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垂头,缓缓合目。
柳五、柳随风,他为赵师容生,为李沉舟死。他全了他的心愿,应该,是含笑而去的吧,可是,在他的心里,可曾有念过他,想过他吗?
因该不会吧,他不过是他生命里一个邂逅罢了。
而他,却在看到那个身着黛袍在三月的柔风里,在忧伤的夕暮中弹琴的青年时,就已经醉在那双春水般多情似无情的眸子里,从此,不愿再醒。扬柳随风,漫漫知秋,他心中,那个青衫公子永远是那一抹忧悒的笑靥,终是他,永不能忘的,哀愁和忧伤
无情默默的看着铁手,看着那在夕阳里无比忧悒无比落寞的伟岸男子,一翻手,手里已多了一根玉色的笛子。无情缓缓把笛子凑到唇边,他的手,皓白如玉,竟似比玉笛更柔润更洁白。
笛音如诉,幽幽飞出,天地间也蓦然为之一寒,而后,音渐转低,如风里柳飞,日暮花谢,闻之只觉无限悲愁。
铁手听了半晌,突然以手击树,合音慷慨而歌。
“狂风日暮萧萧起,任漂泊,落谁家?
千秋万古,寂寞身后名,
薄命长辞知己别,醉醒西楼梦不成,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苦。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狂歌痛饮,如何唤君归?
空名料应传身后,留取丹心魂相守,
到而今,生死两茫茫,
言不尽,泪空流……”
6
小小的院落里,花木扶疏,屋前,是十几株正盛的牡丹。一个白衣男子正站在花间,似在欣赏着那一片灼灼怒放的天香国色。
夕阳下,只见男子衣白胜雪,一头黑发随意的用一根白色的缎带束住,一身上下,素雅如兰。他就那么静静的站在花中,间或转侧一二,远远的,虽只见其背影,但此人举手投足间的那一股子神风秀越的风质,就已让人禁不住的为之心折。
“你为什么不穿你的青衫了?”
清柔的语声响起,随之,一个柔丽的女子从小屋里袅袅走出,走至男子身后,才温柔的把手上的那件水蓝色外衣为男子披在肩上。
“那个为一人,把黛衫穿成青衣的柳五已经死了,”
男子回头,淡淡原本英秀飞越的脸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痕。可是,即使如此,那累累的伤痕却丝毫也掩不住他清越高华的气质,让人一见,就只觉得神越飞扬,只觉得宁静悠远。
“如今的我,只是柳随风,”
柳随风淡定的笑,淡淡的夕阳下,柔和的余暮中,他的神情显得出奇的平和,容颜显得出奇的秀气,而气质更是出奇的柔静。
“我已死过一次,如今的我,只是柳随风,不是权利帮的柳五。”
“不过,我倒是真的奇怪,为什么我居然没有死?”
柳随风凝睇唐月,眼波如水。
“记得你临走我请你喝的那杯酒吗?
唐月站在柳随风身侧,俯首去看那一朵深紫的牡丹,婉然道,
“那里面有我从唐门带出的毒药,一种慢性的毒药。很慢,不发作的时候,人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它虽然是毒药,却有另外一种作用,那就是,有它潜伏在人体内,其他的毒就会被克制住,不会立即致人死命。所以你才能等到我为你解毒。不过,”
唐月淡淡笑了,望着眼前半开的花,
“唐君伤的毒太霸道,你又重伤在先,我虽能救回你的命,却无法再恢复你的武功,如今,你经脉已乱,武功全废,再不能叱咤风云了。”
柳随风淡淡笑了,眼睛里一片清澈平静,对自己失去武功的事情似是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是带点好奇的又问,
“既然你要救我,为什么只是让我喝下毒酒防范,却不阻止我去呢?难道,你算定了我一定会伤在唐门的毒下吗?”
唐月抬头,看着柳随风,然后微笑摇头,
“谁也不知道战局终会如何,我也不知道,我并不是神仙,我只是在冒险,在赌,赌最后出手的一定是唐门的人。如果最后出手的是墨家或者是慕容,而不是唐门的话,你,也许就真的死了。”
“看来,你的命比较好,我赌赢了。”
柳随风目光里仍是不解。
“很奇怪是吗?”唐月笑了,然后伸手轻抚花瓣,徐徐道,
“凤凰必要自焚后,才能浴火重生。”
柳随风蹙眉,望着她。
“这是当初铁游夏说的。”
唐月微笑解释着,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他的意思。李沉舟,赵师容,是你心里的结,我可以阻止你去,可以不让你为他们死这一次,可是,那样,你永远解不开这个结,永远走不出这个茧。”
“留下这样一个柳五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不拦你,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救你想救的人,付出你甘愿为之付出的一切后,柳五,才能真正的为自己而活,所以,这个险,值得冒。”
柳五恍然,然后垂目,含笑,眼眸里有一种悠远的思慕,这让他的神态有一种很是柔静的凝定。
他明白铁手的意思,他要他活下去,但是,那必须是一个全新的柳随风,一个再不纠缠挣扎于过去的黑暗里的柳随风。
如果不能,那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束,也许就是为李沉舟,赵师容牺牲吧。
一只小鸟飞了过来,落在了一旁的树上,柳随风目光追随的鸟影,唇边,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唐月悠然问。
“去京师,”
柳随风不经意的答,目光还望着那一只啾鸣的小鸟。
“我答应过一个人,若有一日,我可以为自己而活,就去找他,一定去,他会等我,”
他淡淡的笑着,笑容悠远而飘渺,他想着那个人,那个蓝衣的,沉稳的,光明温和的男子。他是真的答应过他,那一刻,在心里,他对那个远去的背影,许下了自己的来生。
他以为只有来生能许给他了,却不知道,唐月给了他一个重来的机会。
想着那个以恢弘的气派与他相遇的男子,柳随风眼色柔和一如这温柔的夕暮。他知道,那个人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他,会等他,也许一生一世,也许此生都没有结果,可是,他相信他一定会等他的。
如果不是有这个人,有这句话一直藏在他心底,纵使有唐月在,他,也许真的也会就此消逝吧。
可是,他知道有人期待着他,有人等着他,有人,只为他而等他,那种温暖的甜蜜的感觉,是他这一生都没有感觉过的,却如此强烈的震撼着他,让他,一直都忘不了……
“我终就是留不住你……”
唐月带点幽怨的叹息着,无比温柔眷恋的望着柳随风,
“即使没有了赵师容,你仍然不是我的。”
柳随风笑了,笑容如晚风般柔和温暖,他温柔的看着唐月,道,
“你是我的知己。”
“我宁可做你的红颜,也不想当你的知己,”
唐月有着些须微愁的说,
“一个男子若是把一个女子当成了知己,就绝对不会爱上她了,爱情是盲目的冲动的,而知己,是相知,是了解,而了解太多,就不会爱了。”
“也许,只是我介入你生命的时机不对,你的心和我的情就差了这么一步,便是遥遥无期了。”
唐月带着一份无奈的了悟弹了弹手指,
“罢了,你去吧。毕竟,我从来就没有期待过你会爱上我。毕竟,我一直求的,只是你的幸福。既然你的幸福是他,那我,只能继续选择守护。”
柳随风轻轻的笑了,手指温柔的抚过唐月细致的容颜,他凝视她,然后,温柔的在那光洁的额头落下一个充满了柔情的亲吻。
“谢谢你,”他说,
“谢谢你给了我重生的机会。”
唐月也笑了,笑容明朗,眼波清澈,深深的看了柳随风一眼,她转身进了小屋,然后,铮琮的琴音悠悠的从屋子里传出。
柳随风静静的听着,那是一曲《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然后,他就在琴声里缓步而去,他的唇边,始终有着柔和的笑意。
唐月仍是用琴为他送行,只是,这一次,再不是风萧萧易水寒了,他,终于走的是自己的路了。
7
京城,神侯府外,一个白衣青年正伫立在苦痛巷口,静静的凝视着那个气势恢弘的府邸。
晨风里,青年白色的衣袂飘拂着,在淡淡的雾气里显得是如许飘逸,在他的头上,是一顶斗笠,深深的遮住了他的容颜。
即便是如此,却依然让人感觉到他那潇洒的风神,忧悒的清朗,出尘的气度……
无情静静的看着这个站在神侯府面前沉思的男子。
他刚刚下了夜值,刚一回到神侯府门前,就一眼看到了这个青年
这个出奇的秀气、出奇的柔静、出奇的飘逸的青年。
无情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从第一眼看到这个白衣男子起,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样的风神,这样的气质,这样的寂寥和忧悒……
只能是他吧,那个在江湖中已经成为传说中的人,那个本以为已经随风逝去的人……
“为什么不进去?”
无情终于开口,语气很清很冷,眼色里却盈着一抹暖意。
白衣人徐徐回头,明净的眼眸从斗笠下望出,凝定的看着眼前这个绯衣华服、残废荏弱却依旧清朗清傲清越的仿佛月华一样的男子,然后,他似乎笑了笑,才淡淡道,
“无情?”
“是,我是盛崖余。”
无情答,然后,他吸了口气,沉声道,
“五公子?”
青年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很静,很定。
无情垂下眼睫,目光静静的落在自己放在膝头的双手上,半晌,又道,
“有人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
青年终于开了口,声音很是清朗淡定,
“所以我才来。”
“你已经让他等的太久了,你不该再站在这里。”
无情清冷的说完,就越过他,径直进了神侯府。
那人深深吸了口气,随后,白衣一飘,他也跟了进去。
“真的是你?”
铁游夏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激动。
“是我。”
柳随风淡然道,他已经取下了头上的斗笠。看着那原本英秀的面容上那纵横的伤痕,铁游夏心里只觉得疼痛,好疼好疼,就象是,那每一记伤痕都是伤在了他的心上。
“唐月救了我,”
柳随风静静的望着铁手,凝声道,
“所以我没有死。”
“你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能为自己而活,你会在这里等我。”
“我曾经以为自己只能许你来生,可是,唐月给了我今生重来的机会,”
“我一直记得你的话,所以,我来了。”
“可是,我不再是当初那个柳五了。如今的我,只是一个残生如梦的柳随风,你如果还要,就拿去。”
柳随风淡淡的说完,垂下了眼眸,直视地面,没有再看铁游夏一眼。
铁手默默的凝视着他,只觉得心情激荡,情意汹涌,他大步跨前,一伸手就握住了柳随风仅剩的那一只纤秀的手掌,
“我一直在等你,你,终于来了。”
拥住那白衣的身影,他一字一顿的说,
“既然你要把你的命给我,那就为了我,好好珍惜你自己,好好的活下去,快乐的自由的活下去。”
“今天,你把你的手交给我,我就不会再放开你,永远……”
好温暖的手,柳随风反手握住那一双厚实的大手,轻轻的笑了,他的笑容,就象是三月江南的烟柳,温柔而沉静,他相信,握住这一双温柔的手,他是真的,可以走出所有的痛苦和黑暗……
杨柳岸—残月篇
1
柳随风飞掠而出,一面掠走,一面吐血。
他知道自己伤重,天目地眼的参合指和无相劫指,普通人中一指便无幸理,他虽然仗着有百战铁衣护身,但是连中九十一指后,又凭最后一点力气杀了天目,他的伤势,已经不能再对敌。
可是,他却知道,有人一直跟着他,从望江楼一直跟到现在。
“你不能再走了,要不然,伤势更重。”
清朗的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柳随风停住,伸手缓缓抹去唇边溢出的血丝,长叹一声,苦笑,终于回头,他一回头,就看见了说话的那个人。
一个女子,一个亮蓝劲装的女子。
紧身的劲装,顺贴在她窈窕的身姿上,让她的腰肢纤柔的那么不盈一握,柔弱的连这和风都觉得太大了些,而她,却又如拂风的弱柳般楚楚的摇曳着。
亮蓝色的衣衫,在晴朗的阳光下,让她的肌肤,比雪更洁净,比玉更柔润。
这是一个美丽如皓月般的女子,却比月色更美,比月色更清,比月华更峻丽,比月光更明丽。
她的眼色,黑白分明,明净一如天色,红唇紧紧的抿着,任性中愈显出一抹雪丽冰艳,而此刻,她澄澈的眸子,正坚决的无畏的甚至是决绝的望着柳随风。
而在她腰上,悬挂着的那一只五彩锦绣的镖囊,分明的说出了她的身份。
她是唐门的人,而且身份地位相当不低。
柳随风深深吸了口气,以他现在的状况,这女子若出手,他必死。
柳随风抚唇,苦笑,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死的如此不明不白。
“我是唐月。”
那女子凝望着他,声音很清很脆。她的话说的很清楚很小心很缓慢,似乎是怕柳随风听不清楚一样,顿一顿,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唐月,你记住了吗?”
她问。
“我记住了,你是唐月,”
“唐门的人真是很会拣便宜。”
柳五冷笑,重伤的他身子微有些不稳,脸色有些须的白,却让他的风姿更显出倦然的清雅,眉宇间更透出出尘的秀逸。
“你错了。”
唐月的语音比冰更坚比水更清。她就那么楚楚的站在风里,明丽的眼色凝定的望着柳随风,那抹情致更比冰明净,比水冷丽。
“我本是来杀你的,唐门本就有意要称霸天下,权利帮的柳五公子,当然是必杀之人。”
“但是,我永远不会再动手了,”
她清清楚楚的告诉他,
“我爱你,从见到你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
唐月凛然的望着柳随风,眼色坚清。
“你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柳随风冷笑,他突然痛恨起这个女子,这个敢如此光明正大的宣告自己感情的女子。因为他不能,因为他的感情注定只能藏在黑暗里,所以,他痛恨她,痛恨她居然有他不敢的勇气,痛恨她有他不能有的权利。
“我有无数的女子,我杀过无数的人,我也抛弃甚至杀过爱我的女子,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以为自己很美?我告诉你,我上过的女人,比你美丽的多的是,让我杀了的更多。”
柳随风恶毒的补充着。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更不对任何女子疾言厉色。如果必须,他宁可杀了那女子,也不呵斥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却渴望伤害这个女子,渴望看到她的痛苦,就象自己一样的痛苦。也许,身体的伤痛让他那用来保护自己脆弱感情的坚硬外壳有了一丝裂缝,让他真正的情绪得以逸出。
“我知道,”
唐月淡定的说,明净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犹疑,
“我知道你,我跟了你三个月,调查了你三个月,知道你的狠你的毒你的辣手无情你的冷酷严苛……那又如何?”
她反问,
“我爱你,不问你是谁,不问你是好是坏。”
“以前,我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可以是突然的,初见的,全无条件的,一旦爱上了。可以为他生可以为他死……我一直以为只有人为我如此,我才不会为她如此,但见了你,我就明白了。”
“为了你,我可以做一切事,我一直以为,只有别人为我做这些事,我绝对不会为其他人如此,可是,我见到了你,”
唐月静静的看着柳随风,眼眸是绝对的肯定绝对的明了。
“我见到了你。一切都明白了。”
“我见到了你,我爱上了你,就是这样。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生也好死也好,我都不在意了,从见了你开始,我这一生,就只为你一个人了。”
然后,她骄傲的坚决的说,
“我只要爱我想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