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什么要紧事,你病着呢。”他温和地说。
淡淡的语气中,鄢小宇嗅到一丝隔膜。他嘴角挂上轻浅的笑容,恍惚迷离得像是暗夜流转的风。
从来没有的生分感。
几乎从第一次相见,那阳光一样的笑容就让他从来没有过疏离感,这是头一回感到凛洌清冷的生分,像是拂晓吹在面上让人清醒的风。
“哥,你去吧。我感觉好多了,你别耽搁工作。”他疲倦地说。
杨正轩有一点犹豫。
这几天有新项目要上马,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只不过半天没去而已,秘书小吴已经急得要哭了。
鄢小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的每一丝神情都没逃过他的眼神。
“哥,我真的不要紧。”他再一次地说。
“那,你吃点东西好吗?”杨正轩踌躇地说。
“你放在这儿,我等会吃。”鄢小宇仍然摇头说。
杨正轩想了想:那不然,我去叫妈妈过来照顾你,好吗?
鄢小宇重重地摇头:不,哥,我没事。你不要让妈妈来,我不想她看到我这个样子。
“那你再吃道药吧。”杨正轩只好说。
看着鄢小宇吃了药,杨正轩又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我去去就来。
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看看,欲言又止,站了会,终于转身去了。
他格外小心地轻轻关上了门。
几乎细不可闻的关门声,让鄢小宇身子轻轻地一颤,好像有什么曾满满握在手中的东西被这轻轻的关门声挡在了门外。
杨正轩从来没有这样小心翼翼过。
与其如说是体贴,莫如说关门的人已经不在是那个倾心相依的杨正轩,而是真正宽厚的兄长了。
曾经彼此拥有的幸福,从鄢小宇的眼前,踩着轻快的步子,一刻也不停留地远去,消失得连脚步声也听不到。
可能是药物的作用,他昏沉沉地似睡非睡,朦胧中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阴冷地在黑暗中看着他,暴戾的脸上堆满了熟悉的狞笑。那伸过来的手爪,有如凌厉的闪电,可以在顷刻间将他撕得粉碎。
带着满头大汗,鄢小宇从恶梦中惊醒。
耳边传来一声声的叩门声。
他闭着眼,不想理会这敲门声。
门外的人固执地敲着,仿佛下决心要敲开为止。
鄢小宇只得挣扎着下了床,一路扶着墙走到门边,已是两眼发黑,他抖着手拉开了门,差点倒在林栖梧的身上。
林栖梧及时伸手扶住了他,失声道:这是怎么啦?小宇。
他扶着鄢小宇在沙发上坐下,惊异地问:怎么病成这样?为什么不去医院?杨正轩呢?你病成这个样子,他跑到哪去了?
鄢小宇靠在沙发上,虚弱地喘着气,半天才缓过来,低声说:没什么,已经退烧了。林老师,你怎么来了?
林栖梧的神情有点儿落寞:小宇,我来跟你道别的,明天我就要离开了。
鄢小宇黯然不语,苍白的脸上,平日里优美流畅的线条此时却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僵硬。
林栖梧担心地看着鄢小宇,那秀美的脸孔,不知怎的让他想起了家乡的一种不知名的花。淡蓝的花瓣,浅白的花蕊,脆弱而美丽,春天的时候盛开在坟地里,因为少有人来的缘故,孤独地开放,寂寞地凋零,那绽放时的凄美,与眼前的鄢小宇如此相似。
“小宇,出什么事了?你的情绪不对啊。”他探询地问道。
鄢小宇吃力地摇了摇头。
“是。。。。杨正轩和你。。。。。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林老师,宣桐为什么要自毁,你知道吗?”鄢小宇并不回答,反而问道。
林栖梧面色一沉,镶满痛苦往事的鞭子落在身上,让他说不出话来。
鄢小宇低低地说道:因为如果不那样,就只有堕落下去,与其如那样,不如毁掉这付在外人看来污秽的身体,至少可以留下一个干净点的灵魂。
林栖梧吃惊地说:小宇,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鄢小宇并不回答他,眉宇间渐渐渗出了他熟悉的神情。
那是宣桐最后一次来见他,跟他说就要回成都时,当时宣桐的脸上就是鄢小宇此刻的神情。
那是一种深深的绝望,是撒手前的绝望。
小宇,你别胡思乱想啊。我记得你说过的,你要尽你所能守住你的幸福。林栖梧惶急地说。时隔多年这熟悉的神情,依然能让林栖梧痛断肝肠。
堕落与毁灭是殊途同归的,小宇。伤害的都是你自己。
鄢小宇呼吸急促,手脚却是冰凉的。
小宇,如果真的。。。真的太累,尝试一下放手吧。林栖梧艰难地说道。
鄢小宇黑沉沉的眼睛转向林栖梧:放手?
是啊,小宇,背负不起就放手吧。与其摧肝折心,不如放手,两两相忘。
放手吗?
放掉那还有点汗湿的手?那笑起来雪白整齐的牙齿?黝黑的皮肤淌下的汗水?还有那枕畔熟悉的味道?
不再想起,不再牵挂。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老师,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也许有一天我会认真考虑的。”鄢小宇说道。
杨正轩到公司将急待处理的事做完,已经快要下班了。
这时江淼淼打电话过来:正轩,平哥要见你。
杨正轩不知刘昌平这时要见他是什么意思,一想到昨夜鄢小宇是和刘昌平在一起,他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
放下电话,他发起呆来。他不明白为什么鄢小宇会和刘昌平搞在一起,还有鄢小宇昏迷中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想不明白,那到底是鄢小宇高烧中的胡话呢,还是别的怎么回事。
他觉得只不过一夜间,他和鄢小宇之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他一路低着脑袋,若有所思地来到刘昌平的办公室。
看着刘昌平那张脸,想起鄢小宇昨夜就是压在这个像熊一样的人的身下,杨正轩感到一阵窒息,他下意识地低垂下眼,不想见这张令他反感的脸。
刘昌平热情地招呼他坐下,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信封,走到杨正轩身边坐下:杨总,你看看这个。
杨正轩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面红耳赤起来,那和寄给方艳华的照片是同样的。“董事长,这是什么意思?”他涨红脸站起身来。
刘昌平道:你不要急嘛,来,来,先坐下。一边硬拉他坐下来。
“杨总,其实你和你鄢小宇之间的事,我第一次看见你们就知道啦。这没什么。”
“这照片是谁照的?”
“这你就不用问了,我给你看的目的你知道吗?”刘昌平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地说。
杨正轩默不作声。
“正轩,淼淼很喜欢你。我呢,也很想你做我的妹夫。”
“你在威胁我?如果我不答应,是不是这些照片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杨正轩恨恨地说。
刘昌平哈哈一笑:杨正轩,你不要跟我说你对这门亲事不上心,如果你有心拒绝的话,当初你就不会关掉自己的公司,听淼淼的话到昌平来了。
杨正轩嘴唇一动要说话,刘昌平摇摇手制止他:你听我把话说完。
杨正轩,我不是作为淼淼的哥来和你说这些话的,我是做为同道中人来和你说的。
杨正轩连耳朵根儿都红了,嘟囔了句:什么同道。。。。。
刘昌平嘲讽地一笑,摇摇头:杨正轩,我很早就看上你弟弟鄢小宇了。嗯 从第一次见你们兄弟俩,我就看上他了。不过,他很有点儿个性,两次都没能收服他。
杨正轩诧异地看着他,刘昌平又是一笑:看来,他没告诉过你。以他的个性也不会告诉你的。我本来以为,就算你死啰,鄢小宇可能我也弄不上手。说句真心话,杨正轩,他对你可是死心塌地啊,有时候我还真有点儿羡慕你啊。
他停了一下,又说:可惜啊可惜。他是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个三心二意的人啊。
杨正轩一下子站了起来:董事长,如果你叫我来就是为了侮辱我的话。对不起,失陪了!说着就要往门外冲。
刘昌平又一把将他拉回来:好好,这些话我就不说了。
他重新将杨正轩摁在沙发上坐下:我本来以为我没机会了,可是没想到他昨晚上主动找我。杨正轩,我这心里还真是着迷了。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杨正轩暴燥地说。
刘昌平咧开大嘴笑了:杨正轩,其实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只有你结了婚,鄢小宇才会彻底死心。你懂了吗?
杨正轩呆呆地看着刘昌平,心乱如麻。
刘昌平打铁趁热:杨正轩,淼淼家有昌平集团百分之五的股权,这笔生意你实在不吃亏啊。
你回去好好地想一下吧。
他说完,从信封里拿照片来,就手里的打火机点燃了那叠照片。
杨正轩呆呆地看着那照片在火焰中变成灰烬:烧了这一叠,你就没有了吗?他神不守舍地说,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刘昌平看着恍惚中还说着最现实的话的杨正轩,真的有点儿忍俊不禁了,他拍拍衣服站起来:杨总,回去准备准备吧。
杨正轩昏昏沉沉地回了家,他怀疑鄢小宇的高烧传染给自己了,脑子里迷糊得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记得那照片燃烧的火焰下刘昌平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宇为什么要去找刘昌平?他们以前就见过面?为什么小宇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恍恍惚惚中,想起了鄢小宇那迷糊的话: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十二岁就和男人上床了。。。这些言词模糊的话,此刻异常清楚地回荡在他耳边。
十二岁?突然他停下了脚步,那是还没到他家的事了?天啦。杨正轩呻吟了一声。
原来虐待并不只是殴打,还有这样的摧残!
杨正轩发起抖来,为鄢小宇遭受的折磨而战粟起来。
这时候,他想起来了,鄢小宇还病在家中,无人照料。
他加快了脚步,往家奔去。
屋中静悄悄的,鄢小宇合眼躺在沙发上,好像睡着了。
杨正轩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温度已经降下去了,脸上不正常的嫣红也没有了,脸色苍白,但呼吸均匀。
他一手伸到鄢小宇腿弯处,一手托着他的头颈,想将他抱到床上去。
刚直起身来,鄢小宇就醒了。
乌黑的眼睛像是被风吹开的水面,荡着细细的波纹:哥,你回来了。
鄢小宇苦笑着想,放手?这样的面孔,这样的怀抱,怎样放手?他无法抑制住愁绪,伸出手来搂住了杨正轩的头颈,脸伏在他肩上。
抱着这付熟悉的身躯,杨正轩的心像是被揉得粉碎了。
他轻轻地将鄢小宇放在床上,替他盖上被子,柔声问道:想吃什么?小宇,我去给你做。
鄢小宇伸手拉住他:哥,不要走。抬起身子,往杨正轩唇上吻去。
唔。。。小宇。。。你还病着啊。杨正轩竭力控制着自己说。
然而,鄢小宇细长的手指慢慢地解开了他的衣裳,在那结实的胸膛上深深地吻了下去。
就算要放手,请让我沉溺一回吧。鄢小宇在心中软弱地想着。
杨正轩被这样火烫的吻烧灼得没了理智,反手搂住怀中一直在颤抖的人。
也许是因为大病未愈,也许是两个人心中被同样的离绪缠绕,鄢小宇这夜显得分外的柔弱,汗水像是小河一样地顺着光滑的肌肤流淌着,低低的呻吟格外地无力,眼睛中流露着无限的留恋。而杨正轩则是从末有过的温柔,那样着意地怜惜,深情地抚摸,每一下亲吻都是竭尽所能地缠绵。
然而交合之际的激|情,像是盛放在漆黑夜空的烟花,要燃烬一切地绚丽着。
这是最后一夜的美丽了。
三天之后,鄢小宇不告而别。
临走前,只给方艳华打了个电话,说是在外地找到了工作,马上就要走了。
方艳华问他要到哪里去,鄢小宇只说了句:妈妈,请保重。
再打过去,永远是用户已关机。
杨正轩闻讯回家时,屋子一如既往地收拾得一尘不染,桌上放着一只纸盒,里面是两只玩具手枪,一只手链,还有一个手机。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连一个字也没有给他留下。
窗台上,茉莉开得正好。淡淡的香气,像是那人醉人的笑容,无处不在,却无处可寻。
一个月后,杨正轩和江淼淼举行了婚礼。
第十五章
杨正轩驾着车在绕城高速路上一圈又一圈地兜着。
自从这条高速路通车以来,杨正轩就爱跑到这条路上来兜圈子。这条路车少,安静,往事可以不受打扰地浮上心头。
现在是春天,雨慢慢地洒着。
成都的春天,雨细细地,无声地下着,湿润着这片富庶的土地。
驾车走在高架桥上,能望见远外大片金黄的菜花地,碧绿的小麦田,虽然因为下着雨的缘故,雾蒙蒙的不甚清楚,但是春天的到来却是显而易见的。
手机嘀嘀地响起来,杨正轩看也不看地关了机。
他需要不受打扰。
只有这样的时候,他仿佛能感到那人就在他身边,安静地在车窗外向他笑。
那漆黑的眼睛,两道刀裁一样的眉毛,永远剪得短短的头发,嘴角轻轻地扬起来,微露出洁白的牙齿。
前面是一个出口,黑色宝马悄无声息地下了高速路,朝着郊野开去。
车停在一片菜花地边。
金黄的油菜花散发出独特的香气,杨正轩打开车门下去。
细雨很快给他身上洒上白色细小的水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
他屈起指头,屈到第五个指头时,脸现迷惘之色。
“小宇,已经五年了,你走到哪里去了?”他喃喃地说道。
五年来,鄢小宇音讯全无,甚至连生死都不知。
最初一两年,每逢节假,偶尔会给方艳华打个电话,但是怎么也不肯说在什么地方。到这两年,那是真正的音讯全无了,仿佛从世上消失了似的。
杨正轩辗转托人去打听过,然而茫茫人海,如何又能找到?
你找到他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能回到你身边?
对于他孜孜不倦地寻找鄢小宇,姜宁常常这样语带讥诮地挖苦他。
当年鄢小宇离奇失踪,不到一个月,杨正轩就和江淼淼结了婚,对此,姜宁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搭理他,连婚礼都没出席。
然而对杨正轩来说,姜宁是唯一了解他和鄢小宇的感情的人,他只有在姜宁面前才可以尽情地诉说,所以无论姜宁怎样给他脸色看,他还是要一次次地去找他,姜宁恨铁不成钢地说:杨正轩,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五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在想着那人。
杨正轩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空,痛楚地想着。
他带着一身的雨水,重新坐回车里。
时针已经走到了晚上八点。
他打开手机,不到一分钟,电话就打进来了。
“正轩,我在清水苑这边,你过来吧。莫莫在奶奶家等我们去接哩。”
电话是江淼淼打来的,莫莫是他们三岁的女儿。
他们最近刚换了房子,清水苑的房子是旧家,还有点儿东西没搬过去。江淼淼天天在那边忙着。
杨正轩简单地答应了声。发动车子向城里驶去。
回到清水苑,雨下得稍微大了点。
这边的房子是刚结婚时买的,当年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要住那套方艳华早就说留给他娶媳妇的老房子中去。
其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屋子里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一些旧家俱是准备和房子一起卖的。
江淼淼从屋里吃力地抬出一个纸箱子来,杨正轩上去帮忙。
“什么东西这么沉啊?”他一边抬一边说。
“一些书和资料,还有点用。”江淼淼说。
两个人抬着,到门边时,啪地一声,箱子没封好的口子里掉出来一叠照片。
杨正轩放下箱子去拾。
江淼淼也跟着放下,凑过去一看,就变了脸色。
照片上,两个男孩子,头挨着头,亲密地微笑着。
杨正轩一张接一张地看着,这些照片如此忠实地记录着他们那段甜蜜岁月。
他手指轻轻地拂过照片上鄢小宇俊美的面孔,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看着这样不加掩饰的真情流露,江淼淼强忍住袭上心头的妒意,想要从他手中抓过照片来。
杨正轩像是梦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