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伙前,三伙找了英芝几个在镇上吃了一顿饭。三伙说,满以为在雁回村后,生意会更红火,想不到却被弄散了伙。三伙说时,便猛猛地喝酒,边喝边叹气。文堂一次一次地敬酒给三伙,每敬一次就骂那大学生真是吃撑了,啥都看了,啥都听了,饱了自己眼福和耳福,然后又不让别人活。文堂第三回骂时,三伙便制止了他,说人家有人家的道理。人家上了大学,有文化,当然是看不惯这些的。人家要看踮着脚尖跳舞的人,要看穿着长袍裙子唱西洋歌子的人,人家还要看穿着燕尾服的男人在台上指挥的一个大乐队演奏。那是高雅。是艺术。我们几个只不过看村里人可怜,想热闹的时候不晓得怎么办好,才找了这个由头混点农民的钱,当然也是有点碍人眼。
英芝回来的一路,心里闷闷的。本想尽快把盖房子的钱挣到手,没想到反而倒坏了事。便想起文堂骂那大学生的话,觉得文堂骂得太有道理了。
英芝没有直接回家,倒是同三伙一起回凤凰垸了。娘家里仿佛还在过年,一伙人围着桌子在堂屋里打麻将。屋边生了火,暖融融的。大家见英芝进门,便一个个喊喊叫叫。英芝的大嫂立即叫英芝上桌打牌,她让给英芝。英芝摆摆手,回绝了。英芝的妈正在灶房做饭,听讲英芝回来了,立即眉开眼笑地跑出灶房,手捧着一堆吃的东西,又是麻叶又是花生。英芝瞬间就觉得还是这里更像她的家。
英芝接过她妈手上的食物,没吃一口,便拉着她妈的衣袖往里屋走。英芝说:“妈,我想跟您说个事。”
英芝妈说:“我正做饭哩。”
英芝说:“我说完了就走。”
英芝妈说:“不在家吃晚饭?”
英芝说:“不吃了,要不贵清又要吵我。”
英芝妈说:“你两口子怎么回事?贵清他怎么这么没良心,我这么好个女儿嫁给他,他怎么不用心伺候好你呢?”
英芝听她妈这番话,眼泪水都快冒出来了。英芝说:“都是我公公婆婆在中间生怪,尽挑拨我们。我现在只想跟他们分开来自己过。”
英芝妈说:“你们怎么分开?”
英芝说:“我和贵清想另起屋。他家旁边还有一块地,贵清说他爹妈已经答应给我们起新屋了。可是我们现在的钱还不够,我想———我想,妈,你们能不能借给我一点?”
英芝妈说:“这我当不了家,我跟你爸爸商量下了,再回你话好不好?”
第十五章
英芝为了听这个回话,就留了一天。第二天早上,英芝一起床,英芝妈便拉了她到灶房里,当着英芝的面给英芝炸了两个荷包蛋,对英芝殷勤得仿佛英芝不是她的女儿。英芝一看她妈这副样子,就晓得她爹一定不同意借钱,便先开了口:“妈,爸没同意借钱,是不?”
英芝妈为难地说:“英芝呀,你爸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哥几个要知道我们把钱拿出来借给你,一定是不会依的。何况你是个女儿。”
英芝便有些愤然,说:“女儿又怎么啦?女儿就不是爹妈养的么?”
英芝妈说:“老话早就有得讲,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一出这个家门,就是人家家里的人了。跟你哥他们当然是不同的。”
英芝更加生气,说:“在那边,我不是他家的人,在这边,我又被泼出去了。说起来哪儿都是我的家,结果哪儿都不是。这不公平!”
英芝妈说:“是不公平,可是我们女人几千年都是这么做的,你有什么办法?到了妈这个岁数,你就不会这样想了。你就会把你婆家那边当你的家了,就跟妈现在一样。”
英芝不想再说什么,她闷头吃完饭,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独自离开了。
英芝将围巾忘在了娘家,走了一阵,风直往脖子里灌,她便耸起肩膀,缩着脖子往前走。英芝想想就很有些憋气。男女平等,说了这么多年,凭什么到头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女的倒霉。而且连女人自己都认为应该这样,比方她的母亲。女儿嫁了人就不是你们的骨肉了?婆家本就不是女儿的家,而娘家又不拿女儿当自己的家人,做女儿的人为什么就这么命苦呢?现在英芝总算明白,天下女儿在出嫁时为什么都要嚎啕大哭了。因为女儿一旦嫁人,就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家。在空旷旷的天地之间,多少没有家的女儿心都在漂泊,她们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呵。
英芝怀着这样的悲伤走进了老庙村。在村头,几个无赖汉正在墙根下晒着太阳,见到英芝,一个个眼睛都放了亮。一个叫臭虫的无赖喊了起来:“英芝,什么时候在我们老庙也脱一回呀?”
英芝心一惊,暗想,糟了,怎么传得这样快呢?英芝嘴上笑道:“你这个臭虫,脱什么呀,脱你的皮哩。”
臭虫嬉皮笑脸道:“英芝,我们一村人都羡慕贵清哩,雁回村都传疯了,说你的皮肉比冬天的雪还白哩。”
英芝好恼火,说:“放你妈的屁!臭虫,小心我剥你的皮。”
英芝骂罢,不敢多停留,她心里有些毛乱了。英芝知道如果贵清听到这些闲话,一定不会给她好眼色。英芝想起小红说的,给男人二百块钱,他连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英芝想到此,忙拐到村里小卖部,给贵清买下一条烟和两瓶酒,又给公婆买了两瓶雪碧。英芝掏这些钱时,心里一阵阵疼痛。小卖部的老板娘却阴阳怪气地笑道:“哟,给贵清买的吧?难得太阳从西边出来,贵清硬是好福气呀。”
依了往日英芝的脾气,非要扬起嗓子跟她一争高下的,但这天英芝无心搭理这些。她满脑子里都是如何通过贵清这一关。
英芝远远地看到了家里的大门。过年时大门刚刚刷过黑漆,色泽很亮。但这一刻的大门却正掩着。平常公婆在家,很少掩门,英芝心里扑扑地跳得厉害起来。她走到门口,镇静了一下自己,然后故意用一种快乐的声音高叫着:“贵清呀,贵清,快来帮我拿一下,你看我给你买什么回来了。”喊叫时,她推开了门。她尽可能使自己自然一些。
英芝的公婆垮着脸,端坐在堂屋里。他们的头上仍然是大大的“天地君亲师”五个字。英芝先把雪碧放在桌上,笑着说:“这两瓶饮料,是给您二老买的。”
英芝的公公不屑地哼了一声。英芝的婆婆伸出尖尖的手指,指着英芝的鼻子,用一种尖厉的声音叫喊道:“你这个烂货,用卖的钱买这些,想害死我们呀!”
那声音令英芝觉得自己的耳膜刺疼刺疼的,犹如针扎。英芝没有料到婆婆会这样开门见山,忙分辩道:“我怎么啦?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贵清从屋里冲出来,一把就揪住了英芝的头发。英芝立即哎哟哟地叫唤起来。贵清说:“你这个臭婊子,老子让你在外面唱歌挣钱,又没有叫你脱衣服。你还要不要脸呀!你要钱要疯了?钱比脸还要紧要么?!你他妈的天生是一个当婊子的货色。老子真是看走了眼!”
贵清一边大骂,一边使劲地扇着英芝的耳光。英芝能感觉到自己的面孔肿了起来。英芝本能地反抗,她用脚踢着贵清,两只手乱舞动着。英芝说:“我就是想赚钱怎么样?有本事你赚钱回来养老婆呀!”
贵清说:“你这个臭婊子,你还嘴硬!”
英芝的一只脚踢中了贵清的下身,贵清惨叫了一声。松开手,弯下腰捂着下身。英芝趁机掉头往门外跑。英芝想,天啦,我不能被他打死呀。英芝跑出院子,却看到先前坐在堂屋里的公公先她一步站在院子里。大门被锁上了,钥匙不知何处。公公冷冷地笑着,理也不理英芝便往屋里走。贵清追了出来,他手上拿了一根棍子。贵清嚎着:“狗娘养的,你踢老子的命根子,老子还让你活?!”
贵清一棍便朝英芝打了过去,英芝闪了一下,棍子从英芝脸边刷过,落在肩膀上,英芝惨叫一声,跌倒在地。英芝已然站不起来了,她朝着猪圈爬去。贵清跟在她的身后,抡着棍子在她身上胡乱抽打。
英芝爬到猪圈边,没了退路,她也爬不动了。英芝悲愤地想,打吧,顶多就是个死。这样活着,还不如就死了。这样想过,她便无意继续反抗,她蜷缩在猪圈的墙根下,任由贵清抽打。直打得英芝几乎感觉不到了疼痛,然后她就昏死了过去。
英芝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猪躺在她的身边,一股臭气直冲她的鼻子。她挣扎着爬了起来,不敢进屋,朝着门外走去。这时的大门已经打开了。英芝走到门外,觉得外面的天好亮呵。
英芝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老庙村。她的棉袄已经被贵清打破,几缕棉花露在外面。她的脸青肿着,一道道血痕一直拉到了脖子上。英芝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什么意识,她只知道往前走。她甚至并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回家的道路。幸亏回家的路不需要记忆也能认得。
差不多天黑的时候,英芝才到家。她的侄子苕伢先发现了她。苕伢立即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喊。苕伢说:“爷爷———婆婆———,看我细姑怎么啦———!”
一家人都从屋里跑了出来。英芝听到许多的脚步朝她而来,她一个人也没有看清楚,然后就倒了下来。
第十六章
整整一个礼拜,英芝都躺在娘家里,连床都没下。英芝的爹妈和哥哥们看到英芝遍体鳞伤,都气得摩拳擦掌。英芝的爹带着两个儿子和凤凰垸十来个能动手的人,当晚便奔到了老庙村。英芝的大哥说血债一定要由血来还,绝不能饶了贵清这王八蛋。然而当贵清把他揍英芝的理由高声地说来时,英芝的父兄都傻了眼。结果他们非但没有打贵清,反而再三再四给贵清赔了半天不是。回来的一路,都垂头丧气。
这一切,英芝都不知道。
英芝下床的那天,天很晴朗。英芝身上的伤痕已经结疤,可她心头的伤却仍然流着血。吃过早饭,英芝站在自家房屋的窗前,看着屋外的太阳。太阳下,侄儿苕伢和侄女菊菊正笑着相互追打。英芝想,不晓得我的贱货现在怎么样了。
英芝的爹进屋里,闷头坐下了。英芝望着他,不知其意。英芝的爹吭了好几声,方说:“自己错也错了,回家跟贵清认个错赔个礼。娘屋里不能养你一辈子。你一个女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得要有个规矩。”英芝脑袋嗡了一下,她明白她爹的意思。然而她被人打成这样,打得伤痕累累,没人来跟她认错,她的爹却还要让她先低头认错。她觉得自己业已痊愈的伤痕又一道道地乍裂了开来,全身仿佛被乍得铮铮作响。她想要嚎叫,想要撞墙,想要撕破自己的胸膛,想要质问苍天,为什么对女人就这么不公平。英芝的爹见英芝的脸色变了,从衣袋里摸出一叠钱,又说:“这是三千块,家里也就这点钱,先借给你。跟贵清两个起栋房子,自己好好过吧。莫再闹得大家都没脸面。”英芝的爹把钱放在桌上,人便走了,走时仍然一副闷闷的样子。阳光透过窗子落在桌上,那叠钱便在阳光下光芒四射。英芝的激愤忽地就被这光芒所软化。她慢慢地走到桌前,将那叠钱拿了起来,然后找了一张纸,细细地包好,掖在贴身的口袋里。英芝回家时什么也没有拿,走时也不必拿什么,她到灶房跟她的母亲打了一声招呼:“妈,我走了!”英芝一个人上了路,她有些恍恍惚惚。
中午的时候,英芝看到了老庙村落在绿树中的房子,她的心惊跳着,不知道这次回来会怎么样。村口有人在闲玩,远远地见英芝走来,便急报了贵清。
英芝刚进村,竟突然看到了贵清。贵清站在冬天的阳光下,高大而强壮。英芝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两腿发软。她怔怔地不敢往前走。贵清迎了上来,说:“回来了?我正准备今天接你去的。”
英芝低下了头,没说什么。贵清说:“晓得不,贱货今天在村里跑着追小狗,摔了一跤,就喊妈妈。可惜你不在,没看着,那样子,才好玩哩。”
英芝的眼泪都快流了下来,她还是一句话没有说。一起进了家门,英芝便找贱货,抱起贱货,英芝忍了半天的眼泪方才哗哗地流了出来。她怕贵清看见,把脸埋在贱货的衣服里。可贵清还是看到了。贵清说:“回来了就好,还哭么事呢?”
英芝说:“我好想贱货。”
晚上,贵清要替英芝脱下衣服,英芝不肯。英芝说:“你以为我身上还能让人看?”
贵清说:“我不管,你是我老婆,我就要看。”
贵清强硬地扒开了英芝的衣服,英芝身上的道道伤痕一下子袒露在他眼前。贵清自己呆了。贵清俯下身来,说:“英芝,对不起。只要你不恨我,从今往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你千千万万莫恨我,我其实是蛮喜欢你的。”
英芝想了想,说:“你要是真喜欢我,你就拿出行动来。我只想盖好房子,别的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了。”
贵清说:“盖,我们盖,这是早先就说好的嘛,我爹妈也都答应了。就是钱———”
英芝说:“我娘家借给了我一些钱,我自己也赚了一些,先把屋盖起来再说,就手上的钱,盖到哪里算哪里。”
贵清说:“没问题,都听你的。明天我们就开始做。”
英芝和贵清终于开始盖他们的房子了。贵清跟人做过装修,多少懂得一些盖房的道道。他按英芝的要求自己画了一张草图。新房是两层楼的,南北朝向。楼下正中间是个大堂屋,堂屋两侧各有两个房间。朝南的房间,一间留给贱货,一间准备将来再生个儿子住,朝北的房间,一间堆放工具杂物,一间给客人来时搭铺。灶房和厨房在杂物间的隔壁。楼梯在外面,楼梯下便做了猪圈。而英芝和贵清的卧室在楼上。因为英芝说过好多次,贵清终于将厕所画进了他们即将盖的房子里。这是英芝最满意的地方。因为贵清准备在厕所安装上淋浴头,说是洗起澡来方便一点。这是英芝事先都没有想到的,英芝为这个建议好好地表扬了一下贵清。楼上还有两个房间,贵清说,说不定以后还会生个女儿,让女儿跟爹妈一起住在楼上比较好。英芝想,我才不想生女儿哩,生个女儿到世上来受气受苦,我做她的妈心里都不好受。但英芝因为心情很好,便没把这话说出口。
英芝和贵清开始一趟一趟地买砖买水泥,英芝到娘家把她哥哥的小手扶拖拉机借了几天,贵清便每天开着小拖备料。忙乎了个把多月,终于可以开工了。新房动土那天是三月八日,这是英芝挑的日子。贵清说:“三八妇女节是个什么黄道吉日?”
英芝说:“我就要这天。”英芝想,这天是我们的女人节,在这个日子起屋,说不定我会翻个身哩。
整个备料过程,用的都是英芝的钱,贵清拿不出一毛钱来,就是中午赶不回来在外面买个馒头吃碗面的钱都是英芝掏的腰包,如此这般,贵清自觉气短三分,也就没有什么底气在日子的挑选上与英芝相争。
三月八日,英芝屋后的桃花突然就开了一枝。往年从没开这么早,英芝不禁有几分惊喜。开工时,大家都看着了那桃花,纷然笑,说英芝你欢喜个什么?说不定是贵清要走桃花运了。英芝便也笑,说他要走桃花运,哪个还挡得住?就让他走他的桃花运,我走我的狗屎运好了。
难得英芝快活,说这么好玩的话,说得大家都笑得哈哈哈一轰一轰的。贵清满心欢喜,也就拉开一副架势正经地大干了。只是每天晚上,贵清都拉着这些帮忙的朋友上路边的饭馆去吃饭,饭间还要喝酒,喝完酒还要打麻将。这些开销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