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清说:“吵个什么呢?我都替你解释了。老人嘛,看到自家娶媳妇跟别人家的不一样,总归是有点闲话的。我大伯家比我家的家境还好,他家的老二娶媳妇硬是用我堂妹子换亲换回来的。我爹妈本来也为我的亲事愁得不得了,一天只吃两顿饭,替我攒钱。还说如果攒不出钱来,也就只好拿我妹子去换亲。还好,我碰上了你,没花多少钱你就肯上门。这事有些突然,我爹妈一直还没拐过弯来。闹不清我家媳妇怎么没花钱就肯过门。就这简单,你听着不就是了?”
英芝更加气炸了肺,却什么也说不清,吵吵嚷嚷地一通大闹。贵清解释烦了,也不再赔小心,倒是懒懒地有一句无一句地搭腔,一副嫌麻烦的架势。英芝吵痛了嗓子,人也累了,肚子也隐隐地有些疼,怕坏了孩子,便不敢起劲往下吵。歇下嘴不说什么时,就立即觉得婚姻真是没意思透顶。贵清比她想象的要无趣一万倍,而公婆转眼间在心里已是仇人。
英芝在台上会做戏,在过日子中却不会。她心里存有对公婆的怨恨,相互见面时,脸上便露不出好颜色。说话时常阴一句阳一句。村里稍有鸡飞狗跳,英芝便跑出门看热闹。回来后自顾自地唱些你爱我我爱你的歌,一副全然不把公婆放在眼里的派头。
公婆二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自己本是长辈,媳妇嫁进来,就得垂眉低眼伺候他们,就得烧火做饭挑水劈柴喂猪喂鸡,就得屋里屋外忙进忙出做事做得身影像旋风,就得隔三岔五向公婆请安递茶倒洗脚水,这才叫媳妇。否则娶你回来做什么?光娶你回来生个崽?只要儿子有本事,找哪个娘们生崽还不一样?一个家里有公婆有男人有小姑子,哪能由得你个小媳妇这样嚣张?这样想过,公婆两人便也把脸色挂了出来。本来正同女儿说说笑笑,一见媳妇,脸皮立即拉长。英芝夜里便对贵清说:“每天我一出门就先见到两匹马。”
贵清说:“我家哪来的马?”英芝说:“你没看你爹妈的脸呀,比马脸还要长哩。”
贵清这时就只说了一句:“他妈的!”不知是说英芝的刻薄还是骂他爹妈的马脸。
夏天刚过完,英芝的孩子出世了。是个儿子。眼睛大大的,哭声嘹亮。公婆新添了孙子,高兴得屋里屋外不知道忙什么好。上医院看孙子时,孙子被英芝抱在手上,公婆的马脸一齐变短。两个花白的脑袋凑在一起看孙子小小的样子。糙手在小脸上刮来刮去,乐得嘴都合不拢。英芝却仍然一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嘴脸,心想,我给你们生了孙子,看你们还敢给我脸色看?
轮到英芝回娘家了。这是生了孩子后头一次回娘家,英芝不想自己太窝囊,便涂脂抹粉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虽说已是孩儿的妈,可英芝并未满二十岁,脸色红扑扑的,如果不看因喂奶而鼓胀胀的胸脯,她依然一副青春少女的姿容。英芝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容貌,看着看着,便禁不住叹息。觉得自己本应该有一个漫长而快乐的青春年华,她可以随着三伙班走乡串垸地到处唱歌,说不定她就能唱成一个人见人爱的歌星,就算那不成,她也可以多谈一阵子恋爱,身边有三五个男人追求,与他们一起打情骂俏进城狂街,不也是快乐无比的事?然而……然而……然而她却偏偏糊糊涂涂地怀了贵清的孩子,自己这辈子青春仿佛就在不经意间给断送掉了。英芝抚着自己的脸,心里酸甜苦辣。
第六章
英芝正想得云天雾地,儿子哭了起来。儿子名叫贱货,是公公起的名字。起先英芝不干,说凭什么我儿子是贱货?公公嘴一撇说:“老规矩都这样,起个贱名字好养儿,名字一金贵,就要伤儿身,你懂不懂?”婆婆一边还帮腔,说:“我们贵清小时候就是叫苕伢,过了十八才叫贵清,你看他长得几多壮?”英芝气得直咬牙,不想顺从公婆之意,可又怕万一叫个金贵的名字真的会有伤儿身,便又忍了。忍下之后,心里却像是给套了双小鞋,鞋里又进了颗大砂粒,硬是硌得慌。
贵清进屋来,说:“嗯,好臊。英芝,想跟你商量个事情。”
英芝没好气道:“你肯定是没好事的,说!”
贵清说:“那不见得。是这样,我爹妈盼孙子盼了好久,你生了贱货,他们高兴得不晓得怎么办好,想要跟我们带贱货,你说呢?”
英芝心想,你们以前嫌我,现在倒来求我了?我就是不让你们如意,怎么样?想罢便说:“休想。儿子是我生的,凭什么交给他们?想带孙子自己生去。”
贵清笑了,说:“我妈要生就是生儿子,哪能生得出孙子?这家里,除了你,哪个又有那本事?”
英芝没笑,一个心眼认准了就是要跟公婆两人顶着。英芝说:“我管什么儿子孙子,我自己的孩子自己养,他们别想碰。”
贵清说:“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犟?我爹妈替我们带伢,那我们多省事?起码这屋里臊味都没了。贱货这个狗东西,屎尿不晓得几多。”
英芝说:“屎尿多也是我的儿,我喜欢。怎么样?”
贵清叫英芝这么呛过几口,也不悦了,说:“好好好,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到时候你带伢带得叫苦连天莫要找我。我晚上是要出去打牌的。好好的事,叫你享福你不享,真他妈的是贱货的妈。”
英芝因要回娘家,不想跟贵清吵。吵翻了两人垮着脸,回到娘家也没面子。英芝便不多说,只“哼”了一声,抱起孩子出了门。出大门后回头看贵清跟没跟上来,这时便看到公公婆婆眼巴巴地站在门口向她这边张望,脸上有点可怜的样子。英芝知道他们在望贱货,心里越发得意,把手上的贱货又搂了一搂,低下头,在贱货的小脸上“叭叭”地亲了几响,然后胸一挺,自顾自地往村外走去。
英芝和贵清回到娘家里,已是中午。英芝的爹妈和哥嫂都来看贱货,都说这小子名字叫得的确是贱,可鼻眼倒也都是福相。贵清和英芝听得满脸是笑。三伙也来了,递了一百块钱,说是给贱货的,算是见面礼。英芝爹妈见状,忙不迭地留三伙一起吃饭。
家大口阔,吃饭时,桌子就摆在堂屋。一摆就是两桌。贵清跟英芝的哥哥上桌就干起酒来,连吼带拉的,煞是热闹。贵清是个闻不得酒的人,一闻就非要喝,一喝就要往醉里去,一醉就不知云里雾里,嘴里没有谱,胡说又八道,引得旁人哈哈大笑不止。英芝坐在另外一桌,听得贵清嘴没遮拦心里发烦,却也无奈。
三伙是长辈,也不喝酒,跟英芝以及英芝的爹妈坐在一桌,边吃边闲谈。英芝不断问及三伙班的事,啥时啥地演了几回,拿了多少钱诸如此类,问过也不时地轻叹一口。三伙自是狂吹一通,吹完也为英芝过早离开三伙班而长叹一气。英芝的爹妈对三伙班唱些什么歌毫无兴趣,却是不断地问及亲家的家事。英芝说起公婆,话就特别多。夹枪带棒地攻击一番后,自然也提到公婆想要带贱货的话。英芝说:“我就是不让他们碰一下孙子,气死他们。”
三伙说:“英芝呀,要我说,你叫是做些苕事。你赶死赶活地赶去结婚生伢,是一大苕事,再又硬着头皮不让公公婆婆替你带伢,是又一大苕事。”
英芝说:“怎么是苕事?我反正不想让他们开心。”
三伙说:“一个人硬气是好,可是要看这口气硬得有没有用。你这就是硬得一口没用的气。你不让公婆带贱货,你就得自己带。你自己带,就是受累,就得被贱货拴在屋里,哪里都去不了,就像一根绳子拴了只羊一样。贱货就是那根绳子。”
英芝想想,说:“他们对我那样不好,我凭什么让他们开心?”
三伙说:“你何必这样想?你管他们开不开心,你让你自己开心就好嘛。公婆替你带了伢,你想怎么出去玩就怎么出去玩,潇潇洒洒的。高兴了,还可以到我班里来唱歌,给自己挣几个零花钱,你有什么不舒服的?”
三伙这么一说,倒是点拨了英芝,英芝心想,对呀,我管他们开不开心,我自己开心不就行了?再说要还能回三伙班唱歌,岂不是又让青春回来了?
英芝忙说:“我还能回三伙班?”
三伙说:“那有什么不行?你嗓子又没坏,脸盘子还是年轻漂亮,只把腰身减点肥,跟以前有什么两样?”
英芝兴奋得脸都涨红了,连声说:“真的?真的?是真的?”
三伙哈哈大笑起来:“真不真我说了不算,你叫你爹妈说。”
英芝妈忙说:“我家英芝就是水灵,生了伢也不像个媳妇样子,硬是还像个大姑娘。”
英芝爹却说:“怕不好吧,嫁出去了,要随人家。公婆肯定不会高兴自家的媳妇在外面抛头露面。我看你还是算了。”
英芝说:“我怕什么?我嫁过去他们就嫌我,我偏就是要他们不高兴。”
贵清那边已经醉得趴倒,连胡说八道的能力都没了。英芝让她哥哥把贵清扶到房间,放在床上。贵清似醉得有些难过,哼了几声,英芝厌烦地瞥了他一眼,也懒得上前细观。她自顾自地翻开她做姑娘时用过的小木箱,把几件唱歌时穿过的衣服找了出来。
才只几个月,衣服上已经有了点湿霉味。色泽倒如以往一样鲜艳明媚。尽管天很冷,英芝仍然忍不住拿到身体上来比试。她一件件脱下棉袄,脱下毛衣,脱下棉毛衫裤,脱得只剩胸罩时,她开始打哆嗦。在哆嗦中她将裙子套上了身。然后便对着镜子前后地照着自己。胸脯处更饱满了,顶得裙子胸围没有缝隙,乳沟因了这个,显得更深奥。英芝想这样才更出效果。倒是腰腹处略紧了一点,但也没太大关系。她穿它们在身上,仍然格外美丽。英芝对着镜子,妖娆柔美地做了几个动作,又扮出迷人的笑容,摆了几个姿势。
顿然间,她有了信心。她想,就把贱货给你们吧,我有我自己的开心。
英芝从娘家回来的当天,就感冒了。她估计是那晚上试衣冻凉了的缘故。贵清格外关切地为英芝倒水喝药,又半抱半扶地弄她到床上躺着,然后说免得把感冒传染给了贱货,便将贱货抱出屋交给了英芝的公婆。英芝冷眼看他做这一切,可因自己心里有了底牌,也就顺水推舟,不多说什么,一副病得没气力的样子。
第七章
贵清见英芝对抱走贱货也没有什么反应,脸色倒是比往日开朗,知是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也就松下一口气,立即就回到他以往的生活程序中去。白天跟村里的哥们儿出门逛荡,晚上便喝酒打牌,家里的事一咕噜都甩给了英芝。
英芝把贱货交给公婆后,除去给贱货喂喂奶,她基本不管贱货的事,连夜里贱货也是跟奶奶睡在一起。英芝舒舒服服地过了两天日子,第三天,公公就叫她到果园里去干活。公公说:“你婆婆给你带伢,你没事干,得干活去。”
英芝吃了一惊,说:“怎么要我干?贵清呢?”
公公说:“贵清从小就没干过那些活,他不会干。”
英芝冷笑一声,说:“我从小也没干过那些活,我也不会干。”
公公说:“你不会干可以学会。”
英芝说:“那贵清怎么不学?”
公公说:“贵清不肯学。”
英芝说:“那我也不学。”
公公垮下脸来,说:“你说的什么话。贵清是个男人,男人这年龄是该他吃吃喝喝玩玩的年龄。要不一天到晚埋头干活,哪个瞧得起他?你是贵清的女人,你就要学会心疼他,要他做人有点面子。”
英芝说:“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男人玩,女人也要玩。女人干活,男人更要干活。”
公公几乎是吼了起来。公公说:“哪有这个事?你到村前村后看看,哪个家的女人不干活?哪个家的男人不玩玩?等我死了这个家就得靠他撑,他这个时候不玩到时候哪有玩的?”
英芝说:“哪有这种道理?”
公公声音更大了,几乎有点暴吼的味道。公公说:“我家从来就是这个理。你进了这个家,就得服这个理!”
婆婆一直抱着贱货倚着门框观看,此一刻也开了腔。婆婆说:“等你儿子娶了媳妇,媳妇给你生了孙子,你就可以不用下地干活了。做女人的就得这样。我这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你是女人,你要像个女人样子。”
英芝没见过公公这种阵势,心里到底有些怯,便不敢再回嘴。心里先怒骂公公,骂完又骂婆婆,暗想道,我凭什么要跟你这辈子过得一样?我凭什么不能换一种活法?女人应该活成什么样子,你知道个屁呀。
英芝虽说一千个不情愿,却也还是跟着公公出门了。外面的风很冷,呼呼地一直能吹到人心里。果园在村外,沿着河走好几里路。河边的草都枯黄着,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冷风贴着河面,掠过枯草,嗖嗖地往脖子里钻。英芝没戴帽子,也没戴围巾,为了漂亮,棉袄也是薄薄的,结果叫风这么一吹,冻得几乎想要缩成一团。英芝便在心里更加使劲地骂着公公婆婆。正骂时,走到了她和贵清曾经做爱过的林子,千般的往事涌上心头,她便掉转了枪口,开始骂贵清,直骂得自己心里疲惫。
要命的是果园里也没什么事,公公绕着果园转了几圈,也不搭理英芝,然后闷头剪枝。英芝插不上手,站着没事又受冻,便说:“没我事情,我到棚里去了。”公公也没说话。英芝鼻子里哼了一下,朝草棚扬长而去。
草棚平日也没人住,只是在挂果时,怕人偷窃用来守夜。因棚内无人,似乎是有狗来过,更可能是有野合的男女来过,里面乱糟糟的,恶气扑鼻。英芝走到门口,还没踏进去,就被里面的臭气呛得连退几步。英芝扭头看了看公公,公公依然低头剪枝,眼睛根本不朝这边张望。无奈的英芝在门口站了片刻,看到门边有一把竹帚,便只得拿了竹帚捏着鼻子走进草棚,草草地将棚里的污垢清理了一下。
英芝想,原来你们带贱货是为了这样整我,是想要我给你们当长工。呸!英芝想着不禁恨恨地想要咬碎自己的牙。
三伙来找英芝时,英芝还没从果园回来。三伙环视了一下英芝婆家,觉得英芝真是吃错了药,凭了她的面孔怎么也犯不上嫁到这样的家里。贵清家毫无富裕之气。屋子已经老旧了,起码是贵清爷爷辈的,院子也有些破,墙角堆了些旧砖,仿佛准备砌屋用。
英芝的婆婆抱着贱货坐在院子里。嘴里哼哼唧唧地唱着花鼓调。三伙认出了贱货,上前打问英芝在不在。
英芝的婆婆不说英芝在否,光是盯着三伙的脸盘问。问得三伙恼了火,大声说:“知道不?英芝管我叫叔。英芝嫁给你儿子那天,是我三伙班来唱的堂。少收你家一半的钱,你搞清楚了没有?你拿我当奸夫呀。”
幸而贵清输了牌,回来拿钱,看见三伙正发脾气,才给解了围。三伙问清英芝去果园干活了,而贵清却在外面打牌,气得脸色发青,冲着贵清说:“英芝嫁给你,是你的福,你个大男人,自己一边玩儿,怎么倒让她在这天里出去干活?”
贵清忙作揖不止,说是不晓得他爹让英芝干活去了,其实这大冷天里,也没啥非干不可的活儿。
三伙懒得跟贵清多说,丢下一句话,说:“叫英芝明天早上十点到黄叶洼去,莫忘了带上台的衣服。”说完蹬上自行车就走了。
贵清一连几天都输牌,家里一点钱都叫他送到牌桌上。眼下的几局,他又输了,欠着人家几百块债。贵清原本想找他爹妈借一点,可听三伙这一说,便改了主意。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