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待未来派,亦如菲利普·威尔逊·斯蒂尔曾经看待未来派之后的作品一样。她记起杰弗里早时参观印象派作品展时说过的一句话:“我猜想,他们定有不让外人知道的收益。”特丽萨建议橱窗上摆上玛丽内提的作品,因为她想以此提醒杰弗里,她在迎合潮流和知识方面并不比他差。
“呵,那个玛丽内提,”杰弗里说,敞开了汽车门。“大手笔,如此等等。明天我就展出这幅画。”他跨出汽车来到人行道上,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站着向下看了看他的妻子。“今天干什么?到海滩去?”
“不过个把小时,这会使我一天都感到舒服。”
“直到6点30,我不会离开这儿。”
“我将按时到这儿,亲爱的,请不要劳累过度。”
当他消失在这个商店内后,特丽萨把她的汽车调向绕过这条街面,开向威尔希尔·博尔瓦德。开到圣温森特转弯处,有几个年轻的大学生向她按喇叭,她未加理睬(对他们的粗鲁不屑一顾,心下倒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高兴),继续开向圣莫尼卡。
开了25分钟车路,到达了太平洋沿岸公路,此时这里的车辆还不多,她在带有海水咸味的微风中平衡地向前开着,最后到达了目的地,在马里布前一英里处。
她的目的地是伸出在广阔海滩上的一块多岩石的小空地。
这块不太整洁的岩石嶙峋的空地,将自己那不锋利的弓,径直地对着如雪飞溅的海浪。现在算起来已有好几年了,她起初是偶尔一顾,之后是每周一次,最近则一周二三次到这里来。特丽萨一直单独在下面的海滩上度过早晨的时光。尽管这个区域是公共的,但她所在的这处小海湾却是鲜为人知的。潜游运动员、举家外出野餐者或者肌肉发达的杂技力士,都很少到这里来。
这个隐蔽处的发现,是特丽萨的一个小小的奇迹。它叫康斯特布尔湾,是杰弗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它时,仿效国家美术馆里展出的约翰·康斯特布尔名画“韦默恩湾”命名的。在她和杰弗里决定某些人注定不会有孩子之后不久,她便感到上午是无法忍受的;下午倒还可以;在家里、在绿色村庄的商店及与她的朋友聚会时,总会有足够的事情可做;晚上会闲不住,还要忙于社交。唯独早上距离夜晚太远了。后来,在一次烦躁不安的开车中,发现了康斯特布尔湾,从此,再没有停止过到这里来,四肢舒展在沙子里,让太阳的强光晒着脊背。她在那里做白日梦,打个盹,或者伴着蓝色海浪沉稳的拍打声朗读。
把车停好、仔细地拉好手问之后,她绕过这辆带篷汽车,打开箱子,抽出毯子和一卷不厚的欧内斯特·道森的诗集,诗集里面还包括一篇如何评价诗的论文。她朝后瞥了一眼,见太阳圆圆的,但被白云所掩盖,故而不热,她决定不用阳桑她臂下挟着书,手中拿着毯子,用空着的那只手伸前防护着,防范滑倒。她慢慢地走下那段不宽的风雨剥蚀的窄道,来到温暖的沙滩上。离此不远,海边界峭壁上有一凹口,这便是所说的康斯特布尔湾。特丽萨在海滩上跋涉,放下她的书,仔细地铺展好毯子,然后坐在上面。有一会儿工夫,她把膝部用臂揽抱着,合上双眼,仰面朝天,乐滋滋地享受着太阳的光浴和海风的抚摸。最后,她睁开眼,伸展开身体,用肘倚撑着,打开道森的诗集,开始读起来。
她不急不慢地读了第一节和第二节,等待着下面她知道的要出现的诗句。在她开始读第三节时,她笑了。她驾轻就熟地读着每个句子:遗忘何其多,赛娜拉!随风飘逝,与众结伴,将那玫瑰花放纵抛掷,狂舞中,把你那失去的褪色百合忘记;不过我很孤寂,对旧情已感厌腻,嗳,因为此舞持续得太久,无刻无时;我一直忠于你,赛娜拉!用我的方式。
她很早前就读过它,眼下重读,本能地看到它在交际上的和会话中的价值(道森,谢谢上帝,还不是个乏味人),并且重新开始审查了一下,然后把它归宗到脑子里。正当她恢复朗读时,一种声音,不是声音而更像是一种减弱的粗而响的信号。“来吧伙计——头前走——传一下——我在12码线——用力扔!”
特丽萨的脑袋从书上猛地一下抬起来,寻找那异常可恨的干扰来源。在沙滩上,靠海水较近处,那个一直没有任何人的相距约50码的地方,竟有4个男子。即便相隔这么远,她也能看得出,他们是4个年轻的彪形汉子。有两个肩对着肩,像愤怒的大象一样互相猛冲恶斗,样子像是在玩一种粗野的游戏。另两个在用足球玩接球。其中一个,矮胖而热切,穿着工装裤,向着4人中最大的那一位抛过去。最大个头的这一位,身穿运动衫和男式运动裤,猛烈窜上去,穿过溅起的飞沙,去抓那只球。
特丽萨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继续观察他们。这4个人,像自动机械一般,继续他们的重复不断的、一成不变的运动。
不时地插进莫名其妙、常常是骂骂咧咧的喊叫。有一会儿,他们似乎靠她近了些。而且有一次,4人中最大的那一个溅着海沙走近距她20码以内的地方,他跳跃得那么高,看上去毫不费劲,因为肌肉是那样的结实有力,在空中抓住那个球。当他落下时,他用单跪式落地,然后慢慢地站起,喘着气。这时,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他一头黑发,剪成所谓的平头款式;一张红红的开朗、干练、过惯户外生活的加州人的脸;穿着一件晒旧了的灰色圆领运动衫,上面装饰着传奇的“拉库斯”图,遮住那庞大的前胸,往下渐成锥形,变成窄窄的一片,很不适宜地由运动裤盖着,遮羞处是那样的简单,一个保护性杯状物亦可起同样的作用。他的股部异常胖大,两只腿却令人吃惊地苗条。
他喘了口气,抬起了头,见特丽萨正在直盯盯地看他,不由咧嘴一笑。此举使她心乱,于是别转脸去,举起了书。过不了不长不短的一段间隔时间,她又向后膘了一眼。那个男子正在朝他的伙伴那里地走回去,一只手把球一上一下地击接着。
特丽萨决定不再理睬康斯特布尔湾出现的这次暂时的干扰和它压倒一切的影响,调整好她的嘴唇——又成了薄的了,因为唇膏已经脱掉了——拿着道森的诗集,重又侧倚着身子。她把第三节诗重读了5遍,但是这些诗句模糊不清,什么意思都不晓得,耳朵里能够听到的是那剧烈的运动和不时的喊叫,她越是想去读道森的诗句,就越是只想到查普曼博士那里去。他到底问妇女什么问题?他期待从妇女们身上听到什么?令人满足的性的标准是什么?不过,她回顾了一下,思考了一下,查普曼博士大概不会知道。她能够知道数量的模式,但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由谁决定何为最佳。或何为正确,或何为满足呢?突然之间,她首次联系到查普曼博士对自己、对她的肉体、对她的床第之事要问的问题,她即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烦恼和危险感觉。
她向外看了看,那4个人正在做抛、接球游戏。不出几分钟她便看出来,他们中最大的那一个也是球艺最高超的一个,远远高出他的同伴之上。
突然,她站了起来。她在这个小海湾只有半个小时,而平时她要呆一个小时或者更多的时间,然而现在,她想要回家去了,让自己安全地包围在那些雕像、抽象油画及珍贵的旧书之中,尽可能地远离汗水,还有敏捷的动作和肌肉的干扰,她想要艺术的尊严,文明的、非虚假的、早期艺术品的艺术尊严。
她手里拿着书,一把抓起毯子,甚至不耐烦去抖一抖,便朝小路走去,眼睛径直地朝前瞅着小沙脊。到达小路跟下,她稍停了一下,朝着那4个粗野人看了一眼。那个最大的正站在那里,两手卡腰,分又着腿,大胆地注视着她(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把自己毫无疑问地也看成是什么赫尔克勒斯或阿波罗的体现)。突然,几乎是侮慢地,他向她招了一下手。她战栗了一下,转回头,快步跨向小道,朝她的汽车走去。
※ ※ ※
“对,我明白,凯思琳,”内奥米·谢尔兹说,这时她把自己在热水浴缸中向下沉得更深,很不便地用手把话筒举高以防沾上水。“不过,我重说一下,我的兴趣不可能更少。我不管它什么该死的查普曼,而且也不打算跳脱衣舞给什么冒牌的科学家看。”
尽管内奥米口气中话语粗鲁,有种情绪,凯思琳这时倒有点忠于职守起来。“听你的话音,好像是说他是个江湖骗子。”
“呐,我知道。我读过关于他的事情——他是耶稣基督——此举可以包使所有的已婚妇女在床上吸毒寻求刺激而不感罪过,因为她们每个人都这样做。”
“情况并不都是这样,内奥米。”凯思琳对内奥米像对其他妇女一样,并不了解。她们碰过几次面,并不是特意地,是在内奥米去联合会的很少几次场合里。然则,她却不时地听到一些传闻,即便其中有一半是真的,也足以说明内奥米在与男性的接触方面不能节制自己。因为凯思琳眼下要与什么举止放纵的人打交道,自己就不能不十二万分之小心。她决定,在把内奥米的名字划掉之前再给她一次机会。“兴许,我们中有的人——对这样的调查怀有同你一样的想法。不过,我仍然对自己说,查普曼的记录和用意却是再好不过的,其结果对人们会有好处。”
“它能治愈残废儿童,或者包使妇女永不变老,或能阻止丈夫们的轻率行为吗?”
“不能。不过,照格雷斯说——”
“那个老婊子。”
“说真的,内奥米,她正在尽力。她说——这我们都知道——存在着对性过分无知的状况,任何给它撒上一线之光的作法都会有利健康,有利正常化。当我们年少时,小孩子啥也不懂——”“看你说的!听着,凯蒂,小姑娘,当我12岁那年——有一个大叔与我们一起住,是个大色鬼——我老爹是个商人,经常不在城里——有一天,这个大叔把我摁倒,嘴里喷出的酒气冲着我的脸,把我的灯笼裤拉下来——”她嘎然而止,那可恨的回忆引起了痛苦。“哦,去它的,”她说,“这不干你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说些什么。我起床就有种裂脑的头痛。”
她的太阳穴感到像用钳子夹住一般,夹得越来越紧。刚才电话铃响以前吃下的两个药片还没有起作用。
“如果你感到不舒服——”凯思琳说道。
“我经常这样,”内奥米说,“会好的。10点钟我总是处在最坏的状态。”
凯思琳是个心中有苦不愿外露的过来人,心中涌起了理解和怜悯的感情,于是便退了一步。“内奥米,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没有任何规定说你非参加不可。查普曼博士会有足够的供做实验的人。你干脆回避——”“谢谢,凯蒂,”内奥米说,她在已经变得微温的水中扭动着直起身子。“不过我想我不会回避它,我还不打算辞去做个人的权利。”最近她越来越发现,自己对别人提出的任何事情部会持相反的、争辩的、非常气愤的立常可是过了一会,又会完全翻过来,因为她知道,她会从头改变过来。“你想我能让那位教授对布里阿斯种下个错误的印象吗?如果他输进脑子里去的净是格雷斯·沃特顿和特丽萨·哈尼希一类人的特点,那他就会认为,我们这里专好出崇拜独身主义的人。那样就会毁掉我们的团体。我有公民的骄傲。不,你最好把内奥米登记进去。我想把这幅画面搞平衡。”
“那你肯定要——”
“亲爱的,我肯定去。我失掉结识啥夫洛克·埃利斯和克拉夫特·埃宾的机会,因为那时我还校不过,我将结识查普曼——用这种或那种方式,你可以打赌。”
当她把电话挂上之后,内奥米意识到,她的头痛几乎消失了,不过残存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迫压感而已。她无精打采地用一方洗澡巾在她那闪光的身子上和水擦着。最后,她打开排水塞,在水泥泊地流出之后,站了起来,跨出凹陷的浴缸。
她站在与门一般大的嵌在门上的镜子面前,慢慢擦擦干,一边用毫无偏见的迷恋的目光端详着她那小巧的、几近完美无缺的身材。她与自己的身体经历了一个长时间的痛苦和快乐的结合,一种自恨和自爱的结合。她使自己脱离了所有的逻辑性,比3年前使自己脱离开她丈夫还容易,她怪罪这个身体很大程度上奉献给生活中的过失行径和不当的运用上面。她很有魅力,而且就她所能记得的情况看,她总是那样令人销魂夺魄。现在,31岁,那向外膨起的发式,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闪着光亮的小鼻子,还有那张不大的丰润的嘴,颇能激发人的奇特的快感和淫欲。她的身躯——她只有五英尺——像是工艺大师用象牙雕刻出来的一般。每一部分,每一肢体都是绝妙地匀称成比例,只有两个乳房除外。她那两个乳房显得特别大,各顶着一个异常惊人的褐色奶头,这乳头把男人降服成目瞪口呆的奴隶,使内奥米有种通常只有非常年轻的女子才具有的体态优越感。
丢掉她的湿漉漉的毛巾之后,又在皮肤下喷洒上了些爽身粉,轻轻地匀滑在上面,然后又在她的耳后和两乳中间洒上些香水。她迈动脚步,裸露着全身,走进通向卧室的穿衣室。她从衣钩上取下一件线条平滑的白色睡衣,披在身上,在喉头处松松地系了一个结,继续向卧室走。她在脑子里检查了一下在不同的情况下给她的陵墓或炼狱起的什么名字。床的远处部分是一团糟——好像是经过一番搅合一般——暗红色的床单成了胡乱弄成的一堆。靠床的那张桌子指责似地告诉她是什么原因。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那瓶绿色的药丸并没有打开盖,第五瓶杜松子酒几乎喝空了,高脚玻璃杯里仍然盛着上次喝过的剩酒和用过的柠檬果皮。这整个的房间——没有一扇窗子是敞开的,因为她过分害怕小偷的光顾——散发着陈腐的烟草味和令人作呕的酒气。昨夜她消耗掉多少?也许是第五瓶的三分之一,也许更多,她记不起来了。她能记起的只有那两个药丸——或者是否是三个?——不能忘了用,因此,尽管下了千万遍的决心不能喝酒,但还是喝了一杯,然后是另一杯,一发而不可收,一杯杯地喝下去。她像死了似地睡过去。然而,那受尽折腾的毯子和深压在镀金床头板和床垫中间的枕头可以作证,对她来说,要睡觉仍然无异于去作梦。
她迅速地提起一扇窗子好让室内空气流通。然后,因为这个澡已经使她复活并清醒过来,她逃避开这难闻的空气,越过狭窄的过道,穿过起居室和餐室,走进厨房里来。她竭力把思想集中到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一天的计划上。当她开始在炉子上煮咖啡,用颤抖的手取下杯子和托碟时,她想她倒可以去看望在布尔班科的父母。她有几周未到他们那里去了。但是,一想到整个一天要和那缺亲少爱、爱为小事争吵的一对——一个年老歉疚的老父亲和一个好唠叨些刺耳的陈词滥调的后母——在一起,这使她难以忍受。她也许可以打电话给隔街区的那位极有趣的孩子玛丽·伊温·麦克马纳斯,结伴一起逛商店,但又担心这个年轻人的兴高采烈、生气勃勃的样子,生怕玛丽的出现最后会使她自感不贞洁。她也许可以开车到贝佛利山,造访出租图书馆的那些妇女——尽管手里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