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真的到了元帅府近前,便把少年放下,一溜烟跑了。
◇◆◇
听闻有人倒在门口,好奇心起的贺宇风第一个冲出去想看个究竟。
月色下少年昏迷不醒,素色裤子上大片的暗色湿痕,贺宇风还未走近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待到看清楚少年的面容,贺宇风吓坏了,急步扶他。
「王富贵你什么时候回京城的?!怎么伤得这么重?!」
贺宇风的意识中能跟这张脸对上号的只有王富贵,至于李燕歌恐怕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也难怪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于是他扛起他快步进到府中,张罗着给少年治伤。
皇甫卿出来,听见贺宇风嚷嚷,心下觉得奇怪:皇上明明下令不许王富贵进关,而且王富贵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关外来到京师。
过去仔细一看,认出是李燕歌,皇甫卿没做声。他不十分清楚本应在宫中养伤的李燕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他知道如果现在挑明了,贺宇风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积极地施救了,弄不好也许还会阻挠。
大夫来处理伤口,贺宇风看清流血的部位和伤情后,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皇甫卿拍拍他的肩膀,贺宇风回过头,僵硬的面部略略抽搐,抬手指指少年。李燕歌因为触怒承玺而被处以腐刑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皇甫卿点头道:「他是李燕歌,不是王富贵。」,然后趁贺宇风还没反应过来把他从客房里「请」了出去。
李燕歌接连数天都高烧不退,整个人一直昏昏沉沉,不停地呓语:……救救王富贵……皇甫大人……请帮帮王富贵……开恩……皇甫大人……
陆文涛拍拍手中折扇,摇头道:「你又把麻烦捡回家了。」
皇甫卿道:「这种伤根本不能走,他却凭着最后一点清明神智来见我。眼看他倒在我家门口,难道要我见死不救?」
陆文涛叹气,知他心软,要他看见落难之人却不加理会,除非天下的猫全体改吃素。想到一事,道:「皇上对败军之将从不宽待,连战功赫赫的冯老将军战败了,都被罢免所有官职,并交了大量罚金才保住性命。依着皇上的性子,怎么会对李家兄弟如此纵容?对王富贵,杀又不杀,放又不放,罚也不罚,算是什么意思?」
像王富贵这样没有任何战绩和背景的人,换了别人恐怕早就一道圣旨过去斩立决了;而李燕歌也免不了或斩首或充军或流放,现在却只是赶出宫就了事了。
皇甫卿苦笑道:「皇上是在等我去请旨。」
「怎么说?」
「根据情报,边境上的小股腾格勒流匪并不成气候,派成名将领去未免小题大做。王富贵此次出战,一是为了剿匪,二是皇上在试这个人;能赢是最好,战死也无妨。赢了,便是皇上慧眼识人才,恭喜皇上又得一员猛将。」
皇甫卿对天拱手,然后又用指节敲敲桌面,「战死,那是王富贵纸上谈兵辜负皇恩罪无可赦死了自己活该。」
陆文涛觉得新奇,难得听见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似乎很是不满呢。
皇甫卿继续道:「王富贵溃败但逃得性命,皇上不许他进关,便代表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李家兄弟和我有些渊源,皇上知道李燕歌走投无路下会想到我,于是把他赶出宫方便他来求我,而我一定不会忍心袖手旁观。」
陆文涛点头道:「如果没有增援,王富贵要凭余下的数百骑翻身,是绝无可能。兵权虽在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你手上,但如无皇命擅自调兵,身为太子舅父的你便有『逼宫』之嫌。就算要边关驻军出动帮助王富贵,如不事先报备,也是个要命的把柄。要增援就必须得到皇命,至少是口谕。」
「不错。皇上等的就是我去求这个皇命。」皇甫卿无奈地笑。听门子说,当时似乎有人背着个人来,具体他们也没在意,等发现怎么地上多了个人时,就已经只剩下地上的人了。
这阵子他心灰意冷,懒得去管朝中的是是非非──不,应该说他从来都不怎么关心朝廷里的是非。
上朝和议事的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听着而已,偶尔被问道,一句皇上圣明就都打发了,看起来简直和发呆没两样。也难怪承玺要觉得不忿。
陆文涛道:「那皇甫兄打算怎么做呢?」
皇甫卿一摊手:「去求旨。」哪怕此去必定不会轻松。
陆文涛惊道:「你明知──!」发觉不妥,硬生生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皇甫卿微笑,淡若清烟:「王富贵是胜是败,不是他一个人的胜败,而是整个聚华帝国的胜败。战事上,他也算是我的门生。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去求这个旨。」
陆文涛知他心意已决,劝也没用,无声地叹息。
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只求这句话不会应验在皇甫卿的身上。
皇甫卿进宫面圣,长久都没有音信,大家早已料到,所以并不怎么担心。旨意迟早是会下来的,只是早晚的问题。
经过精心调理,李燕歌的伤情渐渐稳定,高烧也退了,只是还很虚弱,时睡时醒。
贺宇风偷偷窜进来,摸到李燕歌床边,仔细地看他。
想起王富贵刚从军之时,有次被自己操练得太狠了,也曾经发烧倒下,就像这样白着嘴唇,脸上因为发烧而泛着红晕。
不愧是双生子,这样不动不说话,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真是一模一样,几乎分辨不出是两个人。
都是因为长眼前这张脸的人,太过好心的皇甫卿才又自动踏入承玺的陷阱。
王富贵那个书呆子!不会打仗就不会跟皇上直说吗?逞什么能?!
贺宇风不满地撅嘴,抬手成拳,对李燕歌凌空处打了几拳。还觉得不够解气,又隔空捏住李燕歌的面颊用力地拧,朝外面虚拉,最后猛地放手,让想象中被自己拉开的肉啪地缩回去。
贺宇风这才觉得满意,交叉着双臂得意地笑。胳膊却被扯住了,只见本应沉睡的李燕歌抬手拉住了自己,半挺起上半身,眼睛睁地老大。
「……皇甫大人!皇甫大人──!」
他的声音因高烧而嘶哑,眼神让见惯战场的贺宇风也心中一惊,急急想甩开他,掰着他的手道:「两天前他就为你进宫求旨去了!你都问过五次了,怎么还没弄清楚?!猪头啊你!」
听了这话,李燕歌的眼神和缓,眼睑垂下,抓着贺宇风的手也松开了,整个人松懈下来,倒回原处重又睡去。
贺宇风心砰砰跳,赶紧逃出客房。到了走廊左右看看有没被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两个婢女刚转过弯,正从走廊尽头走来,于是贺宇风干咳一声,挺直腰皮大摇大摆地离开,一派若无其事。
从这天起李燕歌算是正式从昏睡中清醒了,半睁双眸望向窗外门口,安静地等待着。
又过了两天,皇甫卿才从宫中回来。憔悴了些,眼下多了些黑影,精神倒还好。
◇◆◇
见陆文涛欲言又止,皇甫卿笑道:「不必担心,皇上只是找我下了几天棋,写了几篇诗文。」又摇头笑叹道:「不过陆兄你以我的名义写的那几首情诗可害惨我了。有陆兄的珠玉在前,我的拙笔不能令皇上满意,结果自然是露出马脚。唉,真是被羞得无地自容啊。」
陆文涛这才放下心来,问道:「皇上可有旨意?」
「军令已下。整备几日,援军就会出发。」皇甫卿道,「不过,有件事我想麻烦陆兄。希望陆兄能出手相助。」
「什么事?但说无妨。」
「我们能给王富贵援军,却不能换掉他主帅的位置。否则往大里说是削了皇上的颜面,往小里说是给本已挫败的王富贵以更致命的打击。就算皇上可以不顾自己颜面下令让其它将领前往准备两帅并列,其它将领便会感到受了极大侮辱。谁能忍受与贱民出身又是初战便大败的王富贵平起平坐还要为他收拾善后?」
陆文涛指指皇甫卿笑道:「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皇甫卿摇头笑道:「你说我现在的身份合适吗?」
「那让贺宇风去。」
「王富贵和贺宇风互相看不惯彼此在战场上的作风。会闹内讧的。」
陆文涛哗地展扇,轻轻摇动,道:「于是皇甫兄就想到了我?因为我无官无职,只是皇甫大人舍下骗吃骗喝的门客一名。」
皇甫卿抱拳道:「门客二字未免生疏,我可向来都把陆兄当成推心置腹的好友。阵前朝中,也幸亏多得陆兄相助。」说着深深一揖。
陆文涛也不避让,受了他一拜。背过身,折扇在背后轻摇,道:「哎呀,这一拜的人情可不小,如果不还是要折寿的。」
皇甫卿笑道:「那就有劳陆兄了。我定会准备上好碧螺春等陆兄凯旋。」
不日陆文涛出发,前往关外去做王富贵的参谋,好助他一臂之力。
皇甫卿着人告之李燕歌事情进展后,也不着急去见他,准备等过一阵子李燕歌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再与其当面详谈。
皇甫卿记着李燕歌曾对自己吐露过的秘密,能明白他的苦心,可如果这样下去只会是害了王富贵。所以,得想办法好好开导一下李燕歌才是,他吃了这么大的苦头,应该会回心转意才是。
这天贺宇风闲着无聊,晃到花鸟街市上,见着八哥好玩,花十两银子买下一只看上去似乎特别聪明的。
回到家,贺宇风思量着该教些什么话才好,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天下太平,砍死蛮夷」。
「『天下太平,砍死蛮夷』,来,说!说了有食吃!」贺宇风拿鸟食逗八哥,「『天下太平,砍死蛮夷』」
念叨了好半天,那八哥就是眨巴着眼睛不吭气。贺宇风也跟它卯上了,从花厅到饭桌再到睡房一直都带着它,非要它学会那八个字不可。直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住,贺宇风倒头睡去,鸟笼就被放在床头。
「……娘娘腔……呼……书呆子……」贺宇风开始说梦话,「呼……娘娘腔……娘娘腔……」
笼子里的八哥跳来跳去。
第二天上朝和操练照旧,直到午后贺宇风才坐定下来继续教八哥说话,晚上又把八哥带到睡房里去。
就这样持续了有半个月,那八哥终于张嘴了,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不过速度太快,分辨不出说的是什么。饶是这样,贺宇风已兴奋不已,半个月的心血终于有成果了!
可等听清八哥说的是什么后,贺宇风青着脸抓起笼子用力摇,「臭鸟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可怜的八哥在笼子里乱飞乱撞,惊恐地惨叫:「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娘娘腔……」
贺宇风脸色越发难看,这臭鸟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几个字的?难道是老板故意把脏口儿卖给了自己?……不,要是那样的话,买回来不久就应该能发现了,可现在都已过半个月了。他在原地僵了会,似乎想到什么,于是抓着鸟笼抬腿就走。
门砰地被撞开,李燕歌抬头,看见气势汹汹闯进来的贺宇风,笑道:「不知贺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贺宇风把鸟笼往桌上轻轻一放,笑的狡黠:「担心李公子病中寂寞,所以给李公子找个伴儿。」
伴儿?李燕歌顺着他的手看去,望着八哥。
那八哥因贺宇风一路走动,嗓子里直咯咯,直到这会才惊魂初定,松松羽毛,开口叫道:「娘娘腔。娘娘腔。」念了多次,倒越发流利了。
李燕歌心中一刺,再瞧贺宇风脸上表情,已明白他的用意。暗嗤了声:幼稚。笑道:「想不到贺大人能找到会说这三个字的八哥,想必找了很久吧?真难为贺大人放着正事不做,就光找脏口儿的八哥了。」
贺宇风怒道:「我才没有特意去找呢!」
李燕歌奇道:「哦。这么说大人是故意教给它这三个字的吗?」又微笑,「那贺大人真是费心了。」摇头叹息,「想不到谦谦君子的皇甫大人,竟有如此不肖的外甥。真是可叹皇甫大人一世英名啊……」
说完转过脸去面朝床内,不再理会贺宇风。
贺宇风气得直握拳,原想用这八哥来激怒李燕歌,不想反被羞辱了一顿。好不容易忍住揍人的冲动,贺宇风摔门而去。
李燕歌回头,看见八哥被丢在桌上,和他大眼瞪小眼。八哥翻翻眼皮,又是一声:「娘娘腔。」
接下来的日子,伺候李燕歌的婢女总是看见贺宇风自信满满得意洋洋地来找李燕歌,然后没多久就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出。
因为他每次来都不是空手,所以李燕歌房里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了。大到摇摇摆摆的木马,小到女子用的镜子和胭脂粉盒,应有尽有。当然最热闹的还是那只八哥,这八哥越发聒噪了。
「……皇甫大人……皇甫大人……娘娘腔……娘娘腔,皇甫大人娘娘腔。」
八哥突如其来的叫唤让正伺候李燕歌喝茶的婢女把手里的杯子打掉了。那八哥还不满意,继续叫道:「富贵、富贵、贵、贵……为、难为、难为……皇上、皇上上、上……上贺大人、人、人……」
听说了这八哥的事,皇甫卿只有苦笑。鸟儿只会断章取义地重复些简单的词语,怪不得它。
现在王富贵不在,宇风愿意和李燕歌多加亲近也是好事,哪怕吵架也好过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毕竟在他周围年纪相仿又能不拘礼仪相处的少年实在少之又少。
李燕歌的伤口在先前本已好了五六成,但因为强行快步行走,才扯动伤口重新裂开。现经过细心调养,痊愈的速度比原来快了不少。
月余后,李燕歌终于能下地行走,虽然还不若完全无伤的人,但至少不再感到寸步难移。
皇甫卿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把他唤到花厅。李燕歌恭谨地跪拜见礼,感谢皇甫卿的大恩。皇甫卿点头,让他起身入座位。
待奉茶婢女离开后,皇甫卿道:「李公子,令弟的事想必你也清楚吧?」见李燕歌点头,继续道:「我与令弟虽然只相处了两年,自认对他还是有点了解的说句实在话,令弟确实不适合战场博杀。」看见李燕歌脸色,急忙道:「──当然,令弟年纪尚轻,见识尚浅,等以后经验积累的差不多了,谁也说不好会如何。」放柔声音道:「我的意思是,令弟的心性不在征战中。要他杀敌,倒不如说是在杀他自己。」
案上有几个卷轴,皇甫卿抬手拿起,道:「这是令弟为我作的几副字画。在这方面我见识浅薄,说不出什么,就请李公子自己看看吧。」
卷轴徐徐展开。李燕歌起身,走近去看。
几枝细竹,数片竹叶,一红一青两支蜻蜓飞来,冉冉落下。恍然间竟见竹枝微晃。
又有一幅游鱼,一幅寒梅。皇甫卿将字画拿在手中举高,李燕歌略略后退,看着看着,双眸中水光盈盈。画中第一笔无不柔和内敛,清雅自得,让李燕歌想起作画者的眼睛。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轻轻吟出画上题诗,那是陶渊明《饮酒》。
李燕歌眨眼,不让泪水滚落,自嘲地一笑:「我竟然从来都没有看过他的字画。是我疏忽了……」
皇甫卿道:「我请人看过了,令弟在画上颇有造诣,以他的年纪来说实在难得,如假以时日,成为一代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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