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回过头去:“你们两人将门撞开来。”
那司机年纪轻些,立时答应了一声,那男仆看来也已有五十上下年纪,他比较慎重:“太太,我看你还是不要进去,让我们进去的好!”
许信的脸突然涨得很红,他提高了声音:“婶娘,堂叔在遗嘱中讲明,他将这屋子送给我了,现在,这是我的屋子!”
许信是一个十分倔强的人,从他这时坚决维护他的权益的神态中,可以看出这一点来,他又道:“我不要铁门被砸烂。”
那老妇人呆了一呆,才笑道:“阿信,我们是自己人,这屋子就算是你的,我难道不能进来!”
“当然可以,但是我是主人!”'。电子书:。电子书'
那老妇人道:“是的,可是你有没有注意到遗嘱的内容,我可以有权利,在这屋子中取回一些东西?”
我和许信互望了一眼,我们都曾听律师读遗嘱,但是我们都没有仔细听,因为当时,我们都沉浸在自己拥有一幢花园大屋的狂热的兴奋之中。
许信的神态也立时不那么紧张了,他道:“那当然可以,就算遗嘱中没有规定,我也会让婶娘去取东西的,但是门真的打不开,婶娘也可以爬进来。”
老妇人皱著眉,那司机道:“锁多半是锈住了,我有滑润油,可以再试试!”
他从车中取出了滑润油来,注入钻孔之中,许信将钥匙交了给他,他用力扭动著,锁中发出“喀喀”的声音,落下许多铁锈来。
他花了大约七八分钟,终于“格”地一声,扭开了锁,用力将铁门推了开来。
铁门在被推开的时候,发出一阵难听的“咯吱”、“咯吱”声。
铁门一推开,老妇人便向前走来,那男仆忙跟在她的后面,叫道:“太太,太太!”
老妇人走出了十多步,才站在草丛之中,她的神态很激动,也很愤怒,她不断地道:“阿尚,你看看,阿尚,你看看!”
“阿尚”自然就是那老仆的名字,他四面看看,也发出一阵阵的叹息声来。
老妇人道:“阿尚,你看,好好的屋子,变成了这模样,老爷也不知道发了甚么神经!”
阿尚在维护著他的男主人:“太太,老爷当时,一定遇到了甚么奇怪的事,所以才不要这屋子的,所以,你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屋子空了太久,只怕里面会有一些……东西!”
我用心听著阿尚和老妇人的对话,因为我听出,他们两人,都是曾在这屋子中住过,而且是仓猝离开屋子的许多人中间的两个。
我问道:“当时,你们为甚么不要这屋子了?”
阿尚和老妇人望了我一眼,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老妇人继续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不住摇头叹息,当她来到了大厅的石阶前,她看到了大厅中的情形,她难过得像是想哭一样。
许信忙道:“婶娘,屋子中有上千头老鼠,你要取些甚么东西,我替你去取好了!”
老妇人却固执地道,“不,我自己去,阿尚,司机,你们跟著我!”
我们五个人一起走进了大厅,我走在最后,我的心中很乱,我在想,许信的婶娘这时要来取的东西,一定是极其重要的物事。
由此也可以证明,她离开屋子的时候,真是匆忙到极点的。究竟为甚么,她会如此匆忙离开这屋子呢?据她自己说,是“老爷发神经”,但是阿尚却说,“老爷可能遇到了甚么事”。
究竟为甚么要离开,只怕他们也不知道!
走进了大厅之后,许信扶著他的婶娘,因为老妇人看来,像是要昏过去一样。
大厅中的情形,实在太阴森可怖,我和许信都是年轻力强、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尚且一进来,就感到自脊梁骨中,直透出了一股寒意,何况是一个老妇人,更何况她原来是住在那屋子中的。
她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阿尚忙道:“太太,我看你还是别上去了,你要取甚么东西,我替你去取,太太,你可以相信我的!”
老妇人也不再向前走去,她喘著气,转过身来。
许信仍然扶著她,一行人又退到了门外,她深深地吸著气:“阿尚,在我的睡房中,有一个镶罗甸的壁橱,你是知道的了。”
“自然,我记得的。”阿尚回答说。
“那壁橱的最下一格抽屉拉开来,下面还有一暗格,那暗格之中,有两只箱子 ”许太太讲到这里时,略顿了一顿。
然后,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讲了出来:“那两只小箱子中,一只放的是我的首饰,连我的嫁妆也在内;另一只,则是几处地契。你老爷在世时,说甚么也不肯让我去取回来,现在他死了,我非要将它们取回来不可,别的我可以不要,这些东西,我一定要的。”
她在讲到“一定要的”之际,神情极其激动。
而我听得她那样说法,也不禁呆了。
我早就根据种种情形,推断这屋子中的人,当年离开屋子之际,是匆忙到极点的,可是现在,听得许信的婶娘那样说,情形似乎比我所想像的更匆忙!
因为她连那么重要的东西,都未及携带,真难想像当时是甚么样的情景!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问道:“伯母,当时你们为甚么走得那么匆忙?”
可是她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望了我一眼,一脸不信任我的神气。
我虽然亟想知道当时的实在情形,但是自然也不会再去自讨没趣,我没有再问下去。
阿尚已经连声答应著:“好,我去取!”
他在答应了之后,向大厅望了一眼,却又有点畏缩起来:“侄少爷,你和我一起去可好!”
许信比阿尚更害怕,他又望著我:“你也一起去,好么?”
阿尚立时同意,“好的,好的,多几个人,总是好的,有甚么事,多少也可以壮壮胆。”
我略为迟疑了一下:“好。”
我答应了许信的要求,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我想,在许信的婶娘处,问不出甚么道理来,但是在阿尚的口中,倒可以问出些名堂来的。
我们三人一起走进了大厅,这是我第二次走进大厅了,是以阴森可怖的感觉,也减轻了不少,许信还在说笑著:“唉,不知要花多少钱来修理这屋子,希望堂叔有钱留在屋中。”
阿尚神神秘秘地道:“侄少爷,我知道老爷的书房中,有不少银洋和金条,他走的时候,一定也来不及带走,恐怕还在!”
许信高兴地道:“阿尚,如果真有钱的话,我分一点给你,你棺材本有了。”
阿尚忙道:“多谢侄少爷!”
我趁机问道:“阿尚,当年你老爷一家人,为甚么那么仓皇离开这屋子的,你能告诉我么?”
这时候,我们已来到了楼梯口了。
阿尚听得我那样说,停了下来,叹了一声:“这件事,说来也真奇怪,我一时之间也说不完。而老爷是绝不准我们提起的。”
我忙道:“你老爷已经死了!”
阿尚道:“是啊!是啊!”
他虽然说著“是啊”,但是他并没有将经过的情形告诉我的意思,我也不再去逼他,因为我已看出他是不想告诉我的了。
我道:“现在许太大等著我们拿那两只箱子给她,还是有机会时再说吧。”ZEi8。Com电子书
站在楼梯口,向上看去,只见楼梯上,本来是铺著地毯的,但现在,地毯上被老鼠咬走的部分比剩下的部分还要多。
第二部:仓促之极放弃住宅
许信的胆子绝不比我大,但可能他对这屋子的热忱比我更甚,是以他便首先踏上楼梯。
木楼梯随了我们三个人的体重之后,发出可怕的“格吱”、“格吱”的声音来,从木缝之中,又窜出了许多老鼠。
一直到登上了二楼,并没有发生甚么意外。
二楼的残旧情形,比起大厅来,也不遑多让,阿尚看了,只是摇头,他向一扇紧闭著的门指了一指:“侄少爷,那就是老爷的书房。”
许信大感兴趣:“堂叔在他书房中,留著不少金银,可是真的?”
阿尚道:“是,有一次我老母死了,他叫我进去,数了三十个大洋给我,我看到的。”
许信向书房门口走去,我道:“许信,你还是先将你婶娘要的东西取出来好!”许信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的话,但是他却是来到了离门口三四寸处便突然站定了身子,接著,他便叫了起来,道:“卫斯理,你来看!”
他那突如其来的一下叫声,令得我和阿尚两人,都吓了老大一跳,我不禁埋怨道:“许信,甚么事大惊小怪,人会给你吓死的!”
“你看,”许信还是指著那扇门,“门上面写著一行字!”
不是许信指著门那么说,我真看不到门上有字留著,因为光线不是很亮,门是赤褐色的,那一行字,是黑笔写的,门上又是灰尘,不是来得近了,是决计看不出来门上有字的。
我一看到了门口有字,便也连忙走向前,用衣袖抹去了门上的积尘,那一行字,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了,那是一行极其潦草的草字,但是我也立即认了出来,那行字是:绝不准打开此门,切!切!
我和许信互望了一眼,许信冲动了起来,当时便要握住门柄,将门推了开来,我连忙伸手,将他拉住:“许信,别乱来!”
许信道:“怕甚么?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这房间中会有甚么?”
我道:“在事情未弄清楚之前,我们迟一步进去,又怕甚么,你婶娘在等著。”
许信望了我半晌,终于同意了我的话。
阿尚显然目不识丁,他睁大了眼,问道:“那些字,说些甚么?”
我拍著他的肩头:“没有甚么,我等一会和你详细说,许太太的卧室在哪里?”
阿尚眨著眼睛:“在三楼。”
我将许信拉向后,这时候,只觉得在这幢残旧的屋子之中,可以说充满了神秘,而神秘的顶峰,自然就是门上的那行字了。
我们又一起向三楼走去,来到了一扇门前,许信伸手将门推了开来,房间中很黑暗,木制的百叶窗帘全关闭著,我们一齐走屋去,许信想将百叶廉拉开来,但是一用力,“哗啦”一声,整扇百叶帘,一起跌了下来。
许信将百叶帘抛在地上,骂了两声,房间中明亮了起来,我看到床上叠著被,但是被子却又成了老鼠最佳繁殖的地方。
一变得明亮,许多小老鼠,还不会爬行,就从被窝中跌了出来,蚊帐和被褥,已所剩无几,那些壁橱的橱门上,那有著孔洞,里面的衣服也全都被咬烂了。
许信一面拍著身上的尘土,一面道:“希望那两只箱子未被咬坏!”
阿尚已俯身拉开了最后一只抽屉,当抽屉被拉开之际,一大群蟑螂,奔了出来,房间中所发出来的气味之难闻,真是无与伦比。
阿尚捏著鼻子,又开了一度暗门,再伸手进去,提出了一只箱子来。那是一只铁铸的箱子,已生了很多锈,但还没有损坏。
阿尚喘了一口气,又伸手将另一只箱子也取了出来,两只箱子一样大小,阿尚提著它们,道:“侄少爷,我们可以下去了。”
我推了推许信,许信向我凑过来,我低声道:“设法将阿尚留下来,我有话问他。”
许信点了点头,我们一起下了楼,许太太看来已等得很焦急了,一看到我们在门口出现,她踏上石阶来,阿尚提著那两只箱子,报功道:“太太,是不是这两只?我一找就找到了!”
“是,是!”许太太将箱子接了过来,放在石阶上,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了一串钥匙来,自言自语道:“幸而这两只箱子的钥匙,我一直带在身边!”
她用其中的一柄,去打开一只箱子,她扭著钥匙,扭了好久,才将箱子打了开来,在阳光之下,我们都看得很清楚,那箱子中,一层一层,全是极其贵重的首饰,有钻石,有翡翠、也有珍珠。
我呆了半晌,许太大连忙合上了箱盖,唯恐被人抢走一样,她道:“我们回去了,阿信,屋子中别的东西,都归你了。”
许信忙道:“谢谢婶娘。婶娘,我想请阿尚留下来,帮帮我的忙。”
许太太或者是急于要回去了,是以她对许信的问题,几乎考虑也不考虑,就道:“好的,阿尚,你就留在这里,帮侄少爷的忙。”
她一面说,一面已转过身,向车子走去,司机走快几步,替她打开了车门,她登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
等到车子驶走之后,我拍了拍石阶:“阿尚,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了?”
阿尚望了望许信,许信道:“你只管说,阿尚,我不会亏待你。”
我们三人,一起在石阶上坐了下来。那时,阳光仍然很灿烂,我们是对著阳光而坐的,但不知怎地,总有一股阴森之感。
阿尚坐了下来之后,又呆了半晌,才道:“事情过去虽然很久了,但是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 ”
我插嘴道:“事情是发生在晚上?”
“是的,是晚上九点多钟,天很冷,太太和几个亲戚,在大厅中喝咖啡,听收音机,我们下人全在厨房中,刚吃好饭,老爷就怪叫著,从楼上冲了下来。”
我和许信互望了一眼,我道:“你老爷平时有没有那样的情形?”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常听得丁先生说,老爷是甚么……不苟,不苟甚么的。”
“不苟言笑。”我提醒他。
“是的,不苟言笑,丁先生是吃闲饭的,那天,他恰好不在。”阿尚说著。
我明白阿尚口中所谓“吃闲饭”的意思,那位丁先生,多半是清客,有钱人家中,常有这种人。
许信接著又问道:“他叫甚么呢?”
阿尚皱起了眉,道:“当时,我们下人听得老爷的怪叫声,还只当是发生了甚么大事,一起冲了出来,当我们来到大厅上时,老爷正拉著太太向外走,不断地叫所有的人全出去。”
那时,不但阿尚皱起了眉,连我和许信,也一起皱起了眉,我忙问:“那时候,他脸上的神情怎样?”
“骇人极了,脸色铁青,大太给他拉得向外直跌了出去,太太在叫:你发神经了?可是老爷却只是顿著足,叫屋子中每一个人都离开,老爷平时够威严,没有一个人敢不听他的话,虽然大家都觉得事出意外,但还是一起涌著,出了花园。”
许信听得入了神,忙道:“以后呢?”
“我们全是仓皇奔出来的,甚么也没有带,却不料我们一出了花园,老爷就立时将花园的铁门锁上,指著屋子:‘谁敢走进屋子一步,就算我不知道,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阿尚讲到这里,身子震了一震,哭丧著脸:“可是现在我已走进来了!”
我回头向屋子看了一看,心头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恐怖之感来。
许信安慰著阿尚:“不要紧的,他说的时候,屋子是他的,现在,屋子是我的了!”
阿尚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害怕的显然不是屋中有甚么怪异,而是老爷的那句话。而那句话在阿尚的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因此也可以知道,老爷在说那句话的时候,神态是何等凶狠和坚决了!
我又问道:“然后呢?”
“太太当时就和老爷吵了起来,说老爷发神经,要冲回屋子去,但老爷的话更可怖,他说,谁要是再敢进这屋子,等于要他死!太太哭了起来,说就算不要屋子,她也要将东西取出来,可是老爷不许,我们当夜是住在旅馆中的。”
阿尚继续说:“后来,没有几天,老爷就派人买了另一幢房子,也没有人再敢来这里。”
我怀疑道:“那也说不过去啊,你们下人全是住在这屋子的,难道他也不让你们来取回东西?”
“老爷待下人倒是好的,他给我们每人很多钱,足够买回我们那些破东西的了。他还对我们说,无论是谁,不管有多少好处,叫我们到那屋子去,都不准去,去了自己倒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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