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邵阳的沉默忍让使得碾尘军中的沸腾激昂稍稍平复。在此后的时间内,整个军队都逐渐从最初的愤慨中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对桓王生死的担忧以及对战争结果的恐惧。
邵阳一贯深得宣明皇帝器重,再加上早年桓王在教授他琴技之时,已悄悄将琴箭指法倾囊相授;这使得未满弱冠的将军在桓王受伤的情况下理所当然的接手碾尘,成为碾尘轻骑设立以来唯一的外姓统帅。军士们这才明白邵将军日日练琴的缘由,也暗暗艳羡皇室对邵阳由来已久的青眼有加,同时亦有好事者纷纷推测邵阳在回到瑶京之后,正式接管碾尘的可能性。邵阳从来都不知道桓王教他练琴的真正用意,如今也没有丝毫的欣喜。事实上,自那夜回营之后,他同齐军医官卢解一样,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桓王帐内,虽然偶颁军令,却难得一见。齐军日常作息行动,皆由于佘同邵阳的副将陆诒协同治理,虽无大碍,却毕竟慌散了军心。
卢家世代行医,在齐国妇孺皆知。卢解原是宫中的御医长,深得器重。后来昭和帝常带碾尘军征战各处,便把卢解调在军中听用。宣明帝继位初年,齐桓延极少离京,碾尘军也闲置京畿。卢解本应再回宫中奉职,却在宣明帝的要求下,随军讨陈,此后便一直留在军中供职。卢解自邵阳第一次出征起便一直随在军中,他身为医官不谙战略,久不入宫不知朝中瓜葛,却也正因如此,得以见到最真实的邵阳。在得到静怀帝回营的消息之后,众将纷纷等待护国将军主持大局,却几日都无音讯。郑国那边也揣摩齐军的心思,不敢贸然来访,进退两难的尴尬气氛浮现于两军之间。齐郑联军一贯军纪严明,虽然经此异变却仍得以支撑,魏人也不敢立刻大举进攻。然而两军合作的基础却摇摇欲坠,魏军及其耐心的等待着联军指日可待的分崩离析。齐将们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径自谒见,只得去央求如今唯一能见到将军的医官卢解。
卢解受众人所托,本想要劝邵阳出去理事。他甫一入帐,却见邵阳一丝不苟跪坐桓王榻侧,只全神贯注望着昏睡于榻上之人,仿佛他随时都会醒来。他听到有人进来,转头见是卢解,向他略一颔首,便回过头去不再理会。卢解在心中轻叹,再也说不出让他放手不管出帐议事的话,只涩声道:“将军先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他并非军官,邵阳又对他一贯敬重,因而不称“属下”,只是以我自称,
邵阳闻言,垂首略一思量,又抬眼望向桓王,随后点头起身向卢解道:“好,殿下醒了你叫我。”
卢解不料邵阳竟然被如此轻易的说服。当日他带了桓王回来,两个人都浑身是血,军中医官将桓王抬入帐中手忙脚乱地要包扎伤口。邵阳立在旁边愣愣看着,叫他也不回答。后来桓王醒来屏退众人同邵阳交待,也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待到卢解进去,桓王已不省人事,邵阳便今日这般跪在榻侧。他抬头开口唤了一声卢医官,此后所有的话都化入沉默。卢解本想安慰几句,但他一生一世也没有见过这样肝肠寸断的眼睛。那时候他担忧的想,若真有不忍言之事,将军怕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卢解正欣喜于将军的及时清醒,躬身等邵阳回自己营帐休息,然而邵阳起身之后并非走向帐外,而是走到大帐最里,抱膝而坐,斜靠在身旁案几上闭目养神。卢解这才明白邵阳所谓“休息”的含义,不禁苦笑起来:“将军——将军还是回帐歇息片刻吧。”
邵阳不解地睁开眼睛看他,终于确定这才是医官的本来意图,随后很干脆地摇头:“我不走。”
卢解走到桓王榻前,向邵阳道:“将军放心,这几日,不是都没事么——王爷醒了便好。”他看到邵阳仍是没有被说服的迹象,只好又加上一句:“将军总该信我。”
“我信。”邵阳说:“可是,殿下的吐纳很浅。”他说完这句话,将目光由卢解移向桓王,随后垂下眼睛看着地面,仿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又沉默了下来,良久才再次开口低低道:“我很担心。”
习武之人最初便要练习吐纳之法,哪怕在睡梦之中,他们的呼吸也总是绵长舒缓的。只有身体极为虚弱的人,才会急促短暂的呼吸。邵阳是个极聪明的人,虽不懂医理药法,却也知道桓王的伤绝非轻易得治。
卢解随邵阳一同征战,至今已有五年。他看着他长大,知道他从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记得邵阳征陈之时,敌方降将背后偷袭,长矛刺透了他的肩胛,几乎将整个肩膀撕裂。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卢解同其他军医知道陛下对他的宠爱,都提心吊胆怕他挨不过去。邵阳却像没事似的,过得几日又上马杀敌,从没喊过一声疼。这般勇敢的少年,在受伤之后来到卢解帐中却红了脸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卢解本来以为他只是想要道谢,后来才从结结巴巴的话语中明白,他是想求自己不要把受伤的事情传回桓王监国那里。此事早已报回瑶京,卢解不便插手军中传讯,只好特意向桓王修了书。据说年幼的陛下为此十分生气,是桓王作主将事情压了下去,朝内只装做不知。
如今他沉默了半晌,也只说得出一句“我很担心”。在卢解听来,却已是彻肺之痛。这个孩子自小仰慕桓王殿下,卢解是一早知道的。很多人少年时候都曾不顾一切的喜欢过一个人。有人看开了,回头笑年幼无知,有人念了一辈子,只道求不得的永远最好。也有如邵阳这般,年少时狂热的景仰羽化为如今刻骨铭心的爱恋,几世轮回里积载的情感,这一回数十年里一朝抛负。
明眼人看得真切,他却连句温言软语也不敢说。便在此时,纵是那人昏睡着听不到,他也只是说句担心,旁的话再也出不了口。
卢解心痛他,碍于身份也开不了口,只劝慰道:“那一箭伤及心脉,要想大好,总需些时日。将军莫要担心。”
邵阳迟疑的抬眼看着他,紧抿嘴唇,好似下了决心:“卢医官,若送殿下回瑶京,可会好些?”
“此去百里都是魏国领土,新降未久不堪信任,再者说,如今战事紧迫,将军又派何人护送王爷。”
“我送殿下回京。”
卢解再也不料邵阳竟说出这种话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邵阳见他不语,又紧接着道:“魏人心存犹疑,只想静观我军变故,不敢即时进攻。军中事务暂交于陆将军,协同郑军把持。再让于将军精选数十碾尘,你我一道送殿下回京,可好?”
卢解方才知道邵阳已思量良久,早有打算要送桓王回去瑶京。他呆得片刻,苦笑道:“若如此,将军竟置我三十万将士于何地?”
“只要行事小心,魏人便单知殿下返都,不知主帅不在军中。”
卢解常年侍奉军中,又曾跟随先帝征战四方,颇有几分寻常儒生难见的男儿意气。言语至此,他虽疼惜邵阳心之所忧,却亦激愤将军不管不顾,如孩子般的任性。当下低喝道:“大敌当前背军私走,可也是主帅所为!”
邵阳闻言面色一白,卢解方觉自己一时义愤言语稍过。他放缓了语气又道:“王爷为魏军所伤。不日将军率我将士踏平璘霄……”他话语未完却被邵阳一反常态地打断:“不做主帅,让了陆将军于将军便是。我发过誓要护殿下周全,如今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杀了袁尹檀,殿下便会醒么?我只要他好起来,别的物事,又有什么紧要。”他盯着卢解说话,一字一句,年轻明亮的眸子里愈发闪出坚决来。
僵持至今,局势同联军刚刚被阻罗渡之时又有不同。而今齐军有碾尘相助,而魏军业已元气大伤。齐郑如今想要再攻夺他人国土,后援多有不济,难以首尾兼顾以至窘迫。若是齐郑愿意撒手罗渡,撤军还朝,一切都会变得容易得多。即便临阵换帅,只要撤走得法,应或得以全身而退。邵阳并非不顾将士生死,他只是没有征服别国的野望和扬名四海的雄心。邵阳早就明白,他国的千顷沃土万里连城,在他心中远及不上殿下的一个轻浅笑容。
卢解立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擅自回京的后果,宣明皇帝不破罗渡不得还朝的旨意,主帅变更的恐慌,诸如等等尽皆涌上心头,却没有一个能够作为目前说服邵阳的理由。他只得道:“将军,此去瑶京多山路,车马劳顿颠簸,王爷……只怕受不起。”这个理由千真万确,他一直不敢说,只怕邵阳多想。瑶京固然比军中适于休养,然则沿途艰辛,桓王伤势沉重定然无法支持。这一点,卢解最清楚不过。
邵阳如何不知车马辛苦,本来他还存有一点希望,只盼卢解能告诉他,送王爷回京便没事了。现下卢解据实相告,他也不得不信,黯下脸来不再接话。
卢解沉默一会儿,向他软言道:“将军放心,再过几日王爷定会醒来。”他见邵阳眼中仍是黯然,又轻轻道:“将军可还记得,当年将军初入瑶京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我被传往监国府问诊之时已过子时,王爷却还在将军房里侯着——除陛下之外,王爷就最是疼爱将军,而今危殆之际,他怎会扔下将军不管。”
邵阳冲他感激地笑笑,点点头没有回答。卢解也不再劝,自去准备要替桓王换药。桓王是皇室贵族,起居都有专人服侍,更衣换药按理只能有医官在侧。军中从简,本不深究繁文缛节,邵阳却还是起身出帐等候。掀帐出去,却正见侯于帐外的郑渊。
百年之后,史学家们将郑静怀帝渊称作是难以捉摸的君主。这一论断褒贬难辨,反对者便将郑渊称作反复无常的小人。他主动向齐宣明皇帝示意,挑起了这场战争;在齐郑压上全部赌注即将同魏国一决雌雄的时候,又是他促使魏离计谋得逞,使双方形式扭转。命运女神又一次隐身迷雾之中,原本可以预见的战争走向再次变得扑朔迷离。同严谨治学的史学家们不同,后世无聊的文人墨客们纷纷题词嗟叹,认为郑渊离开璘霄获得自由的那一刻,其实正是他被魏离彻底束缚的开始。自他踏入陌生的璃歆,直至多年之后再次回到大魏宫内,一直以来郑渊的命运全全维系于瑾鑫帝魏离,从而也将两个六国历史上最鼎盛的国家卷入了无情的铁蹄。
当时齐军帐外的郑渊屏退了随从,孤身等候。他换回了寻常淡色服饰,面色显出苍白,在阳光下更是直至透明。他见到邵阳出来也是微微吃惊。第一次见到邵阳时候,那双明亮到同日月争辉的眼睛此时已觅不到一点踪影。郑渊清楚桓王对齐军的重要,却也不期意桓王的受伤,对身为主帅的邵阳竟有如此大的影响。他原先听说邵阳一直陪在桓王帐内,总以为是虽有一半真心,另一半便是做给碾尘军的表示;而今看来全非如此。
当日郑渊明知魏离假扮袁尹檀,却不加点破还加以掩饰,这在郑军中早引起不满的窃窃私语,更何况是在齐军之中。郑渊此次孤身来访,也全然不知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在公在私,他都铸下赦免大错。倘若他果被囚禁于魏营之中,或是被魏军所杀,也倒罢了。魏离将他毫发无伤的放回郑营,反倒将他置于最尴尬的境地。他爱魏离,却也是郑国的皇帝,逃不开,就只有面对。
邵阳见到郑渊身为一国之君,却在桓王帐外等候而不使人通报,也没有别的表示。他的心已经被全全占据,再没有心思去揣测郑帝的用意,只向郑渊行了礼,便不再说话。邵阳的眼睛从来不能将感情藏的很深,郑渊想邵阳必然恨他,却无法从看向别处的将军眼中读出恨意。
卢解换药出来,见到郑渊在外,想他定是前来探视,只推说王爷尚在休息。郑渊本就是为了见邵阳而来,探视桓王不过是个幌子。他也不点破,彼此心知肚明。方才邵阳同卢解进出掀帐之际,郑渊在外能窥见昏睡着的齐桓延。他印象中的桓王,内敛中带着凌厉,令人不敢逼视。而今榻上的桓王闭目而卧,看不到冷洌的眼睛,落帐间隙的一瞥之间,本来清傲的五官竟然隐隐透出些秀气来。
郑渊从来知道桓王生的好看,从来不曾想到那种好看竟也会给人轻柔之感。他转头见邵阳也正望向帐内,便终于开口叫了一声邵将军。
邵阳回头淡淡道:“陛下放心,魏人并无异动,我军尚得数日时间休整。”
郑渊微一颔首,直截了当转了话题:“朕——罪无可恕。”
“此话,陛下当对万千将士去说。”邵阳语气依旧淡然:“未能护得桓王殿下周全,错在邵阳——陛下早告诉过我,陛下所为之人,非破璘霄不得见。我原以为陛下所指,是魏平乱王爷,却原来是魏国皇帝——陛下此番要护着魏离,自是理所当然。”
他淡然的语气中带有无以遮掩的悔恨疼痛,郑渊听说桓王的受伤震怒了整个齐国朝堂,只道邵阳担心宣明帝怪罪,向他道:“宣明皇帝通明事理,总不至对将军太过苛责。”
邵阳凄然笑道:“那又如何?”
郑渊一惊,心念微转,问他道:“当日朕说将军所为之人远在瑶京,将军……”
“我所为之人,当日确是远在瑶京。”
“然则宣明帝所赠佩剑,乃将军随身之物……”
“随身佩剑,是我初次征陈回朝,殿下给我的礼物。”邵阳毫不掩饰:“陛下可明白了?”
郑渊苦笑。他总以为邵阳是要报宣明帝知遇之恩,对桓王不过师生之谊,今日才得恍然。他们自以为料中了对方心中所想,却原来一直阴差阳错。
即使时光倒转,哪怕知道了这样的结局,郑渊一样会做同样的抉择。他无论如何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魏离为人识破被俘齐营。他罪无可恕,却无法后悔。
邵阳对他,无法原谅却可以懂得。
郑渊目送将军转身踱入营帐,高挑的背影抖落一冰冷阳光。他觉察出这个背影比以往都更为沉肃,从此将一肩担起齐国的兴衰。
第五断章:东瑶(一)
正如卢解所言,桓王在那天入夜后清醒过来。那时卢解已经回帐休息,邵阳见那人睁开眼睛,又喜又急,颤抖着声音唤了句“殿下”,剩下的话语都哽在喉头,低声道:“我去找卢医官来。”说完就要起身,目光却如同今夜的月光一般,曳得长长细细,滞留在那人面上。
齐桓延笑笑,轻声问他道:“怎么还不去休息?”不经意中带着薄叱。齐桓延任监国之时,事无内外一手把持,外人只见他权倾朝野,却不知往往夙夜无寐。那时候的邵阳做完文武功课,总要千方百计磨蹭到天色放明桓王回府,见过他的身影才溜回房间去睡,一不小心被齐桓延瞥见,每每用这句话轻描淡写的训他。而今他身受剧创性命堪忧,语调却同当年监国府内一般无二,仍是悠悠缓缓,仿佛明日起来又是寻常早朝。
邵阳面上一热,仿佛是个做错事情被抓住的孩子,急忙辩解道:“方才已经歇下了,知道殿下醒了,才——我,我听得到殿下睁开眼睛的声音。”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殿下醒了就好。”
齐桓延展颜道:“好什么?正难得可以睡得这么沉这么久。”
自邵阳挂帅以来,桓王很少再用这种打趣的语调同他说话。邵阳想要像少年时候一样给他一个不服气的笑容,才一低眼望见那张平静的容颜,却几几掉下泪来。齐桓延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