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渊在随军进发罗渡的途中,得到了瑾鑫帝帅璘霄大部,御驾亲征镇守罗渡的消息。他深深感激他没有选择璘霄作为最后的屠场,不管那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在几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在远近城镇飘来的断续捣衣声中,郑渊也曾经自作多情的想过,也许魏离跟他一样,执着于一个单纯遥远的过去,舍不得丢弃毁灭。然而这样的想法并不曾持续多久,也没能在郑渊平坦若镜的心里再激起些许波澜。郑渊仰面躺在中军帐中,只剩一灯如豆。他想到自己也许很快就能够见到魏离,却已经没有气力再去找回跌落在记忆深处的,有关他的点点滴滴。
从迎娶芄兰开始,他就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回头。他早看到了齐国宣明帝孱弱身躯下的宏大野心。即使他不先做表示,宣明帝也会很快寻找借口邀郑伐魏。而这也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再见那个人一面的方法。
逐鹿中原,问鼎天下。宣明帝同魏离都一样,要的是一决雌雄创下万世江山。而他却只想要那个人,真真正正,看他一眼。
然后他听到帐外不远处低回的琴声,淡薄而坚韧,好像一张细密渔网无声息的铺洒进萧瑟的夜空。密密织就的大网随后缓缓收拢,从容地将月华星光拉离广袤的黑暗。他忽然很想走出军帐,同那个弹琴的人说些什么。然而就在他披衣而起的那一霎那,不知何处而起的尖锐疼痛迅速弥漫过胸肺,令他几乎丧失意识。他重重跌坐回榻上,咬紧牙关抑制住接踵而来的猛烈咳嗽。他将喉头翻卷的腥甜强吞下去,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恶心眩晕。轻轻喘息着摸索到榻边的丝帕,他用力抹去唇边淌下的,少许不及咽下的诡红。
上好的郑丝帕子,虽已有了些年月,沾了血迹却也依然柔顺滑手,一眼望去,好像老旧宣纸上不及画完的漫山红梅。郑渊将丝帕就灯点燃,想着上一次发作的时候,似乎不曾疼得这般厉害。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体,只是不知道麾下诸将那里,还能瞒得多久。
他知道方才是邵阳的琴音。齐军尽人皆知,邵将军有三样最宝贵的东西:名为“挟翼”的坐骑,流羽凤尾纹的佩剑,和一把不知名的琴。郑渊懂得战马对驰骋沙场者的重要,也猜到了御赐佩剑中的玄机,却一直不明白对那一把普普通通的琴,邵阳存了怎样的心思。更何况,他的琴音乍听之下同乐音无甚差别,细听起来,却是宫离商乱。稍稍懂曲的人都知道,宫者君,商者臣,齐音虽然自来倨傲,却也不至这般不合章法,宫不足而商有余。因此郑渊很肯定,抚琴的背后,隐藏着别样用意。
邵阳虽然寡言少语,却绝不是个冷心冷肠的人。当日攻取湘城,虽然是他自己提出的疑兵之计,却迟迟不愿予以实行。他并非担心计谋会被李灏奇识破,而是不愿意眼看这许多士兵无辜丧命。邵阳固执地认为,战场上杀敌牺牲,是一回事;如这般为了成就计谋而蹈死不顾,又是另外一回事。直到后来郑渊秘密遣使入齐,略施小计诱得宣明帝下旨,命邵阳立破湘城,这才逼得他下令攻城。郑渊因此愈发觉得,琴固然高贵典雅,但却过于寡情自束,同本心宽和仁善,却又对胜利无比执着的少年将军,格格不入。
这一点,郑渊从来也没有问过邵阳。就好像邵阳从来也没有问过他,为何将几方略有泛黄郑丝帕子随身携带视若珍宝。每个人都有几个别人看来无关痛痒的习惯,在那背后却可能早已埋藏了追不回的一生一世。
在后世的评论里,伐魏时候的齐郑联军往往被当作是六国时期两国军事合作的经典范例。据史料来看,郑静怀帝渊专于权术,审断独行,寡信义而多诡谋,同兵士军将并不亲厚。这样冷漠睿智的君主,得治万人,难治千军。而邵阳则无疑是所有将领都期盼的统帅,进则身先士卒,退则指挥若定,不蓄私,不据功,不矫饰,更不会草菅性命,搬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即便是郑国将领,也在长时间的共事后心服邵阳,从其调遣。郑渊的存在使诸将不敢轻慢懈怠,战战兢兢各行其是,邵阳则能使联军上下一心,出生入死毫无怨言。更巧妙的是,根据齐史记载,邵阳对军事判断敌人动向的敏锐直觉,常常同他本身恪守的仁义准则互相冲突。就好比湘城一役,他虽早有破敌方法,却因伤亡太大而反复犹豫委决不下。郑渊的冷酷漠然正好弥补了少年将军的心软,使每次的策略得以顺利迅速的实施。同时,郑渊以一国之君亲临战场,也让本来在兵力上处于弱势的郑军将领得以同齐将平起平坐,心无芥蒂共谋大计。
令史学家们费解的是,机敏如邵阳,多疑如郑渊,在长达两年各为其主的合作中,竟从未表现出对对方的任何猜忌。在一些野史中曾经提到,邵阳在出征前夕曾向宣明帝流露过对郑渊伐魏动机的疑惑,而郑渊也曾向郑国大将王启说过,邵阳所求,“非封狼居胥,亦非身后英名”。这种彼此警惕的不信任在后来的伐魏战争中似乎烟消云散。两国军饷粮草,皆经郑国之手调度分发,而平日演练临阵对敌,郑军亦统一采用齐军的口令旗语,弃用了原来郑国本身的传令方式。郑渊同邵阳,虽然在治军理念的某些方面,存在有简直可以说是南辕北辙的分歧,却在灭魏这一共同利益的牵制下,形成了六国时期最让人叹为观止的完美搭档。史学家们将这一默契的局面,称为是“两个杰出人物彼此试探互相制约,从而形成的谨慎平衡。”
齐郑联军无可遏制的气势在到达了罗渡之后,无法继续推进。罗渡此时已成了魏军的最后据点,豹腾军精锐倾城而出,众志成城坚守城池。远道而来的齐郑联军以轻甲步卒同少量骑兵为主,无法突破阵法严密,又广布战车的魏军防守。再加上魏瑾鑫帝同平乱王袁尹檀的亲自督军,使得攻克罗渡成了无法想象之事。
罗渡是往凌霄的必经之路,城池临江而起,无以绕行。齐郑联军久围不下,只得在罗渡附近安营休整,借粮于民。一来二去,转眼已到齐宣明七年,即魏瑾鑫五年的深秋。在持续了大半年的僵持中,齐郑虽然粮草不愁,士气却大受打击,再加上还要顾及一路上占领的魏国城池,不免显得左支右绌。
行军至此,齐郑已是骑虎难下。若不能拿下罗渡,僵持的结果只能是大军远道疲惫,水土不服,终究会被魏军一举击溃。而一旦退兵,必然军心涣散,疑虑四起,魏军更可趁机追打,回复失地。等到冬天来临,道路冰冻难行,齐郑联军的处境就将更为窘迫。
百般无奈之下,郑将王启甚至向郑渊提出强攻罗渡。郑渊苦笑着问他,我军同魏军兵力相仿,魏军据有城池天险,强攻之下,将军以为胜算多少。在一旁的邵阳惊讶的捕捉到,郑渊一直清静无澜的眼睛里,那一刻倾泻而出无力掩盖的绝望。
郑渊见不到他。罗渡近在咫尺,璘霄隔江矗立,而郑渊,却见不到他。
一直以来,郑渊以为自己早已耗尽了心力。曾经不间断的眷恋,不间断的企盼,都渐渐化作荒芜田间的杂草,即岁枯荣。待到来年再破土而出,已是物是人非情怀不再。多年以前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念那个人,多年之后,他却需要逼迫自己重新拾掇起湮没已久的,有关那个人的片断,以此作为支撑生命的全部意义。
当日不过弹指一瞬,已是相思入骨。而今所谓入骨相思,也不过弹指一瞬。
然而这样的心境,在郑渊重又望见璘霄的那一刻起,天崩地裂。
他仿佛仍时当年佐明殿里坐读佛经的孩子,仔细聆听夹杂在落树声中的脚步,兴奋而紧张的期待魏离的到来。又仿佛是那日瑾鑫帝登基大典上,精心穿戴却只得立于最远处的郑国质子,只愿悄悄望他遥遥一眼。
他一次次在晨暮守军替班的时候,翘首仰望罗渡城头,看到鱼贯穿行的人影憧憧。那个人却一次也不曾出现在那里,只要是他,再远郑渊都能够认得出。
五年时间,他爱的瑾鑫皇帝,依旧如此残忍吝啬。
可是,我就要死了。郑渊望着罗渡默默地想,死了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第三断章:三都(三)
魏国毗邻东海,经年无雪。哪怕在冬季也只是偶有带着薄凉的细碎雨点,密密散在来往行人的寒衣上,结成点点珍珠,历时不散。少年时候魏离喜欢把这样的天气叫做雪雨。他曾拉着郑渊和袁尹檀在东宫的梅园里漫步,攀下一枝犹凝水珠的绿绡把玩,一面斜睨二人道,谁说魏国从来也没有雪,这就是我们魏国的雪!袁尹檀只是笑笑不答,郑渊却记得当日那枝绿绡,虬枝茂华,疏骨冷蕊,花尖上的消融着一抹欸乃荡漾开去的青绿,衬出含苞待放的孤明艳白,可不正是皑皑如雪。
而魏离,就立于那一树如雪寒梅之下。
从此后,郑渊也习惯于把这样的天气叫做雪雨。而齐国宣明帝一道在日后彻底扭转战局的诏书,便在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雨霏霏中,姗姗而来。
齐宣明七年十一月初三,正当齐郑联军一筹莫展之际,邵阳突然接到了宣明帝命皇叔齐桓延,带碾尘轻骑前往罗渡犒军的旨意。
如果说在六国之中,有任何一支军队可能同魏国骁勇的豹腾军单独抗衡,那么只可能是历来由齐国王室亲自统领的,由三千骑兵组成的,碾尘轻骑。碾尘轻骑是齐国兵马中唯一不受邵阳管辖的军队,在齐国历史上,这支精锐骑兵队伍的出现,往往同齐帝的御驾亲征联系在一起。
同样的,如果说在齐国之内,还有人可能动摇取代邵阳在军中的位置,那么也只可能是宣明帝的皇叔,一直以来碾尘轻骑的控制者,桓王齐桓延。
在邵阳同魏军陷入胶着状态的数月之后,宣明帝动用了最后的力量,将本来驻守瑶京的桓王派往罗渡。这一孤注一掷的决定虽是情理之中,却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没有人知道仅凭这传说中神勇如天兵三千轻骑,能够给战局带来什么样的转机。而齐郑双方统帅所形成的微妙关系,也因为桓王的即将到来变得令人玩味。
那是一个阳光熹微的午后,蒙蒙的雪雨给整个战场覆上了一层温柔的面纱,也隔开了不共戴天的魏郑军队。按照原本的消息,桓王将在明日清晨之时到达,邵阳正在大帐远外对军队作再一次的检阅。对于桓王的即将到来,邵阳照例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却在不动声色中逐渐将齐郑大军整排演练到最满意的状态。从表面看来,这一举动不过是按例行事。即便最糊涂的士兵也能够感觉到,桓王以及碾尘轻骑的到来,必然打破这种两军僵持的平静状态,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四十万大军迅速卷入风云变色的战争洪流。而邵阳如今,正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作最后的准备。
然而这种简单的推测,早已因为邵阳同桓王的特殊关联而变的纠结复杂。邵阳出生平民,十二岁入瑶京,直至十五岁第一次随军出征,其间三年都在监国府内修习军书兵法,据说多是由桓王亲自教授。哪怕后来拜将领兵常年在外,邵阳同当时实际掌权者桓王的联系交涉,依旧比他同宣明帝之间的更为频繁紧密。这种情况,直到后来桓王还政于宣明帝才略有改变。而在那个时候,邵阳也已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为齐国屡建奇功。可以说,正是桓王倾尽心血一手扶持的邵阳,在羽翼初丰后成为了宣明帝打压牵制桓王的最有力武器。
可以肯定是,这样的结果并不是邵阳所希望看到的。在尊师重道的六国时代,正直守礼如邵阳,纵然对宣明帝再是感激重视,也决不会愿意站在以前师长的对立面,采取任何对桓王不利的举动。然而,正如所有卷入宫廷漩涡中央的人一样,年轻的将军背负了宣明帝太多的信任期盼,往往身不由己。
郑渊由此试图揣测邵阳此时的心境。一方面,桓王无疑是邵阳少年时代最为景仰尊崇之人;不管邵阳是否愿意承认,桓王的加入战局将会给他带来获得胜利的信心和希望。另一方面,由此造成的同桓王在权力争夺上的直接冲突,也将会成为他迄今一帆风顺的仕途上,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郑渊轻叹一声。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严苛环境,使得尚未满十八岁的宣明皇帝,练就如此的心机胆魄。宣明帝清楚邵阳重情义的弱点,因此特意借机安排了同桓王的看似公允的对抗,令邵阳无以逃避退却。深谙人心的宣明帝明白,唯有在这样毫无缓冲的正面交锋中取得胜利,邵阳才能够完全取代齐桓延在军中民间的神话地位。与此同时,他虽然让桓王带来了全数碾尘轻骑助战,却只给了一个犒军的名义。如此邵阳便仍旧拥有无可辩驳的军队统帅地位,既能够借用桓王不可忽视的力量,又可让桓王处处受制。齐宣明帝显扬,在长久的忍耐谋划之后,终于决定利用这一场关系齐国存亡的战争,彻底除去他曾经无比依赖的皇叔,一手筑起齐国盛世的桓王齐桓延。
只是战场之上成败转瞬,靠的是三分智慧,七分运气。宣明帝的这一安排,也无疑给了桓王一个,再立威望的机会。倘若当真是桓王设法破了魏军,立下不世功业,那么宣明帝数年来的辛苦筹谋,对邵阳的费心提拔,都会毁于一旦。
这是一场,江山社稷作注的豪赌。所换取的,却不过是一个人的千载英名。
宣明帝如是,魏离,亦如是。
那么,他郑渊,又究竟算是什么。
郑渊心头一悸,习惯性的去拿怀中丝帕。正在这时听到有人在帐外急急禀报,说齐国桓王已率部到达,见不到邵将军,此时正侯在中军帐外。
郑渊哑然而笑。兵法战略,邵阳也许已是青出于蓝;若论手段城府,常年在外征战的少年却又怎能同桓王相提并论。齐桓延如此聪明,怎会不知宣明帝狠决的用意。以往宣明帝的种种试探步步相逼,他都一再退让隐忍不发。如今奉诏领兵而来,一半为了家国存亡,另一半也已是退无可退。桓王身为亲王尊贵非常,邵阳按礼当在营中等候。如今他明知邵阳此时定在外督军操演,却偏偏提早半日不期而至,分明是要给将军一个措手不及的尴尬。
郑渊当然记得,当年令魏离决定抢先并郑灭齐的主要原因,就是齐国桓王。魏离曾同他说,有齐桓延在,魏国便再不能高枕无忧。不出十年,不是魏灭齐,便是齐灭魏。权衡利弊,倒不若占取先行。而自己处处谨慎迟疑的父皇宁武帝,当年也是在同齐桓延一晤之后,下定决心联齐抗魏,再无半点犹豫。
这样的齐桓延,郑渊如今终究是见到了。
郑渊率部拉帐而出,外面雪雨初霁,冷光乍射。他只见一片浩荡白马肃然而立,竟无一点声息。马鞍旁均系着墨漆紫衫长弓,将初冬有气无力的阳光折射着熠熠生辉。一日雪雨下来,地面早已泥泞不堪,碾尘轻骑星夜兼程,却不见马身沾染半点泥星。三千骑兵居然都是身无长物,只斜背箭囊傍马挺立。见到郑渊,知是郑国皇帝,却也不行礼,只齐刷刷后退三步,依旧是人马无声。
齐桓延就在队伍最前,也是白衫轻靴,一样装束。他出乎意料的年轻,看起来竟同魏离年纪相仿,比之邵阳,至多也不过年长了七、八岁。他的五官并不张扬,表情也甚是平和,却生着一双清冽至极的凤眼,于瞬间吸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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