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清果然第二日便到县城去了。去了几天后回来过一趟,叹说是工钱少得可怜,人却累得慌。英芝的婆婆就忙说累就留在家里歇几天吧。贵清趁机当晚就留在了家里。贵清先到村里打了一晚的牌,夜半三更回来,又在床上跟英芝纠缠了半天。等筋疲力尽躺下睡着时,天都快亮了。便又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一早,英芝叫贵清起床,贵清反反复复伸着懒腰赖在床上不想动,英芝说了好半天,几乎就要发火,贵清才有气无力地爬起来,嘴上叨叨说挣钱是为了今后舒服,不挣钱是为了现在舒服,反正都是个舒服,何不先舒服再说。英芝嗤了贵清一鼻子,觉得他已经二十几岁的人了,想法竟然还这样的幼稚。
英芝为了让贵清能出门,总算耐下性子说服了贵清。贵清走时,无精打采。英芝的婆婆就有些不舍,吃饭时说了几声不想去就不去,也没有哪个逼你的话。贵清瞥了英芝两眼,倒也没跟他妈搭话。英芝的婆婆便在贵清走时,倚门而望,一副怅然的样子。英芝看了心里便有几分得意,就仿佛自己打仗赢了一把。心说,你儿子媳妇都娶进了门,未必还能事事听你的?
结果晚饭还没吃,贵清就又回来了。胳膊上扎了一圈白纱布,脸色却红润有光。英芝忙问是怎么回事。贵清说贴墙时,旁边的一个伙计正割下半块瓷砖,他递给他时,他没有发现,一挥手,结果正好从膀子上划过,拉了一条大口子。贵清说:“一下子胳膊上血就流成了河。”
贵清说话一向喜欢不着天不着地。英芝知道再严重也没得他说得严重,便撇了一下嘴,表示不屑。可英芝的婆婆却立马惊呼了起来:“我的儿,血流得那样多怎么行呀?英芝呀,你还不赶紧把你男人扶到床上歇下?还不赶紧到街上买一点猪血给他补一补?伤了骨头没有?英芝呀,你还不赶紧再去买点筒子骨?”
英芝最烦婆婆的这副神气。她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了婆婆一眼。然后转过脸对贵清说:“看你妈这样子,好像你都丢了半条命似的。”
贵清说:“我妈这是关心我呀。像你这样,男人受了伤,你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英芝说:“我还不晓得你那伤能怎么样?拉了一点小口子,流了几滴血,吃喝拉撒睡,你一样也不会耽搁。我钉颗扣子,手上还扎个窟窿哩。”
贵清一听就不高兴了,说:“你以为我是为了偷懒装孬?”
英芝心想你未必不是?她冷然一笑,说:“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我是没说什么的。”
贵清愤愤地说:“你是没说什么,可是你这个毒婆娘想些什么未必我还不晓得?”
英芝的公公一直没做声,这时朝着英芝道:“你男人伤成这样,你还挂着脸跟他吵?还不到街上买东西?你婆婆叫你买什么你就买什么!”
英芝听公公如此一说,心里便赌了气,心说,我就是不去又怎么样?又买猪血又买骨头,哪个出钱?一分钱挣不回来,就光是盯着我的荷包,哪有那么好的事?英芝这么想过,鼻子哼了一声,一句话也没说,掉头就往自己屋里走。进了屋她就往床上一躺,嘴上故意地哼起了小曲。
一支小曲还没有哼完,贵清突然一阵风地冲了进来,手上抓了根皮带,像英芝一样地鼻子哼一声,不说一句话,扬起皮带就往英芝身上抽。英芝一下子被抽懵了,一声尖叫,想要爬起来跟贵清论理。刚一抬身,皮带就甩在了脸上。英芝的脸立即火辣辣地痛,尖叫立即变成了嚎哭。贵清全然不理会她的哭闹,只是黑着面孔猛劲地挥动手臂。英芝将脸埋在枕头里,她的声音呜呜的,像一只受伤的狼在哀叫。英芝心里很痛很痛,可她却听到儿子贱货在门口咿咿呀呀地笑声。英芝婆婆说,贱货好乖。我们贱货将来也要像爹一样,不得随便被人欺负。哪个欺负你,就打哪个。英芝心里喊叫着:“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们。”
贵清似乎是打不动了,将皮带朝床上一扔,说:“我要一直打得你晓得怎么给男人当老婆!”
贵清说完便走了。屋里突然静下来,只是英芝自己的哭声。英芝哭得好累,止了声。她想爬起来,一挪身子,便觉得全身都痛。她的眼泪便又涌了出来。她越想越憋气。自己并没有什么对不住贵清的,搞不懂贵清为什么竟然这样对她下辣手。她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结婚照,她的脸上化着妆,贵清似在斜眼望她,嘴笑得咧了开来,一副幸福不过的样子。然而,就是这个幸福的人,刚才几乎就把她给打死了。男人怎么是这样的东西。英芝忽觉得自己的命很苦很苦的。而以前,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第十三章
打这以后,贵清不再进城找活干了。英芝也不再要求他去干活。贵清成天在村里打牌,偶尔帮他爹到果园里忙乎一两天。他的日子过得很快乐。夜里,他也常常哄哄英芝,让英芝开心。只是英芝再也不要求他做这做那了。英芝只是自己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能早些盖好房子,怎么能早些离开公婆的家过自己的日子。她到县里去了好几趟,专门去看别人家盖好的房子。她对着那些房子,一笔一划地描下图来。她还跑了几趟砖厂,托了几个熟人,找到厂长,希望便宜地卖些砖给她。水泥厂她也去了,她二哥有个同学在这厂里搞搬运,答应帮她弄出厂价买到水泥。她还把县里所有的瓷砖店都跑到了,横比竖比了好几家,算是看中了一家又便宜又好看的瓷砖。她知道三伙家的地都铺了瓷砖,她想她的房子也要盖得像三伙家一样漂亮。而且一定要有厕所。每天每天忙着这些时,英芝都在想,就算我是个女的,我也要自己盖间房子出来让你们看看。英芝有了自己的生活目标,便将公婆和贵清对她的态度都看淡了。
转眼又到了春节。每到春节前后,三伙班总是最忙。这时节,不晓得什么缘故,结婚的人极多,死的人也极多。三伙班的请单一摞摞的,几乎隔不了一两天就有请家。三伙在家里装了一部电话,电话铃隔不了一阵子就叫了起来,村里远远近近都听熟了这声音。铃一响,立马就有人说,又是哪个苕猪给三伙这狗日的送钱来了。
英芝们却巴不得三伙的电话每一分钟都在响,那声音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钱财。原先英芝唱到一笔钱,就去农行存上一笔钱。现在这么连着唱,她连上农行去的空都没有。于是,她在棉袄夹层里缝了个口袋,把钱塞在那里面。有几次,她躺在床上时,窥见贵清翻她的口袋,她不动声色。她想,她的钱就是她的钱,不能给贵清。钱一到贵清手里,就是别人家的了。贵清手上只要有一块钱,不是买烟喝酒,就是输掉了。她不能让贵清这样把钱浪费掉。钱要用来做钱应该做的事,比方盖他们的房子。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已经迫近年关。雁回村一个姓刘的人家请了三伙班。刘家的儿子在广东打工,挣了不少钱,这次是衣锦还乡,硬要请三伙班来为全村唱个专场,热闹一下,也是答谢村里乡亲对他爹妈的照顾。演唱开始时,刘家儿子跟三伙和英芝他们扯闲话。听说他们是凤凰垸的,便问认不认得一个叫春慧的女伢,也是凤凰垸的。英芝便说,怎么不认识?跟我是同学,最没用的一个人。刘家儿子便大惊,尽她还最没用?她最没用就不晓得哪个有用了。她的电脑玩得溜熟,大学还没有毕业,就被一家大公司相中,放暑假里成天开着个小汽车去人家公司上班,风光得不得了。有一回老乡聚餐,把她也叫上了。结果那回就是她买的单,一顿饭吃下去,硬是花了她一千多块钱,她眼皮都不眨一下,立马就付了账。英芝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一个连夜路都不敢走的春慧,竟能如此出息。三伙见她发呆,便说:“那有什么好比的?人家是上大学的人,有学问就有本事,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哩。”英芝头一回觉得没有上大学还是有些划不来的。因为下雪,专场唱歌便安排在刘家的老祠堂里。祠堂里有现成的戏台,是以前唱天沔花鼓戏时用过的。后台有一个小房间,供演员化妆和更衣。
因为是在祠堂里,演唱的音响效果就比外面好得多。英芝和小红都是裸肩露背地上场,她俩唱得很卖力。每一支歌唱完,都有观众鼓掌。祠堂里挤满了人,场内有些热气腾腾的。但到底是冬天,英芝和小红每每从场上下来,都觉得冷得够呛。于是,台后的小房间里便生上了炭火。英芝和小红一下场就头尾不顾地冲到小房间里去取暖。
演唱到几乎一半,场面上的气氛热闹极了。冬日农闲,打工的也都回来了。成日无事可做,难得有如此好的聚会。祠堂里被挤得满满的。从南方回来的人们,见识过开放,觉得这个唱法太老土,一点也不过瘾,于是就有人叫喊起来。第一个喊出声来的便是刘家的儿子。他说:“穿得是不是太多了?”他的声音不太高,却如惊雷响过,应和之声立即四起,乱糟糟中只变成了几个简单的字:“脱!”“脱!”
正在台上唱歌的是小红。小红先不知道人们喊些什么。依然嗲着声气跟台下人打情骂俏。待明白人们叫喊的内容时,怔住了。她扭头朝老板三伙张望。三伙一看如此局面,便下场找刘家儿子。刘家儿子说,如果脱了上衣,每人另给小费二百块。如果脱得一丝不挂,就给五百块。给女的,不给男的。男的没看头。三伙一想,价开得这么高,自己的提成也多得多,便立马答应。
小红一下场,三伙便将刘家儿子的意思说给小红听。小红披着大衣,脸红扑扑的,坐在炭火边,想了一想,说:“五百块钱不好挣,脱就脱。反正这里的人也不认识我。英芝,你呢?”
英芝被那立即可以到手的五百块钱引诱得心嗵嗵地跳,她想如果一次就能拿到五百块,用不了几次,她的房子就盖成了。可是又想到自己脱衣在人前的样子,便又觉毛骨悚然。
英芝犹疑着说:“我怕不行,我有男人,他要晓得了,会杀掉我的。”
小红说:“他有钱花了,还会杀你?你要分他二百块,你看他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英芝说:“说的倒也是。可是这都是村靠村、庄靠庄的,传到我爹妈那里,我也不好做人。”
小红说:“我们村那些嫂子喂奶时不都人前人后地露着奶子,有哪个说什么没?你在这露一下,就能赚二百块,有什么不好?我们女人亮的是形体美。”
英芝一想,可不是?小红接着说:“我是不怕的。我一不是你们乡的,二是我横竖不准备在这里长呆。我迟早要去广东找事做的,赚一笔是一笔。”
英芝思想斗争得十分激烈,她多想要那五百块钱呀。如果每次都能赚到五百块,她的房子不出半年就能动工了。可是……英芝在脑子转一个弯的时候,她又有些悲哀。她和小红不一样,小红单人一个,说走就走,了无牵挂。而她却已经是别人的老婆,是贱货的母亲。她随便抬抬腿,也要牵动几个人。何况她又是本乡本土人,一旦被人说闲话,全家人都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她怎么能当众脱光呢?她怎么能经受得了人们背后的议论呢?英芝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第十四章
小红已经出场了。音乐嘭嘭恰恰着。从外面传来的每一下节奏以及小红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锤子一样,敲打着英芝的心。人们热情已经高涨得无以复加。喊叫声中夹杂着尖叫。英芝能猜得出来,那是小红在一件一件地脱着衣服。最后的喊声是全场性的,那声音就恍然炸弹在身边爆响,令人觉得可以把屋顶一直冲到天上,从此掉不下来。
但英芝却没有敢去看那样的场面。只她一个人坐在后台小房间里的炭火旁。和外面那些激动的人相比,她竟是有些哀伤。红通通的炭火中,她恍然看见了春慧穿着时髦地开着小车朝她驶来。那么一个无能的春慧,她凭什么混到这样的地步呢?如果她英芝去了南方,她岂不是可以比春慧混得更好一些?她想,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婚姻害了她。都是贵清害了她。
小红终于唱完了。她裹了件大衣冲进了小房间里。她的嘴冻得乌青,可脸上却因兴奋而红光四射。英芝从来没有见过小红这么漂亮。她竟是有些惊讶。跟在小红身后进来的三伙说:“小红,了不得,这五百块钱你是到手了。英芝呀,你是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看到。人气简直都快把小红烧着了。”
小红说:“一点也不冷。太刺激了。英芝不信,你也试一试。”
跟着小红上场的就是英芝。英芝一出台,台下的观众还在激动之中,没等英芝开口唱,就有人喊:“接着脱!”
英芝没有搭腔,只是笑了一笑。听着音乐响起,她开口唱了起来。几乎没有人听她唱什么了,人声嘈杂得如同菜市场。高声喊“脱”的人一阵一阵,仿佛就等着看她脱衣服。英芝的歌唱了一半,还没有脱的意思。下面便有人急了,喊着:“不脱就滚下台”“还是换那个上!”、刘家儿子就坐在前排,他扬起五张钱,朝着英芝摇着。嘴上喊道:“脱了这钱就是你的啦!”
英芝有些恍惚。开着小车的春慧似乎又从那钱里朝她驶了过来。一瞬间,英芝抬起了胳膊,她把手放在了裙子的吊带上。场下突然静了。大家都屏着气望着英芝。英芝嘴上唱着,却背过了身体。她将吊带从两边的肩膀上滑下。裙子从她的身体上缓缓地落了下来。叫喊声和口哨声又响了起来。英芝听到刘家儿子的声音:“好呀,好身段!刺激!再脱!”
英芝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地站在人前。她一扭腰一扬手,觉得自己也从来没有如此地轻盈和自在。喧嚣的声音使她全身热血沸腾。她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放在了胸罩的搭钩上。
高潮再一次在这个老祠堂里掀起。刘家儿子手上的钱仍然对着英芝摇着,但是这支歌在此时恰好完了。等不及英芝全部脱净,便到了英芝下场的时候。英芝谢了幕,匆匆捡起自己的衣物,捂着胸脯,飞一样跑下台。三伙手抓着大衣,将英芝一裹,挟着英芝就进了暖和的小房间里。三伙略带遗憾地说:“英芝你脱得太晚了,只要再多一句,你的五百块钱就到手了。”
英芝不知是冷还是激动,她全身发着抖,已然失却言语的能力。她坐在炭火边,烘烤了好几分钟,才长长地缓了一口气。英芝想,三伙说得也是。
过一天,英芝拿到了三百零二块钱。其中二百块是刘家儿子给的小费。而小红拿到了六百多块钱,数钱时小红眼睛的光芒仿佛把她周边都照亮了。
只是男人们的钱都很少。他们看也不看就装进衣袋,然后叹说悔没有生成女儿身呀。文堂说:“早知道你们这么敢脱,还不如先脱给我们几个看看,肥水先落自家田嘛。我们几个凑也能凑出个五百八百来。”
小红说:“真的?你的话当真?”
英芝却没有说什么。她在琢磨文堂究竟是说真话还是在讽刺她们?
元宵节刚过。舞龙灯落得满地的碎纸还没有被冷风刮尽,县里的报纸便发表了一个回乡大学生的文章。大学生对乡下过年间的恶俗表演进行了严厉的质问。这封信引起了县里领导的重视,立即进行了调查和整顿。
只十天工夫,三伙班的演出资格就被取消了。因为写文章的大学生就是雁回村的。
散伙前,三伙找了英芝几个在镇上吃了一顿饭。三伙说,满以为在雁回村后,生意会更红火,想不到却被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