窜到屋后的林子里,消失了。
拿着扁担冲上楼来的是英芝的公公。英芝的公公出现在门口时,英芝的裤扣还没有扣上。英芝的公公暴吼道:“野男人呢?你给我交出来!”
正在兴头上的英芝突然被搅了局,就仿佛正吃着一顿大餐突然叫人砸了她手上的碗,她心里窝火窝得厉害。一眼看到虎视眈眈立在门口的公公,那火头便蹿得更旺了。英芝想,房子盖了几个月,你看都不看一眼,这会儿倒心明眼亮地来监视我,你凭什么监视我?英芝这么想着,一股恶毒之意油然升起。她从容地当着公公的面把裤扣扣好,然后说:“谁是野男人?不就是你在这里么?你这么老了,未必想当我的野男人?”
英芝的公公怔了怔,怒不可遏地将扁担对着英芝甩了过去。英芝头一偏,扁担将墙角撞得轰然一响,落了下来,墙上的水泥也撞落了一块。英芝喊道:“你想劫色呀?你还搞得动我?你就是那个野男人!”
英芝撒野般地喊了一通,看见公公气得发呆,站在那里只会喘粗气,心里也有些发憷,便赶紧装着大模大样的派头,擦着公公的边走出房间,然后拔腿就往家里跑。英芝进了自己的房门,将门锁上,手捂着心口,仿佛是怕它因惊吓而跳出胸膛来,她知道,这一天就是她在老庙村的末日了。
第二十四章
贵清是黄昏的时候被他的爹揪着耳朵回家的。英芝的公公满村里叫喊贵清,几乎快把嗓子喊破了。而贵清这天却不在村里,对河的红花垸有人结婚,他跟着黑胖一伙人去吃喜酒了。
英芝的公公见到贵清,也不给他半点面子,揪着他的耳朵就往回走。贵清疼得咿咿呀呀地乱叫,可英芝的公公不理这叫。直到没人的地方,他才对着贵清吼道:“野男人都闯到家里来了,你还在这里看别个的热闹,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
贵清见他爹如此神情,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他说:“真的?爹,你真的亲眼见到了?”
英芝的公公说:“我是拿了扁担捉奸去的。那野男人跳楼从林子里跑了!”英芝的公公再次一把揪起贵清的耳朵,跳起来吼道:“你今天不把你老婆打死,你就不是我儿!”
贵清和他爹到家时,天已经挂黑了。
英芝一直焦急地在她的房间里看动静,她把她的衣物都清理在一个包里,想找个机会溜走。可是英芝的婆婆跟友杰的妈两个人一直坐在院子里张家长李家短地说着话。英芝能感觉得到,她们说的就是她。英芝全然不在乎她们会说她些什么,事到如此,她什么都无所谓了,她想得很透彻,脸面对她来说算得了什么?最要紧的是她以后的生活和她这辈子的生命。
太阳也已经落了,好容易等到友杰的妈出了门。贱货不知道为了什么吵吵闹闹着,英芝的婆婆跟着贱货进到屋里,英芝见时机来了,拿起她的包,开了门锁,便往外跑。
贵清听到大门的响动,发现英芝已经跑出,立即喊道:“她跑出门了!”说话间,他操起一根棒子,朝门跑去。
英芝并没有跑远,她知道,她如果真的跟贵清拼跑,她是跑不过的。她出了大门便倒过头跑进了隔壁家里。隔壁的院外有一个厕所,夜里没有人会去那里,英芝钻进去后,便蹲在墙根下。她听着贵清的声音远去,她知道,贵清一定会沿着她回娘家的路追赶。她决定不跑,决定等到半夜里再走。
时间过了多久,英芝已经不晓得了。村里的人声渐渐地没了,四周的窗户也一个一个地熄了灯光。贵清从外面跑了回来,他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进了院子后大喊大叫了一通,也没了声息。从厕所的缝里,英芝看到她家里所有的光线也都灭了。这时候,她慢慢地站起了身,试着朝外面走了几步。她甚至没有了走出厕所的勇气。人都到了门口,脚步却情不自禁地退了回来。英芝心里急骂自己:英芝啊英芝,你如果再不趁机走人,你就再没有机会了。
英芝在自己的腿上狠狠地掐了几把,掐得生疼生疼的。然后,她走了出来,她的腰仍然猫着,她不敢直起身来,她怕一直起来,就会有人看见她。
月亮和浮云仍然在头顶上,好温柔好安静的一个夜晚。英芝从老庙村悄然逃出。
一个人沿着公路往家走,英芝不觉得怕,这条路她已经在夜里走过几回了。英芝走了一阵子,突然想到自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公路上,是不是太扎眼了?万一贵清回家后,气忿不过又追出来了呢?那岂不是给他抓个正着。这么想过,她觉得还是离开公路走小路去更安全。
英芝走下公路时,她随意地向后望了望,恍惚之间,她看到在她身后远远的月光下,有一个人跑步而来。静夜无声,隐隐地,英芝甚至能听到他的脚拍打路面的急促之声。英芝头脑轰地一炸,她想完了,贵清追来了。念头到此,她拔腿就跑。深一脚浅一脚,慌乱中已然无法择路,她不知道前方会是哪里,也不知自己脚下的路是什么样的,英芝已经没有了思维,她不晓得她可以停下来了。她仍然奋力地用手分拨着苇草,以她的最大气力往前跑着。直到她被一道硬坎绊了一下,摔倒在地,她的奔跑才停止。摔下去的英芝立即瘫软了,她没有了爬起来的力气,英芝想,死就死了吧。
苇草里的英芝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许久许久,仿佛过去了一百年,她终于记起了一切,记起了她龟缩在臭烘烘的厕所里的情景。她不禁放声地哭了起来。她想她再也回不去老庙村了。老庙村和贵清都没有什么留恋的,甚至贱货,在她的心里头也不过如此,因为他是贵清的种。
英芝的嚎哭是戛然中断的,她于突然间明白,哭,对于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眼泪从来都没有救过她。如果她还想活在这个世上,那么,她应该想的是她下面的生活应该怎么办。
英芝将衣袖从脸上挥过,只一把就把眼泪抹干了。她坐了起来,开始想问题,想她的下一步。第一个闯入英芝脑海的念头便是:我没有钱了。她摸了摸从公婆抽屉里抓出来的一把票子,借着落入苇草中的月光,她看了看,又摸了摸,知道那只是些毛票,甚至连一张一块的都没有。英芝苦笑一声,想要扔掉,可是转念间还是把它们揣进了兜里。英芝想,下一步,我要挣钱,没有钱,我就走投无路,连到南方去的车票都没有。下一步,我还不能回家,我回家后,贵清还是会来抓我,我的爹妈必定会让我跟贵清回去。而我再回到老庙村,就不如去死。我不怕死,只是,我不愿意死,我还没有到该死的时候。我年轻,我有嗓子可以唱歌,我有身体可以诱人,我甚至还有力气,可以赚钱来养活自己。再下一步,我就是拼了命,也要盖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房子就是我的家,谁也无法把我从我自己的家里赶走。我还要把房子盖得高高的,里面要有厕所,要有洗澡的地方,要装上窗帘,要安电话,要像城里人的一样,到那时,我要贵清亲眼看看,要贵清的爹妈亲眼看看,我不做你家的媳妇就会比谁都过得好。
天快亮时,英芝走到了湖边一个叫细粉湾的小码头。码头上泊着一只小船。英芝坐在岸边,凝视了那条船许久。当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时,英芝朝那条船走了过去。
三个月后,英芝从船上走了下来。船上有三个男人,都留她,但没能留住。英芝想,我不是为了挣一笔路费到南方去,我来干这个?你们当我是什么人了?
英芝腰里揣了一千多块钱,这是她三个月来挣的。英芝在县城里为自己买了一件红色的高领毛衣和一件蓝色的外套,然后她穿着它们去踢踢踏歌舞厅找文堂。英芝到踢踢踏时,刚要打问,一个小姐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谁。小姐说:“你还来这里干什么?你老公砸我们几回了,害得文堂连县城都呆不下去,一个人闯新疆了。现在的音响师根本都不行。”小姐的语气中满是鄙夷。
英芝立即就目瞪口呆,不晓得自己在船上漂泊赚钱的日子里,这世上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她就想到凤凰垸自己的家里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第二十五章
英芝匆匆地赶回家。一进门,英芝的妈便哭着扑了上来。英芝妈说:“我的伢,你还活着呀?”英芝迫不及待地问:“出了什么事?”英芝的爹说:“你还晓得回来?你回来干么事?你还不如就这么死不见尸哩。”
英芝说:“发生了什么事?贵清来家里闹了?”
英芝的妈说:“前一阵,见天就来一趟,来了就瞎打闹,硬说我们把你藏起来了,弄得家里成天人心惶惶。你看,这屋子叫他给烧了半边。你哥他们报了公安,说你是在婆家失踪的,找他要你的人,他这一个月才没有来惹事。”英芝抬头,这才看见家里的堂屋右一半被烧得漆黑,顶上的梁也被烧得像炭。英芝的妈说,那天她在店铺里,家里刚好只有苕伢在家,如果不是几个过路讨水喝的人帮忙扑火,这房子就烧完了。
英芝心里好是悲凉,想到自己竟然连累得家里如此这般,便对贵清的痛恨更加深一层。英芝的妈指给她看贵清留下的汽油壶,英芝说:“好,他敢烧我屋里,我夜晚就用这瓶子灌一壶油,去把他屋里烧掉。”
英芝的爹破口骂道:“你还惹祸!贵清不是个好东西,你也是个烂货,你搞野男人搞到他家里去了,他能不打你?你一个女人跑得几个月不见人影,他能不烧你娘家的屋?你还不乖乖回去跟他赔个礼?由他打骂一场,日后老老实实地跟着人家过日子。”
第二天的早上,天很明亮。冷风虽然嗖嗖地加重了寒意,但太阳却是在一点点地升起。两个哥哥这天要到县城打年货,英芝在家没事,就说我跟你们一起去吧。一行人还没出门,贵清竟然一个人拎着一壶汽油找上门来了,脸上凶巴巴的样子。贵清还没有到院子,英芝的侄儿苕伢便飞跑着回来报信。英芝的哥哥丢下饭碗赶紧找了绳子和棍子。贵清刚走进英芝家的院子,正欲叫骂,英芝的两个哥哥扑上去,把贵清掀翻,然后将他绑到树上。
英芝到这时才从屋里出来。英芝看到贵清,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来,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来。英芝走上前,照着贵清的下身踢了一脚,说:“王八蛋,我跟你的事,你找我了结就行了,你烧我家的屋干么事?”
被捆住的贵清看见英芝,脸一下子涨成猪肝红。英芝穿着在县城里买的新衣服,浅蓝的底色上开着一朵朵浅白色的菊花。英芝在船上的三个月里没有晒太阳,倒比以前更加白净妩媚。贵清一阵醋意,又一阵愤恨,不禁暴吼道:“你这个狗日的小娼妇,老子这样疼你,你竟然不守规矩。老子不杀了你,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英芝说:“我不要脸,又怎么样?那都是你逼的!我被你打得像野狗一样到处躲到处跑,我哪里又还有脸面?我天天听你爹妈阴阳怪气地骂我,我又有什么脸?告诉你,我出去的这三个月,天天在男人堆里混。我天天夜里跟自己说,我这么做,就是要气死你贵清!你贵清不好好待我,我就让贵清的老婆去伺候别的男人,让别人的男人消遣。”
贵清暴跳着,树干在他的奋力下摇晃起来。但绳子却绑得很紧,贵清无法跳起来,他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十分狰狞。贵清说:“你以为你不遭报应?英芝我告诉你,你这么做必遭报应。”英芝说:“谁来报应?你爹?你妈?我哥去叫公安了,你坐牢了,他们还管得了我?你做你的秋梦吧!”
贵清依然咆哮着:“我坐牢也坐不了十年。我保管在十年里,地球上就没有你家的人了!你要不信,就等着好了!我贵清说得出做得到!”贵清的话说到后面变成了嚎叫,嚎声如山间的野狼,从英芝家的屋顶传到屋后的园子里。
英芝不禁打了个寒噤,她毛骨悚然,心里涌出巨大的恐惧。侄儿苕伢和侄女菊菊正追打着笑闹,笑声越过院墙外落在了英芝的脚下。叮叮咚咚着,有如银铃。这声音突然就驱走了英芝的恐惧,使她产生一股冲动。这冲动是什么,英芝不知道,英芝只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因此而燃烧,烧得她无法站,无法坐,甚至也无法说话,烧得她在院子里团团地转着,只转得自己眼花缭乱。她想她应该做点什么了。可她想做什么呢?她想做什么呢?她问了自己半天,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她急得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突然她就看到了贵清拎来的那壶汽油。英芝冲上去,拎起它,她拧开盖子,将壶里的汽油全部泼在贵清身上。贵清仍然狂笑着:“你敢谋杀亲夫?你杀了我,你以为你还活得成?你以为我死了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搞野男人?你得跟老子陪葬!”
英芝也如贵清一般狂嚎道:“我死不死关你个屁事,我今天就要你死!”
英芝泼完了汽油,四下里找不着火柴。她突然想起贵清是抽烟的人,便扑到贵清身上,在他口袋里乱摸着。贵清的手被绑着,动弹不得,他便用头撞击英芝。英芝疯了一般,她摸出贵清口袋里的火柴,连想也不想便划着了它,她把燃烧着的火柴就手往贵清身上一扔。火柴出手的一瞬,英芝看到贵清惊愕的眼睛,那眼睛仿佛说:你来真的?英芝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蓬”一声,贵清便成了一团火球,贵清在火球里惨叫着,声音凄厉异常。
英芝呆了,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结果会是这样。在英芝的呆望中,绳子烧断了,火团突然离开了树干。一头红得发亮的猛兽对着英芝扑去。在门外玩耍的苕伢听到惨叫声跑进院里。他见英芝傻了一样,尖厉地叫了一声:“细姑快跑呀———”
全身带着火苗的贵清嗷嗷地狂叫,他的眼里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英芝。英芝像一只蓝色的蝴蝶,在贵清的眼皮前飞扑着晃荡着,那飘动的姿态,令贵清的心发紧。贵清只想一把抓住她。贵清喊着:“别跑呀!别跑呀!”他的声音越来越怪异。
英芝的头发跑乱了,鞋也跑掉了,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喊着救命,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把自己的声音送出嗓门。
英芝几欲崩溃。便在这时,一个人突然冲过去想要拦下贵清。贵清的眼睛已经被火烧熄了,他只觉得一团阴影迎面而来,他一把将那团阴影抱住,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英芝,你跑不掉的……”说完他便轰然倒下。被他抱着的阴影也惨烈地叫着,跟着倒了下去。
几天之后,英芝才知道,她的母亲替她接下了贵清,自己却被贵清身上的火烧伤。烧伤面积达百分之七十以上。县里医院救不了她,英芝的爹和哥哥连夜用车送她到了汉口。他们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连牛都卖了。可是,英芝的妈还是死了。死的时候,面孔漆黑,没有人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的嘴里一直哼哼地叫着,只有英芝的爹听得出来,她在叫着英芝。整整的一个冬天,英芝都在看守所里等待判决书的下达。春天来时,河边的野花开成一片烂漫。英芝被绑缚到了刑场。她的家里没有人看她。她知道,她的爹已经贫病交加,她的两个兄长的家中,也是债务累累。英芝知道是她败了这个家,她死之后也不会有人替她收尸,全家人都对她恨之入骨。英芝想他们恨她是对的。
英芝迎着枪口跪在地上,枪响过后她就倒下了。她在歪头的一瞬,看到了刑场上的土地上竟然四处开放着野花。然后她恍惚看到一个小孩子在花中奔跑,她轻轻地说出了两个字: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