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希望,不知还有没有实现的一天。
宁武帝终于跨入碧元殿的时候,只见到一个白衣人负手临窗而立,自在的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齐、郑、魏三国之中,齐人的是马上江山,魏国的则是兵戈天下。此二国皆是民风强悍,历代以来,南征北战开疆扩土。唯有郑人重文轻武,遍读礼乐春秋,依靠祖宗基业风雨飘摇百余年。然而齐国装束却与郑国更为接近,都是修肩窄腰,开襟大袖。只是郑人阔袖收口,深衣衣领较高,严谨守礼。齐服则更有飘然洒脱之态。
那个人修长的身形浸融在忽沉忽浮的夕阳余晖之中,背影看起来相当年轻。若非他身着阔袖齐服,腰间系有明黄组带,宁武帝根本不敢相认。
宁武帝正待开口,那人却悠然转过身来。宁武帝这才看清他腰间垂绶所系,乃是赤晶为睛的白玉凤符,正是齐国监国的身份象征。他抬眼看向那人,惊鸿一瞥间,其风雅气度便足以让人心折。
齐桓延转身见是宁武帝,淡然一笑道:“陛下这里好景致——如画江山,若是拱手让人,岂不可惜?”
宁武帝大惊,他千种盘算,却不料齐桓延竟会如此开门见山。他不能装傻,当下放下帝王作派,轻声苦笑道:“敝国地小民稀,即便以举国之力同魏抗衡,仍无异于以卵击石。魏帝此番意不在郑,若朕顺了他的心,兴许还能保得住郑国国号。朕若得保大好河山,俯首称臣也胜过玉石俱焚。”
齐桓延的声音仍是不急不缓:“当年晋献公假道虞国,出师伐虢。灭虢后,又回师灭虞。魏若侵齐,回师必经郑国。陛下又如何得保郑国国号?”
他说话时候一派从容,毫无威慑,波澜不惊的语调却直让宁武帝觉得所想一切皆已被他看穿。宁武帝索性抛去了委婉客套,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朕岂不知灭虢取虞的典故。朕也想联齐拒魏,只是魏郑两国之间尚有山峦屏障,齐郑两国之间却皆是坦荡通途,往来殊无阻碍。齐人久谋郑国土地,只因有魏国掣肘不能妄动。朕只怕联齐拒魏犹如披麻救火,自取灭亡。退魏之后,齐国再无顾忌。到时挥旌东进,郑国弹丸之地安得守焉。”
齐桓延笑道:“陛下单知联齐据魏犹如披麻救火,又岂不知事魏伐齐更如抱火卧薪,危亟异常。陛下也说,郑魏之间尚有山峦阻隔,郑齐之间却无可屏障。陛下若联齐据魏,得占天险,多有胜算。若转而事魏,则齐郑边境恐无宁日矣——此乃不得已之举,齐郑两国世代交好,还望陛下三思。”
宁武王只听的冷汗涔涔而下,拄着虎头金杖的手也不住颤抖。他不是没有想过,一旦投降魏国,齐军必然先行犯郑,阻断魏军通道。而正如桓王所说,单从地理而言,郑国抗齐,比起抗击魏国来更无胜算。他只能寄希望于到时向魏国借兵抗齐,却也知道这对于需要大量兵力深入齐国腹地的魏国来说,是几乎不可能被应允的条件。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联齐,或者降魏,而这两个国家都极有可能在达成目的之后彻底吞掉郑国。宁武帝现在所需要的,是一个不可破坏的联盟保障。倘若齐国能提供这一保障,那么联齐无疑是比降魏更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宁武帝心意已定:“王爷此来敝邦,犹如宣明帝亲临,敝邦荣耀之至。齐郑两国素为友邦,若能守望相助,乃是郑国福祉。只是,郑国虽小,国体为大。结盟一事口说无凭,朕无他想,只怕不能安抚朝臣百姓。”
齐桓延仿佛早就等着宁武帝这一句话。他略微颔首,正色道:“若如此,我朝陛下愿遣胞兄——敬亲王前来贵国示好。”
宁武帝心中暗笑。互派质子是最常用的结盟凭据,却很少能够奏效。所遣质子虽为王孙,在本国多不受宠,是必要时候可以丢弃的小卒。齐国敬亲王显思虽是宣明帝一母同胞的兄弟,名义上地位尊贵,却是当年皇位竞争中的惨败者,宣明帝的眼中钉。宁武帝并不相信在齐国已经威望全无的敬亲王,足以阻挡齐军吞郑的铁蹄。而且在经历过郑渊这一事件之后,他更深刻的体会到了质子的不可靠性。他所需要的,是更有威胁性的人质。
宁武帝深吸一口气,用一个帝王能够有的,最恭敬的语气向齐桓延道:“郑人最重孝道,若为结盟一事,累宣明帝骨肉分离,实非朕之所愿。朕,只想代太子皇儿,求娶贵国芄兰大长公主。”
齐桓延闻言羽睫微沉,宁武帝也不敢抬眼看他的表情。芄兰大长公主是已故昭和帝的幺妹,宣明帝的姑姑。她是昭和帝同辈齐国皇族中唯一的女性,辈分虽高,今年却只得十七年纪。虽然已过及笄之年,却因为先太后的疼爱,不舍远嫁,至今尚未婚配。传闻芄兰大长公主自幼明丽过人,知书达理,更兼温婉端淑,是各国诸侯竞相求婚的对象。而芄兰正如充斥阳刚气息的齐国宫廷内的一朵幽艳奇葩,在齐国百姓心中举足轻重。
宁武帝求娶芄兰大长公主,表面上是讨要了齐国王室中不甚紧要的女眷,其实却是滞留了除宣明帝和桓王监国之外,齐国百姓心中最为尊崇的皇族。他还存了另一份心思,郑国太子若娶了芄兰大长公主,就同齐桓延平辈,也就成了宣明帝的长辈。在最重孝道的六国时代,这无疑是两国联盟的又一个有力维系。
齐桓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这声叹息使宁武帝觉得他不再是居高临下。他随后依旧以淡淡的语调问道:“郑国家事,本藩本不当过问。只是芄兰地位尊贵,婚姻屈就不得。郑国未曾立有太子,本藩愿闻,陛下欲为哪位王子求亲?”
宁武王清楚,这是齐桓延最后的条件。他一旦应承,齐郑两国的命运都将不可逆转。他的手心沁出粘稠的汗液,呼吸也开始急促。他不明白齐桓延也不过是个凡人,为何能够永远如此从容镇定。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努力用如常的语调回答:“朕即日下诏,立二子渊为太子。”
齐桓延微微一笑,眉宇之间看不出是喜是忧。宁武王心中的大石轰然落地。一个送出视若至宝的公主,一个册立叛魏逃匿的太子。至此之后,齐国不敢背信灭郑,郑国也断了退路,不可能出尔反尔再投魏国。
桓王监国同宁武王的这席长谈无论在齐史还是郑史中都寻不到详细记载。后世所知道是,齐宣明四年,桓王使郑,面见宁武帝。齐郑联盟由此确定,并由此拉开了六国史上最惨烈的吞并,使得战火连绵燃烧过了大半个中原。
齐宣明四年秋,在夹道百姓依依不舍的注视下,芄兰大长公主的凤辇车驾浩浩荡荡驶出了齐都瑶京。根据齐史记载,芄兰深明大义,对这场婚姻并无太多的抗拒。这个深味宫廷险恶的女子只在临行前单独求见了兄长桓王,执手说出最后的肺腑之言。
是日,碧空如洗,黄花满地。齐芄兰大长公主与郑太子的渊交杯合卺,嫁入璃歆。历史并没有留下她的真实姓名,只记载了她姓齐,封号芄兰。芄兰的智慧和她的淑美一样,被后人争相称颂百年之久。而数年之后,正是这个坚强聪敏的女子,单凭一人之力,将郑国的灭亡时间后推了数十年。
芄兰入郑后,宁武帝就逐渐淡出朝政,任命郑渊为太子监国。自十一岁离郑,辗转数年之后,郑渊最终被历史的大潮推往万众瞩目之巅。天生的细心敏感,以及后来反复历练而成的谨慎沉郁,使得郑渊成为乱世之中执政者的独特人选。
一年之前,他只想着围炉暖酒伴着那个人一世,其余种种尽皆抛得。而今阴差阳错,他却生生被魏离逼着走到了这一步,与魏国势成水火。
他从来也不明白魏离想的是什么。也许计划一经实行,便脱离了施计者的掌控,飞旋向无尽的虚空;又或者一切都还在魏离的预料之内,是他统一天下的必要一环。郑渊也不想再去明白。爱愈深者,其痛愈切,直到最后一片荒芜再也无处寻觅。
与郑国太子大婚的喜庆气氛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魏平乱王袁尹檀奉瑾鑫帝之命,率五万军,带着征讨檄文已向西进发。而在护送芄兰长公主的齐将之中,有个由宣明帝亲自委派的十六岁少年将领,也就是后来令诸侯闻名变色,齐郑灭魏的头号功臣,天下将军邵阳。
其时宣明帝尚未亲政,而邵阳已是少年皇帝最为宠爱的臣子。邵阳出生于齐国边境的平民家庭,他的入仕经历颇具传奇色彩。据说是宣明帝继位之初,在微服出游的途中同乡野少年一见如故,邀他同回瑶京。而桓王监国很快发现了邵阳在军事兵法上的过人天赋,留他在监国府亲自教授。邵阳十五岁起,便随军前往齐国周边巩固疆土,在短短一年内助主帅连夺陈国的十九座城池,以其用兵奇速,料敌如神而享誉军中,年仅十六就拜以少将军之职。正当他准备给予陈国最后致命一击的时候,却在桓王的授意下,被宣明帝的一纸文书召回瑶京,护送芄兰长公主入郑。
郑渊明白桓王监国派遣邵阳的用意。邵阳是齐天子身边的第一信臣,手中亦有部分兵权。桓王此举,意在表明齐国助郑拒魏的决心,同时也方便郑渊安排调度。在大婚后的第二天,他就设法单独接见了邵阳。
这,便是最终敲响魏国丧钟的两个决定性人物的,首次相遇。
第二断章:璃歆(三)
对于齐郑两国来说,齐宣明四年比任何一年都更为紧要。在这一年的秋天,新婚燕尔的郑太子监国渊同齐国联手,成功地将魏国五万大军阻拦在魏郑边境的重山之外,扞卫了齐郑据魏最有力的天然屏障。
郑魏两国的隔山僵持一直持续到齐宣明五年。正是依靠群山的阻隔,齐郑两国有了充分的时间整饬军队,筹集战备,为日后对魏国的大举反攻奠定了基础。
也由此开始,郑渊同齐国年少的将领邵阳一起,被卷入了更为波澜壮阔的洪流,成为那一时期的乱世中,吸引后世史学家全部注意力的焦点。
郑渊大婚之后,护送芄兰长公主的齐将陆续返国,邵阳则像郑渊预料的那样,留在了璃歆。郑渊试探地问邵阳,如何能够遏制魏国的攻势,邵阳只是说,“抢秋粮。”
以上,便是邵阳在云仪殿,在郑渊和一干争论地面红耳赤的郑国将领面前,所说的第一句话。
袁尹檀此次只带五万步军,并无车马相随,此刻已在魏郑边界。步军灵活却失缺行进速度。攻击力也不如车队。可见其目的不在一鼓作气夺下郑国,而只在分兵出袭,迅速抢占魏郑交界处的天险。
要想率军深入敌国腹地,最首要解决的问题莫过于粮草运输。魏郑两国之间横有丘陵,小道曲折迂回,运粮车易为敌方所劫,难以大批通过。因此,魏军势必要控制郑魏边境的山峦屏障,先保障后续粮草运输,才能为攻占齐郑提供最有力的条件。而在郑国方面,本就要凭借天险抵御魏军,更是绝不能让魏军控制边境丘陵。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郑国将领们所争论的,无非是怎样才能守住连绵丘陵。郑国兵力不足,若同魏军正面对抗,几乎毫无胜算。而齐国边境上,陈国又起叛乱,一时也分身乏术。桓王派人传信郑渊,一月之后,方可拨出五万齐军支援郑国。
也就是说,郑国要在无援军的情况下,撑过这三十天。
正当众将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之际,十六岁的齐将邵阳,在回答郑太子询问的时候,说了这三个莫名其妙的字。
郑渊一笑,第二次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邵阳比他的年龄看来更为沉稳,丝毫没有通常武将的蛮横之气。他身量尚未完全长成,已经显出颀长挺拔,他眉宇间的稚气还未完全脱去,却能看出那将是一张俊逸非凡的脸,细致而棱角分明,仿佛每一道线条都经过精确的计算,不差分毫。最令郑渊惊讶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凡在宫内生活过的人,入朝为过官的人,或是在战场上见过断肢残臂的人,目睹过权术倾轧人世悲惨的人,眼中总或多或少带些阴冷。然而这个男子的眼睛却无比明亮,明亮到仿佛吸走了日月精华。
邵阳在齐国的地位,正与袁尹檀在魏国的地位相类。然而袁氏世代为侯,邵阳则是白衣入仕。他身上没有袁尹檀那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同自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驰骋沙场者特有的肃穆。同他明亮的眼睛互为反差的是,邵阳虽然能在商讨战略时候侃侃而谈,平日里却寡言少泄,很少主动开口。早在第一次会面之时,郑渊便知道邵阳并不是个心机深沉善于伪装的人,也正因如此,才选择用沉默隐藏自己的真正想法。
在郑渊仔细观察邵阳的时候,已有郑将高声问,何谓“抢秋粮”。邵将军莫不是想要先声夺人,翻山过去截住魏军粮草。可惜丘陵地形复杂,兵马无法大规模的行进。倘若率先越过丘陵与魏军正面冲突,只怕到时候战况不利,无法及时回撤军队而全军覆没。
邵阳摇头道:“我们兵力不足,不能过山。让他们过来。”
“那,邵将军是要将我国山地拱手相让?”
少顷沉寂,众皆不语。忽有人恍然大悟似的叫道:“明白了。先让魏军过山,趁机在山中突袭,断其粮草辎重。魏军无粮,便依旧只能退回丘陵那边。”
郑渊心中暗笑。粮草乃行军之本,袁尹檀若是如此马虎大意,便也不是魏国的平乱王了。他却也不出言反驳,只等着邵阳来说。
韩非有云,君主唯有寡言,才能让臣下无从揣测,便也无从讨好,只能尽心办事不敢亏欠。也唯有如此,才能以一人治万人。这个道理,郑渊无师自通。
邵阳果然摇摇头:“袁尹檀率步军前来,又无车马相随,唯一的可能,就是魏军根本就没有随军押运粮草——袁尹檀亦深知魏郑边界山岭地形繁杂,粮车极易被劫,防不胜防。他不会冒这个险。”
“邵将军是说……”
“郑国边境山麓遍布良田,过得十数日便是秋收时分。魏军定然会迅速过山,抢占郑国山麓秋粮,以充军用。”邵阳说得不急不缓:“郑军兵力同魏军相去甚远,只怕守不住田地。而今之计,唯有抢在魏军到来之前收割秋粮,随军运入郑国腹地。魏军见到无粮,必然军心散漫萌生退意。太子可倾全国兵力在山麓守候,以逸待劳,挫其锐气。到时再留一退路,让袁尹檀撤军回魏。”
“若已绝魏军粮草,何不断其后路,将其一举歼灭?”
邵阳淡笑道:“魏人虎狼之师,骁勇彪悍。若当真被断来路,他们必然拼死力战,其势不可挡。郑国缺兵少卒,不能与之相抗。倘若留有退路,则魏军人人贪生,必定争相撤走,郑国暂可无忧。”
郑国将领们点头称是,然而略一思量,又面露难色。何时能够收割秋粮,是天时所定,非人力所能控制。现下要在秋收之前阻止魏军的到来,虽然时间短于等待齐国援军所需的一个月,也绝非易事。
郑渊这时才缓缓开口道:“要阻挠魏军过山,各位可有良策?”
“回殿下,而今之计,唯有派人埋伏小路骚扰魏军,或在周围燃烟鸣号扰其视听。山间小路繁多,四通八达,虽当地土人亦会迷失方向,魏军远来,恐有埋伏更不敢妄动。他们必然加倍小心仔细,行军速缓,——如此,拖得一日是一日。”
郑渊微微点头。这法子虽是粗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