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快乐与疯狂交织的气息,乃是出没于森林之间的鬼火。它们用不属于人类的语言唱出轻快的曲调,始终在前方引导我们向前迈进。鸟儿开始高歌,不过跟我曾经听过的鸟鸣有很大的差异,听起来似乎隐藏了某种危机的警讯,提醒我们已经进入充满敌意的领域。
我们路过一块明亮的空地,看见一群精灵随着无声的音乐起舞,脚下踏着完全没有理路可循的舞步。当然,我认为没有理路可循未必真的没有理路可循,或许只是因为我们凡人的眼睛看不出其中奥妙而已。一队袋狸在我们面前横越而过,然后停在路边以充满智慧的眼神望着我们。我可以感觉到整片森林都已经在我们身边活了过来,有意无意地将林中隐藏的凶险展露在我们面前。这些动物一直隐藏行踪,直到他们肯定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之后才终于现身。
突然之间,眼前出现一片空地,仿佛两旁的树木一同向后退开一样。我们的马儿停下脚步,低下头去,看来似乎是遭人下药还是中了什么迷幻魔法。面前的空地非常辽阔,光线十分充足,除了鬼火之外,还有许多其它同样没有形体的光源在空地四周上下摆动、四处飘荡,将整块空间照耀得有如白昼一般明亮。空地的对面围了一大圈奇形怪状的怪物,显然就是所谓的原野法庭的成员,而坐在这群怪物中间的,正是代表原野势力的领袖——猎人赫恩。
马赛勒斯跟莉维雅翻身下马,然后双双朝我望来。我和苏西对看一眼,接着同时跃下马来。苏西的神色看似轻松,不过手中的枪口始终指在赫恩身上。我们四个人缓缓地走过面前空地,马赛勒斯跟莉维雅的表情十分平静,感觉像是来这里朝圣的一样。说不定在他们心中,这里真的是一块圣地。每踏出一步,我都可以感受到不友善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袭来。我们被包围了。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出来。更糟的是,在这个原始野性的地方,显然没有任何生命欢迎我们的到来。
我们终于来到猎人赫恩的面前。眼前的他看起来跟我在老鼠后巷里见到的赫恩完全不同。我们年代的赫恩年老衰败,因为人类文明无情地扼杀自然原野而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但是眼前这个赫恩却是一个力量正值顶峰的强大神灵,那不可一世的笑容明白表示我们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完全是出于他的允许;我们到现在还没死去通通是因为他的仁慈。他的外貌还是那么丑陋,但是全身长满了属于动物的肌肉,体格十分壮健,散发出狂野的自然气息以及只有神才能拥有的神圣力量。他的额头上长了两支巨大的鹿角,双眼之中绽放出掠夺者特有的野性神采。
他就像是一座燃烧的大火炉,体内充满无尽的能量以及活力,任谁一看都知道他有能力奔跑一天一夜也不会丝毫疲累,而且还有余力徒手将猎物撕成碎片。他暗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一层厚厚的体毛,脚底长的不是人类的脚掌,而是动物的蹄。他乃是猎人赫恩,森林中的狂野笑声,黎明前的风笛手,杀戮场上的血盆大口。他的笑容里隐藏了尖锐的利齿,体味中混合了汗水、尿液以及野兽特有的麝香。他在众目睽睽之上毫不掩饰地撒尿,刺鼻的尿味在他身旁的动物之间引起一阵骚动。动物们不安地扭动身躯,只因为他们的神正在大家的眼前标示自己的地盘。
眼前这位并非我所认识的赫恩,甚至跟我所期望的也有一段不小的差距。他让我打从心底害怕了起来。他的体味入侵了我早已遗忘的动物本能,让我心底燃起一股想要与其对抗的欲望、想要逃之夭夭的冲动,以及想要低下头来膜拜他的虔诚。我已经离家太远了,这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地。这就是赫恩,代表了狩猎以及追逐的精神,奠基在尖牙和利爪之下,自然界最原始的动物本能。他是森林里的狂野气息,弱肉强食的胜利欢愉,人类离开原始生活进而拥抱文明社会时所抛开的一切蛮荒过去。
而我竟然想要威胁利诱如此恐怖的怪物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我一定是疯了。
猎人赫恩的白骨王座以荆棘装饰,扶手上铺满了动物的毛皮以及人类的头皮,其中有几张皮尚在滴血。椅背上插了一些动物的尖牙及利爪,数都数不清,显然是从以前的猎物身上剥下来的战利品。苏西突然凑到我耳边轻声低语,差点没把我给吓得跳了起来。她的表情还是跟往常一样冷静,声音中也没有丝毫恐惧。
「马赛勒斯跟莉维雅十分轻易就找到了这里。」她小声道。「而且他们对这里的一切好像也都没特别吃惊的反应,似乎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来了。你知道,现在要走还不算太迟,只要我们率先发难,还是有机会全身而退的。」
「我认为在进入森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太迟了。」我轻声道。「所以还是把暴力手段留到最后吧。再说,射杀原野法庭的成员是没有办法取得赫恩的帮助的。」
「我不是聋子,你们知道吗?」莉维雅突然道。「我丈夫跟我确实曾经来过此地,而且还来过很多次。」
「喔,没错。」马赛勒斯道。「很多很多次。我们认识赫恩很久了,他也认识我们。」
「说实话,我们会变成奴隶不是因为生意资金周转不灵,」莉维雅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而是跟我们所做的生意本身有关。」
「我们贩卖奴隶给赫恩。」马赛勒斯很快地说道。「奴隶都是从市场里买来的,来源很合法。不过买来之后我们就把奴隶带入森林,来到此地,交给森林之神,成为狂野狩猎中的猎物。你知道,他们真的很喜欢猎杀人类。部分原因是为了报复,因为人类为了建立城市而乱垦森林;不过主要原因在于人类是最会逃命的猎物。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我们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付出一笔合理的费用,彼此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当然,只有那些奴隶不太欢喜,不过重点是,根本没人会在乎奴隶的生死。然而有一年冬天,由于天气太冷了,奴隶供不应求,拍卖的价格飙上了天。我跟莉维雅别无他法,只好上街绑架游民。那些都是贫穷的蠢人,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失踪的。」
「只可惜就是有人发现了。」莉维雅道。「于是开始有好事之徒介入调查,后来终于引来罗马军团的注意,最后在作案的时候将我们当场逮捕。」
「我们赚了很多钱,」马赛勒斯道。「但是大部分都花在辩护律师身上,而且辩了半天根本没有半点用处。我在行政官面前提出非常有力的辩护论点,但是他们根本不肯听我说话。我是说,我们绑架的又不是公民……」
「那年刚好是选举年,」莉维雅恨恨地道。「所以我们所有的财产都被充公,人也沦落到奴隶市场拍卖。不过如今多亏了两位,我们终于重获自由,可以有机会找人报仇了。」
「报仇,」马赛勒斯道。「向所有的敌人报仇!」说完两夫妇同时大笑。
他们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我们,对着森林之神赫恩低头行礼。我跟着鞠了个躬,苏西也微微点头表达敬意。赫恩身边的怪物个个带着热切的神情看着我们,一种让我十分厌恶的神情。莉维雅发现我在看他们,于是主动帮我们介绍原野法庭里的重要成员,不过声音中充满了嘲笑的意味。
锁链贺伯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形动物,身高约莫十呎,拥有一身结实的肌肉以及一颗野猪脑袋。他的嘴唇之间突起许多弯曲的獠牙,深陷的眼眶里绽放出血红的疯狂目光。粗粗的脖子上拴着一个大铁环,铁环之上垂了数条长长的锁链。很多年前曾经有人试图将他锁起,但是最后还是让他逃脱。他的手掌及小臂上不断滴落着黏稠的鲜血,于空气中洒下浓浓的血腥气息。六名身材较为瘦小的猪头人蹲在他脚边争闹不休,口中不断流下口水,以一种十分饥渴的神情看着我跟苏西。他们都曾生而为人,不过却让贺伯变成了如今这副猪头德性。其中有几只刚转变不久,身上还穿着人类的破烂衣衫。
方脚潭米亚斯是一名尼安德塔人,身长五呎,宽度也是五呎,体型宽宽扁扁的,相貌则介于人类跟猩猩之间。他没有下巴,嘴巴很宽,几乎没有嘴唇,不过眼神之中却流露出一股和蔼可亲的气息。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跟苏西,下意识地在自己长满长毛的身上搔痒。
莉维雅指着一群超大的野狼说是狼人。我一点也不怀疑她的说法。这些狼的眼中透露出人类的智慧,同时也散发出非人的食欲。旁边站了几只巫妖。从他们殓服上的污垢看来,应该才刚从泥土中爬出来不久。他们拥有惨白的皮肤以及燃烧的双眼,另外还带有一双锐利无比的尖爪。
巨魔①、稻草妖②、哥布尔,以及其它各式各样早已遭到世间记载所遗忘的怪物。这就是赫恩的原野法庭——野蛮、恐怖并且致命。除了这些成员之外,还有森林之中的野生动物,自四面八方往这个原野中唯一具有停战效力的空地缓缓逼近。它们就像陪审团一样看着我跟苏西,而赫恩就是法庭上的法官。森林之神突然在王座上向前一倾,许多鬼火立刻飘到他头上疯狂打转,转出一道看似神圣的光环。
「马赛勒斯与莉维雅。」赫恩的声音有如夏天的艳阳一般温暖,又好比山羊的吼叫一样嘶哑。「你们两个势利小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的法庭中了。听说你们在那座受诅咒的城市里遇上了麻烦,失去了原有的地位与财富。」
「没错,原野之王。」马赛勒斯口齿伶俐地道。「但是我们已从奴役的命运中解放,来到您的面前打算取回我们的地位与财富。我妻子跟我为您带来了一份大礼——两名来自未来的时间旅人,一个叫做约翰·泰勒,一个叫做苏西·休特。他们还以为来此可以请您帮忙呢。」
「他们真的不太聪明。」莉维雅道。
「我就说吧。」苏西小声道。「要我先杀谁?」
「再等一等,」我也小声说道。「还是有机会谈判的。」
「我不介意帮伟大的狩猎添加两只猎物,」赫恩懒洋洋地说道。「但是要取回你们的地位可不是这么简单的呀。」
「这个男的不是普通人,」莉维雅道。「他是老巫婆莉莉丝的儿子。」
此言一出,整个法庭中的怪物全部同时站起,连赫恩都从王座上跳了下来,发出有如巨熊一般惊人的怒吼。野蛮的怪物们群起而鸣,震耳欲聋的声响盖过天地间所有一切。他们从四面八方向前冲出,凭空挥舞利爪、甩动尖牙,叫声中充满了强烈的仇恨之情。在苏西来得及举枪瞄准之前,怪物们已经一涌而上,打掉了她的大枪,将她整个人压在地上,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毒打。
我的情况也不好过。马赛勒斯趁着老婆道出我的身分时就已经抄起一根短棒向我脑后捶下,当野兽冲到我的身边时,我根本早已经半昏半醒地跪在地上。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身上不断承受着各式各样的冲击,拳打脚踢,爪撕牙咬,鲜血四溅,将周遭的土地染成一片鲜红。
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打累了,还是在赫恩命令之下住手,总之最后原野法庭的成员终于离开了我们身边,回到他们原先的位置。他们兴奋地大口喘气,欢愉地发出笑声,每一个身上都染有我跟苏西的血液。猪头人粗暴地将我们拉起,然后拖到王座前。赫恩君临天下地坐在王座上,十分满意地欣赏着手下在我们身上留下的伤痕。
我脸上跟嘴巴里都是鲜血,全身无处不痛,不过脑袋已经慢慢清醒。我曾被真正的拷问专家折磨过,跟以前的经验比起来,这些动物的拳脚根本不算什么。只要让我恢复神智,这个森林之神就准备尝尝什么叫做永生难忘的挫败。我对着赫恩咧嘴微笑,毫不理会自嘴角飘出的鲜血。有那么一点时间,赫恩露出迟疑的神色。没让手下当场把我击毙绝对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我发誓一定要他为了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代价。
接着我转头看到苏西,立刻就将一切报复的想法通通抛到脑后。她身上的皮衣处处染血、破烂不堪,脑袋低低地垂在胸前,脸上不断滴下鲜血。如果不是猪头人扶着的话,她根本不可能还站得起来。他们将她打得很惨,因为只要还有一丝气息尚存,苏西·休特绝不会放弃抵抗。于是如今的她被两只猪头人架在中间,有如一个真人大小的染血洋娃娃,甚至无法回应我的叫唤。马赛勒斯跟莉维雅大声嘲笑着我,整座原野法庭也跟着一起大笑。我疯狂地想要挣脱肩膀上的束缚,但是猪头人实在太多,而且我的头也实在太痛,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施展惯用的小伎俩,甚至连伸手去外套口袋中摸索道具都办不到。
他们又捶了我几拳。我尽量忍着不要惨叫,但是根本办不到。过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感觉到他们停止殴打,也慢慢发现赫恩在对我说话。我抬起头来,瞪着他。
「莉莉丝之子。」赫恩得意洋洋地说。「你一定无法想象我们有多么欢迎你的到来,因为我们原野法庭最痛恨的就是莉莉丝。她以绝对的自由为名,创造了夜城这座城市,却将我们排除在外,只因为我们崇尚野性,喜好杀生;只因为我们想要拆毁她的城市,灭绝所谓的人类文明。城市跟原野势不两立,丝毫不可能并存,我们始终都很清楚这个事实。莉莉丝表面上为所有生命提供一块自由乐土,实际上大家所能拥有的也不过就是她所允许的自由。我们是唯一看穿这种矛盾的生命,所以我们才会遭到放逐。莉莉丝压抑了人们的原始本能,把我们当作过去的记忆,如同弃而不顾的垃圾般忘得一干二净。为此,我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我尽可能咬字清楚地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跟母亲鲜少交谈。你想对我怎样,赫恩?」
「我要伤害你,藉以间接伤害莉莉丝。」赫恩道。「你将会成为狂野狩猎中的猎物,而我们将会穿越整座森林展开追逐,一吋一吋地撕裂你、折磨你,将你的体能逼到极限,直到你再也无法动弹为止。到时候你将会跪在我们面前摇尾乞怜,而我们就会把你撕成碎片,只留下脑袋不动,好送回去给你母亲留作纪念。」
「她不会认得我的,」我说。「我的死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赫恩大笑,整个原野法庭中的怪物也跟着一起大笑。
「你们要的是我,」我说。「跟这个女人无关。只要让她走……我保证一定会让你们体验一段前所未有的狂野狩猎。」
「我可不这么想。」赫恩轻松道。「她是你的女人,伤害她就等于是伤害你。所以我们会先猎杀她,等见识过我们的手段之后,你就会有理由跑得更快了。」
「你知道,」苏西缓缓拾起头来。「我越来越无法忍受大家都认定我是泰勒的女人了。」
她手肘向后一顶,击中一名猪头人的腹部,当场痛得对方捧腹大叫。接着她挣脱了身后的束缚,反身一脚踢中另外一个猪头人的下体,登时将对方踢得离地而起。猪头人抱紧卵蛋跌回地面,完全叫不出半点声音。苏西两手一伸,抓住一名猪头人的猪头,使劲一扭,立刻爆出一声清脆的碎骨声。接着她将猪头人的尸体向旁一丢,往赫恩的王座扑了过去。
旁边的猪头人大吃一惊,瞬间一涌而上,试图凭着数量优势阻止苏西。然而苏西靠着强壮的肌肉以及高傲的自尊一步步地向前逼近,完全无视猪头人的攻击,眼中只有赫恩一个身影。我使尽全力想要挣脱,但是全然徒劳无功。我想自己一辈子都不曾像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