自己儿子……”
“你还敢说他是你儿子?”黄皮大汉轻轻揭起衣衫一角,露出一支乌黑的枪管.
汉子脸色大变.
容嫣说:“还不快滚.”
那汉子已经扭头就跑.黄皮大汉冲他大声说:“若有什么不满,想找碴的,只管到警察局便衣队来找老子杜长发!”
那泼皮听说他是警察局的人,屁滚尿流跑得更快了.
容嫣看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
他在一旁偷偷的看着这白衣少爷的笑脸,心里一松,刚才被打过的地方也不太痛了.看那坏人跑得如此狼狈,忍不住也偷偷的一笑.
容嫣转过头来,正看到那张脏兮兮小脸上腼腆的笑意,那孩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如水,不禁心里一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容嫣第二次跟他说话.他紧张得不敢抬头:“我娘叫我,柳,柳儿.”
人生的际遇如此奇妙,正如柳儿从北方来到上海,又在上海街头遇到了容嫣.
那叫杜长发的汉子在一旁说:“容兄弟,咱们快走吧.你家老爷子还等着你回去吃饭呢.”
“发哥,等等.”容嫣又问他:“你家大人呢?”
柳儿摇头:“没有……大人了.”
“哦?”容嫣一怔:“那你怎么来这里的?”
“爸爸,死了,妈妈带我来这里找叔叔,找不到.妈妈也病了,找不到饭吃,我们都没有饭吃,我饿.妈妈死了以后.我好饿.”
这孩子麻木地讲着父死母亡,只有那声我饿说得是格外凄切.
容嫣皱起眉头.
环目这上海花花世界,淑女绅士,灯火酒绿的背后却尽是这种人间惨事.
杜长发催促他:“战乱时期,这种小叫花子到处都是,小兄弟,你哪管得过来?给他两个钱买点东西吃也就算了.”
容嫣点点头,摸出两个银元递给他.他看着那双又白又细的手,竟然不敢去接.
容嫣把钱塞在他手里,微微一笑:“好好拿着,别弄丢了.”
容嫣和杜长发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只见那小叫花子象小狗一样跟在自己身后.
容嫣笑了:“你跟着我干嘛?”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容嫣.不知怎么的,他就是知道这少爷是好人,他想跟他去.
容嫣想了想,又多摸了几个银元塞进他手里:“自己去买吃的,别再跟了啊?”
走了几步,回头,那孩子还是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杜长发沉了脸:“小叫花子,站在那儿别动!”
他被杜长发那张凶脸吓到了,捧着银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巴巴的看着那秀颀的人影走远了,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他眨巴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站得脚酸了,捧着银元,慢慢的蹲了下去.
他又冷,又饿,孤苦无依.
一个人来到他身边,撑着伞蹲了下来.
“傻孩子,你真的站在这里不动?”他温声道.
柳儿抬起头,看到那张洁白清俊的脸,斜挑的秀眉下,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满含笑意.那辆黑轿车停在不远处,车门开着.
“来吧.”白衣少爷拍了拍他的小肩头.
他愣愣的,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意思.
容嫣上了车,探出身来问他:“你不是想跟着我吗?到底上不上来?”
他恍然大悟,象得到肯定的小狗一样欢喜的跑过去,跳上车.
在车上,他听见这白衣少爷说:“我的名字叫容嫣,你以后叫我二爷就是了.”
就是这个名字,他记了一生一世.
第 2 章
那时柳儿并不知道,容嫣这两个字在上海滩可谓是鼎鼎大名.
只要是略知京戏的人就不会不知道华连成的容二爷──同光十三艳之首的名伶容岱之孙,上海最出名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当今京戏最顶尖的红角儿.
容嫣之父;容修也是一代名旦,扮相唱腔尽皆华美,长的是刀马旦工.只是近年来年事渐高,色驰意懒,于是便尽心培养小儿子,专注经营华连成的一份家业,已经彻底归隐后台做他的容老板去了.
容嫣十岁学戏,十五登台,十八岁名满天下.
他才华横溢,色艺双绝,唱腔清丽悠扬.被无数京剧票友追捧,称为“三代名旦一容嫣”.
到如今平众小民看他的戏已是一票难求.无论他受邀往何处演出,戏票多被当地的那些高官大亨小姐贵妇们订包一空.若有散票,也是几经炒卖,有时甚至达到原票价的数倍以上.
所以一般百姓只有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和模糊不清的小照.传说中是个天仙化人般的人物.她母亲曾经是上海出名的美人,传奇般下嫁了当时的名旦容修容老板,在上海颇惹起一阵话题.而容嫣的美貌比起当年的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当时污秽横行的梨园,艳名之下,引来的狂蜂浪蝶不少,当中更有些算得上是上海滩的狼子野狗,呲着獠牙虎视眈眈.但在上海滩谁不知道华连成容老板是黄金荣的换帖兄弟.那天与容嫣称兄道弟的那个杜长发,就是黄金荣门下的弟子,上海警察便衣队队长.
所以任谁想打容二爷的主意,也得想想法租界那位黄老爷子的面子.容嫣虽美,那也是天上的月亮,水里的倒影,看得见摸不着,弄不好还会被水淹死.
容嫣的大哥容雅,是上海戏剧界最出名的琴师.
一开始的时候,容老爷子本着意栽培这大儿子,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容派唱腔.而容嫣自幼冰雪聪明,过目不忘,三岁能背唐诗,五岁能言诗经,容修一直希望这小儿子能够好好读书识字,博个功名,也免得容家世世代代操持贱业.谁知两个孩子都让他心愿落空.大儿子对唱戏不感兴趣,却醉心于京胡月琴,学了几年的青衣,终于掷袍不干,一头扎进吹拉弹鼓里面去了.
而小儿子虽然进了学堂,读了几年圣贤之书,却依然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没事最爱泡在戏院子里听戏玩,一听到三弦锣鼓就来了精神.容修给容雅说戏时,他又时常赖在一旁不肯走,听得一对眼珠子溜溜的转.一句文姬归汉里的“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云飞是妾家”,容雅听了多时,还是不能上口,在一旁的容嫣听了,却随口朗声唱出.虽然孩子声音尖稚,却听得出底子清亮不凡.
容修仰天长叹,唯有苦笑.
这孩子是个唱戏的好料子,祖师父的饭是赏给他吃的.这都是命.
容雅唱戏虽然不行,但却是个难得的音乐人材,京胡笛子样样精通,一手月琴据说是天下无双.但他个性孤僻,又是个乐痴,更不擅与人交往.
每当编什么新戏,得到什么新曲谱,一沉迷在乐曲之中,他做人做事便有点糊里糊涂起来,连走路都好象是在梦游,撞到墙头踢到柱子是时常发生的事.
本来他也是个相当清秀出挑的男子,但因为极不修边幅,头发长到肩头也不去剪,长衫破了洞也茫然不知.所以外表看上去,远不如弟弟容嫣那样光采夺目.其实若是现代的眼光来看,他应该算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造型,只是在当时,别人一提到容家两兄弟,都说他们完全不象.二少爷是开在枝头的白牡丹,大少爷是藏在叶下的兰花草.一个是雅俗共赏,人见人爱,一个是香远溢清,却貌不惊人.
虽然如此,容嫣和他哥哥的感情一向很好.
母亲在容嫣十三岁那年就去世了.从小到大,爸爸生意忙,顾不上管他,他什么事都缠着哥哥.哥哥对别人虽然不理不睬,对这个宝贝弟弟却是百依百顺.在他和奶娘张妈的共同努力下,终于把这小少爷惯得是无法无天,骄纵任性.
这次突然从街上拾个小叫花回去,容嫣知道老爸一定不会同意.最关键是把哥哥争取过来,就一切都好说了.
柳儿第一次见容雅,他正在自己房间里捣鼓一只形状奇怪的乐器.他把它架在肩头,姿态非常优美,琴也很漂亮,金色的琴身,闪闪发亮的丝弦,但发出嘶哑难听的杂音.
容嫣堵住耳朵:“哥,你在干嘛.”
“青函,这是别人从西洋新捎给我的乐器,叫梵阿玲.”容雅放下琴.
容嫣的原名叫青函,容雅的本名叫南琴,只是一般家里人方才称他们原名.
“这声音为什么那么难听?”
容雅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只是我不会拉罢了.我总会把它琢磨出来的.”
容嫣拉拉柳儿:“叫大爷.”
“大爷!”
容雅这才注意到弟弟身后这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容嫣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哥,这个孩子和我好有缘哦.我在杜大哥的车上看到他被坏人欺负,就……”
容雅一语道破:“你该不是想收养他吧?”
“哥,你怎么知道?好厉害!哥一猜就猜到了!”
“爸知道这事吗?”
“……我这不是来求哥了吗?”容嫣涎着脸看着哥笑.
“青函,”容雅苦笑:“收养一个孩子可不是拾回只小猫小狗,你还记得,那次从街上捡回来的那只小狗,没多久就被你关在杂物屋里给忘了,三天三夜后才放出来,饿得……”
“那时候我还小,才七岁嘛!”
“还有那一次,干爹送你的君子兰,你忘了给它浇水,硬是把它给旱死了……”
柳儿在一旁听着,突然觉得前途茫茫.
“这一次,这一次不同啊.我知道他不是小猫小狗,我会负责任的.”容嫣露出必杀技,上前一步抱着容雅摇摇摇:“哥,我很喜欢这孩子.你看他的眼睛,很漂亮对不对?我觉得他是棵好苗子,哥……”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容雅败了.
这个虽然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在容雅眼里,永远都是三四岁跟在身后叫哥哥要糖吃的小粉团.他一撒娇,就算捅破了天这个做哥哥的也要为他收拾.
容雅苦笑着凑近柳儿,抬起那张脏小脸,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好吧,我帮你跟爸说说.你先叫张妈把他好好洗一下.”
因为靠得很近,柳儿突然看清了大爷的眼睛.那才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被遮掩在黑发后,清如秋水深如夜色.那一刻的神采摄人让柳儿一惊.
老宅里的张妈打了整整五桶水,用了半块香胰子,才把这个脏得不成|人形的小东西洗刷得干干凈凈.他的头发里全是蚤子,被一把刀剃了个精光.
换了容雅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他站在大宅院中间,一个白胖富态的老太爷围着他走了三个圈.
“唔,料子倒是块好料子.”老爷子说,“就是太瘦.”
洗干凈后的柳儿,小模样果然水灵灵的.剃光了头发,一张小脸更显得楚楚可怜.
在老太爷的目光下,他连头也不敢抬.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的鞋间.好久不曾穿过鞋袜了,一双脚只觉得又软又热.
“小孩子吃几天饱饭就长起来了.”
他听得出来,这是二爷的声音.
“年纪恐怕也不小了.”一只白白软软的手指头伸过来,抬起他的下巴:“怕有十一二岁了吧?”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也是十岁才学戏吗?”
还是二爷在说话.
二爷的声音非常好听.
手指头从他下巴缩了回去.
“好吧,试试看吧.明儿请姜六爷过来,给他说说戏.”
柳儿垂头头,大气儿也不敢透.只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
忽然肩头一沉,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一双明媚的笑眼出现在眼前:“成了,我爸收你了.”
柳儿不知道容嫣为什么高兴.不过看到他高兴,自己心里也无端端的一阵高兴.于是冲容嫣露出一丝腼腆的笑.
“走,”容嫣拍拍他的小身体:“我带你认识认识戏班子里的师兄师伯们去.”
第 3 章
作者有话要说:對不起了大家;因為簡繁轉換的關系;沈字會自動變成沉字;所以如果在文中看到沉漢臣;那是卿改漏了的地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