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向上瞅着那张她爱着的脸,看见了他对她的爱,从而为她是这种女人和不能成为那种女人而感到害羞。
“真遗憾,保罗,”她悄声说。她想说更多的话,可是保罗的嘴唇阻止了她,他那锲而不舍的热吻以及他那奇异的情话如同赤道上的热风猛烈地刮过酷寒的雪域高原,卷起了高原上空凝滞的寒气,高原表层上冷硬的沙砾,还有那种驱不散的荒凉。她的心如同冰冻的鸡蛋,在保罗母鸡般的孵化下,寒气在一丝一丝地逃逸,温暖在一丝一丝生长,热流如同星星之火,马上就要被保罗的激情点燃了。
她搂抱着保罗,又重新闻上了眼睛,将脸转向枕头的一边。她不再去想这想那,让自己的心灵去品尝这种新的令人满足的滋味。几乎在毫不自觉之中,她冰冻如千里雪原的身体复苏了。雪原下的冻土被地热的力量撞击着,分化着,温暖着,生命的热能如同深藏在地层深处的活火山,一旦受到来自地层深处的强力冲击,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喷涌而出,坚硬的岩层,松软的土层,地表上的树木,树木下的花草,都在火山似的生命核能里升华——接着,她突然对自己在这事中的任其自流和放浪形骸感到气愤。她睁开眼,强迫自己的思想去检查和压抑这种不体面的反应。
她试着客观地去看待自己,去看待这次的性交行为。在这之前,她总感到,康斯坦斯·查泰莱在络腮胡子的猎场看守人的激情下被融化,纯属小说中的虚构。任何一个男子怎么能够将女人从过去压抑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呢?也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吗?
然而现在,她紧紧偎贴着她的心上人,过去的怀疑似乎不那么肯定了。客观现实似乎是溜走了。因为,现在,就是现在,他的爱在充满了她的内部,将她的肉体与过去的积习撕裂,分离开来,方才还感到冷冰冰的皮肤被温暖了,他那极端的妙不可言的激情唤醒了她的身心,将她的被动升华到骚乱,激起了一阵阵销魂夺魄的爱情狂潮。
在这发狂的时刻,凯思琳曾试图像过去一样努力保持自己的身份,她那遥远的身份,试图阻止不让它消融在另一个人的体内,避免被吸收进其他的肌肉里。她有她的热爱,她有她的尊严,她有她的个性,她有她的情趣……她试图以惯常的冷漠,嘲笑已经泛滥了的热情;她试图以她个人的尊严,拒绝已汹涌而至的生命力量,阻挡她无力阻挡的呼吸。这种不符合美学的强力的呼吸,瞧上面这张气喘吁吁的收缩的脸,将所有的高贵和友谊剥得精光——要跟它斗,跟它斗,竭力获得过去用过的那种平和的武器,退缩和阻止,要找到这些武器,抓住这些武器同它斗,同它斗。
可是,尽管她在摸索,却什么武器也没有了,她孤立无援,所有的只是这种疯狂的爱情。她很软弱,软弱无力。不过突然之间,不在乎了,甚至感到高兴起来,因为现在,有意识的思想和控制从她身体上越来越溜远了,与她那破碎的意志相违背,痛恨却又爱着刚才发生的行为。她发现与自己作对的肉体与她上面的那个结为一体了。
渐渐地,一直到最后,她感到不去考虑比去考虑容易得多。去体味,让她那恍惚不定的思想最终背叛它,加入到欲火中烧的躯体感觉之中,向趴在她身上的这个人投降,更感到容易自在些。虽说是被打败,却存在一种特别的胜利,因为这位征服者奉献给她的比她曾经知道的想要得到的爱还要多,这不仅仅是羞怯的柔情蜜意,不只是一种安全感,不单单是技巧,而是一种猛烈、欢快的爱意。
突然间,那遥远的身份消失了,她只希望将自己与他融为一体。霎时间,被性欲融化了的她,将多年固持的东西放走了——放弃了与别人分离的生命——毫无保留地与他交合在一起。她彻底被发卧心灵深处的爱意融化了,就像一个许久许久没吃糖的小女孩,疯狂地吮吸着爱情赐与的甜美无比的糖果,感受着爱情糖果所包容的令人晕眩的柔情蜜意。
一时间,从暂时中止的兽性的肉体痛苦中,一种人类的恐惧出现了,掠过了她的脑际,她的心几乎因此而停止跳动。如果,再没有另一个,再一个,再一个像这样的时光怎么办?没有这种性交,没有她的亲爱者,她怎么能活过一天去?如果他仅仅在这个美妙的夜晚唤醒了她,然后留给她一具僵尸,将无尽的岁月打得粉碎怎么办?呵,他能明白吗?她已经活过来,她已经跨越了障碍。她成了他一个人的。她在今晚前曾经爱着他,不过,那还不是她所有的生活,可现在,如果没有他,她不能生活下去。
她睁开眼睛,意思想问他,然而,她发现她再没有其他任何声音,有的只是眼睛里的语言,就用这种语言,她粗野地、不知害臊地、骄傲地告诉他她的狂爱。而他,然后又用他的嘴唇对着她的眼帘和张开着的嘴低声地做出了回答。
过去融化了。遗留下来的是她可以信赖的现在,因此,她将自己完全沉湎在肉体的欢爱之中。她就这样被钉住在那儿,骄傲和恐惧被战胜了,她紧紧地抓住保罗的肩膀,告诉他她全部的爱是那样的坦荡,她所有的情是那样的炽热。她的心灵如夏日烤灼下的良田,急盼着爱情雨露的滋润。
“别停,”她听见自己喊起来,“别停——别——”爱情的真理是什么?是无条件的给予,是灵魂的交融,是身体的吸引,是性格的磨合,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妙感觉。
隐隐约约地,她听见保罗的声音。“凯思琳——”还有她本人的声音。“呀——哦——呀——”哦,保罗,她呻吟着。
保罗——保罗——保罗——
哦,保罗。
……谢谢上帝,保罗永远,永远。
※ ※ ※
当凯思琳深夜醒来时,觉得全身精疲力竭,自身和整个世界处在如此的安静之中,所以,在她发现她的伴侣就睡在她的身边时,她并不感到吃惊。她用目光抚摩着他那精力耗掉的裸体。她用脖颈在他的沉睡的手臂上轻轻地擦了擦。她幸福地沉溺在前面生活岁月的永远存在的馈赠之中。
月光射进房内,抚摩着他们俩,更强化了那种永远存在的意味。静静地,凯思琳从床上溜下来,光着身于在月光中走过去,像一尊做出了自己的奉献并收到了最终幸福的女神。
在窗前,她轻轻分开窗帘,抬头凝视着那宁静的蓝色天空,观察那水晶般明澈的天穹中,繁星是如何在眨着眼睛表示它们的赞许和庆贺的。她默默地为这奇妙的生活对它们表示感谢,正如在孩提时一个圣诞前夜她所经历过的一样。
她想,古老的大地,我爱你,爱你。
当她返回床边时,他已在等待她。她投入到他的怀抱中,为他们亲昵的行为快活不已。
她想告诉保罗这种心情,于是躺在他的胸膛上,述说着。
而他则甜蜜地吻了她,接着,他也说起来。他们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说着,悄悄地、自信地说着,偶尔也谈到过去和将来,以及他们将会是什么样子,又过了一会,他们又睡着了……
十四
6月让位给7月,夏季换成了秋季。随着圣诞节的来临,布里阿斯的白天缩短,而夜晚却处在节日气氛中。冬天不时地刮风下雨,春天很快又来临了。这时,第一只黄色的鸣禽来到了布里阿斯,而不久,忙碌的燕雀和针嘴蜂鸟拍打着翅膀,在藤蔓类植物的金色花萼上翻飞。蒙特雷树披上了绿色的头巾,显得更加鲜艳,木兰树打开了她们的白色的蓬松发卷。风尘仆仆的旅游团又络绎不绝地出现了。就在这蓓蕾绽开的新春里,凯思琳·拉德福特为特丽萨·哈尼希举办了送别午餐会。
在这个温和的早晨,乔纳斯博士将他那合用汽车开出,凯思琳在家里等着,直等到他把保罗接着开去路程不远的诊所,她这才换上那最合体的孕妇服装。后来,在中午,凯思琳在联合会的礼堂中,亲自面带笑容,迎接陆续到来的四十位客人的每一个人。格雷斯·沃特顿拿出了从米切根寄来的内奥米·范·杜森的明信片给大家看。内奥米很快就要离开疗养院,搬进霍勒斯给她在里尔顿购买的平房。厄苏拉·帕尔默兴奋地宣布了她丈夫的第三个分店开张营业的消息,骄傲地将她写的一本小册子给大家看。玛丽·麦克马纳斯看上去比她住在布里阿斯时老了些,也带着她那小男孩的照片出现了。尽管她眼下在谷地有一栋房子,她还是对大家没有忘掉她而感激万分。伯莎·卡里希发胖了,谈起萨姆·戈德史密斯的孩子倒像是她亲生的。
当有人问她什么时候举行婚礼时,她羞得满脸通红。
这些妇女,一旦聚在一起,其中大多数开始热烈地讨论起新近出版的《全美已婚妇女性史》一书来。
查普曼博士的长达600页的报告在五周前公诸于众了,而且在二周便替代詹姆斯·斯考威尔的《做服务生的男子汉》,高居全国非小说类的最畅销书榜首。在这个春天里,查普曼博士的书籍在《纽约时报》、《纽约先驱论坛报》、《时代》杂志、《出版者周刊》中所出的非小说类书单中一路领先。五个星期内,就卖出了门万册,而绿色村庄的书店又发出了它的第三批定单。查普曼博士的照片随处可见。这天早上,一位百老汇的专栏作家印刷了一条传闻,说查普曼博士要抛弃里尔顿学院,去建一所由佐尔曼基金会给予金融支援的他本人的研究机构,而佐尔曼理事会会员则称,他们对此无可奉告,不过,很快会出台一个有关查普曼博士的声明。
围绕着特丽萨·哈尼希的那一小群妇女,都在满怀同情地聆听尼苏拉·帕尔默对查普曼博士的抱怨。厄苏拉刚刚读完查普曼博士的书,她正在对书中特别提到的27个高收入郊区团体的统计曲线发表了反对意见。这27个团体一个个都点了名,布里阿斯也在其中。
“你们会在附录中找到这条统计曲线,”厄苏拉说,“他直截了当地宣称,在像这个的一些团体内,他说‘这个’也是指我们的,年岁22岁以上的29%已婚妇女,现在有或已经有婚外性关系。38%——请注意,是38%——的年岁截止到45岁的人有私通行为。好了,你们对此作何感想?”
“我要告诉你我怎么想的,”特丽萨·哈尼希说,“那本可怕的书应当被分类为小说,而不是非小说类书籍,这便是我的看法。”
对此,这个组的几乎每一个人都严肃地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