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逃避,后来又成为一种支撑。”
“我会尽力而为的。对不起。”
“别对不起了。同你一起喝酒我很快活,不过该是收场的时候了,对吧。我是三度开戒,每次开始时都想着自己可以有所节制地喝一两杯。我在头一个月一天只喝一次葡萄酒并且给自己限量一杯。后来就成了一杯半,再后来两杯,然后是三杯。再以后就是旧病复发。我是个酒鬼,我这毛病永远改不掉了。”
亚当举起杯来和她碰杯。“为戒酒成功。让我们一起来把它戒掉吧。”他们喝了一大口饮料。
侍者是个学生,对他们该吃什么很快就提出了建议。他推荐了大师傅的烤饺子,推荐它只是因为它是全市最好的,而且十分钟之内就可以端上桌。他们接受了他的建议。
“我常纳闷你是怎么打发你的时间的,但我不敢问你,”亚当说。
“我曾经有过一份工作。我生了沃尔特,他上学后我觉得很无聊,所以费尔普斯就在他一个朋友的公司里给我找了个工作。高薪金,漂亮的办公室。我有个比我更了解我的工作的秘书。一年后我辞了职。亚当,我嫁的是富豪,所以我根本不该工作。费尔普斯的母亲被我领取薪水的事吓得要命。”
“富家女人整天都干些什么呢?”
“承担天下一切重担。首先她们必须保证丈夫外出是去上班了,然后必须作出一天的计划。她还得指导和督促仆人的工作。至于购物,那起码得分两部分——上午和下午——上午部分通常包括给第五大街打几次电话订购那些必需品。下午的购物有时其实是亲自完成,当然有司机在停车场等候。午餐要花去大半天时间,因为事先需要几个小时进行筹划,而落实至少得用两小时。正常情况下午餐是一次小型宴会,出席的是更多的同样苦恼着的人儿。接下来,作为一个有钱女人她还要担负社会责任。一周最少三次她得赴朋友家的茶会,在那里她们一面小口品尝着进口饼干一面对被遗弃婴儿或精神失常的母亲的悲惨处境唏嘘不已。然后是匆忙回家梳妆打扮一番迎候从办公室的争斗中返回的丈夫。她将与他在游泳池边同饮第一杯马提尼酒,而此时正有四个人在为他们准备晚餐。”
“性方面呢?”
“他太疲劳。再说,他也许还有情妇。”
“费尔普斯也是这样?”
“差不多,尽管在性事上他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生了一个孩子,我的年纪也越来越大,而且他在银行里有的是金发女郎供他享用。你无法相信,他那办公室净是些漂亮女人,洁白无瑕的牙齿、精心修饰的指甲,全穿超短裙,露着修长的腿。她们坐在漂亮的办公桌后面打电话闲聊,随时等候他的召唤。他在会议室旁边有一间小卧室。这人是个畜生。”
“所以你就放弃了富家女人的辛苦生活搬出来住了?”
“是的。我不是称职的富家女人,亚当。我恨做阔太太。短时间过过那种生活还觉得有趣,但我不适合。血型就不对。信不信由你,我们家在孟菲斯的社交圈子里并不出名。”
“你这是开玩笑?”
“我可以发誓。在这座城市,有前途、合格的富家女人必须出自豪门世家,最好是有个靠做棉花生意发财的高祖。我跟他们就是合不来。”
“不过你依然还在玩那种社交把戏。”
“不是的。我仍旧出头露面纯粹是为了费尔普斯。出入社交场合时能带一个与他年龄相当但有几丝白发、着晚礼服、佩戴钻石首饰、样子优雅的妻子,一个在和他那些无聊的朋友闲谈时谈吐得体、风韵成熟的妻子,对他来讲这很是重要。我们一年出去三次。我这个妻子是那种往日的优胜奖杯。”
“我看他希望要一个现在的优胜奖杯,那些身材优美的金发女郎之中的一个。”
“不会的。他们家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何况还关系到大笔家财的继承。费尔普斯在他父母面前绝不敢轻举妄动。等他父母过世后,他会立刻公开这件家丑。”
“我以为他父母恨你呢?”
“他们当然恨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的婚姻能继续维持就是因为有他们在。离婚是丢人的事嘛。”
亚当大笑,不解地摇着头。“这真滑稽。”
“是啊,可是结果不错。皆大欢喜。他消受他的小姑娘。我找我感兴趣的男人。互不过问。”
“沃尔特怎么样?”
她慢慢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目光转向别处。“他怎么样?”她说,并不看亚当。
“你从来不谈他。”
“我知道,”她轻声说,视线仍旧对着房间那头的什么东西。
“让我猜猜看。更多不可外扬的家丑。更多的秘密。”
她哀伤地望望他,然后微微耸耸肩,仿佛在说,管他呢。
“他毕竟是我的亲表弟,”亚当说,“据我所知,如果没有其他意外发现,他就是我唯一的亲表弟。”
“你不会喜欢他的。”
“当然不会。他有一部分凯霍尔家的血统。”
“哪里,他完全是费尔普斯他们家的人。费尔普斯希望要个儿子,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于是我们就有了一个儿子。费尔普斯自然没有工夫照顾他。银行的事总是太忙。他带他去乡村俱乐部想教他打高尔夫球,可并未奏效。沃尔特从来不喜欢运动。他们有一回去加拿大猎雉鸡,回家后一个星期谁也不理谁。他不是那种大姑娘似的男孩,但也不是运动型的。费尔普斯上预科学校时是出名的运动员——足球、橄榄球、拳击,样样都会。沃尔特想玩又没有天赋。费尔普斯便愈发逼迫他练,于是沃尔特反抗起来。所以,费尔普斯就用他特有的严加管教的方式把他送进了寄宿学校。我儿子十五岁就离开了家。”
“他在哪儿上的大学?”
“他在康奈尔大学上了一年,然后就辍学不上了。”
“不上了?”
“是的。他上完大一就去了欧洲,而且从没回来过。”
亚当打量着她的脸,等她继续说。他啜了一口水,刚要开口,侍者出现了,他很快把一大碗生菜色拉摆在他们之问。
“他为什么留在欧洲?”
“他去了阿姆斯特丹,在那里堕入情网。”
“跟一个可爱的荷兰女孩?”
“一个可爱的荷兰男孩。”
“我明白了。”
她突然对色拉发生了兴趣,拨了一些在盘子里,开始把菜切成小块。亚当也学她的样子吃起来。两人沉默着吃了一会儿,馆子里客人逐渐增多,变得人声嘈杂。一对引人注目但神情疲惫的雅皮士男女在他们临近的小桌旁坐下来,点了烈性酒。
亚当往面包上涂了黄油,咬了一口,然后问:“费尔普斯怎么反应?”
她擦一擦嘴角。“费尔普斯和我上次一同旅行去了阿姆斯特丹寻找儿子。他已经离开那里两年。他写过几封信,也曾偶尔给我打电话,但那时所有联系都已中断。我们自然很焦急,所以飞过去,在旅馆住下,直到把他找着。”
“他在做什么?”
“在咖啡馆当侍者。双耳各佩一只耳环。他的头发剪掉了,服装怪模怪样,蹬一双可恨的木屐,还穿着毛袜。他讲一口地道的荷兰话。我们不想当众出丑,所以叫他到我们的旅馆来。他来了。结果很可怕,可怕极了。费尔普斯处理事情就像个白痴,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我们回到家里。费尔普斯重新修改了他的遗嘱,取消了沃尔特的遗产继承权。”
“他再没回过家吗?”
“没有。我和他一年在巴黎见一面。我们都是单独前往,这是唯一的一条约定。我们住进一家令人愉快的旅馆,在一起过一星期,逛巴黎城,品尝美味佳肴,参观博物馆。这是我一年之中最快乐的日子。但是他憎恨孟菲斯。”
“我想见见他。”
莉仔细端详着他,热泪盈眶。“上帝保佑你。如果你是当真的,我很高兴你与我同去。”
“我是认真的。我不介意他是同性恋。我很乐意见见我的亲表弟。”
她深吸一口气,笑了。侍者把放在两只加热的盘子里的热气腾腾的烤饺子端上来,又把一个长形大蒜面包放在桌边,然后就离开了。
“沃尔特知道萨姆的事吗?”亚当问道。
“不。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他。”
“那他知道我和卡门吗?知道埃迪吗?知道咱们家的光荣历史吗?”
“是的,知道一点。他小时我曾告诉他在加利福尼亚有他的表兄表妹,不过他们从没来过孟菲斯。费尔普斯自然得告诉一声他的加利福尼亚表亲社会地位低得多,因此不值得让他费心。沃尔特是让他父亲教成势利眼的,亚当,你必须了解这一点。他上的都是最有名的私立学校,去的是最好的乡村俱乐部,而且他们布思家的一大帮堂兄弟姊妹都是这副样子。他们全都是可悲可怜的人。”
“布思家的人对家里出了一个同性恋有何感想?”
“他们当然恨他。而他也恨他们。”
“我已经喜欢上他了。”
“他不是坏孩子。他希望学习艺术和绘画。我一直坚持给他寄钱。”
“萨姆知道他有一个同性恋外孙吗?”
“我想他不知道。我不知道谁会去告诉他。”
“我恐怕不会去告诉他。”
“千万别。让他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烤饺子已经凉得可以吃,他们静下来享受这美食。侍者又送上来一些水和茶。邻桌的男女要了一瓶红葡萄酒,莉的眼睛朝那边瞟了不止一次。
亚当揩揩嘴角,稍候片刻,身子倾近桌面。“我能问些你私人的事吗?”他轻声说。
“你所有的问题似乎都是有关私人的。”
“正是。所以我能再多问一个吗?”
“请便吧。”
“啊,我刚刚在想。今晚你告诉我你是个酒鬼,你丈夫是个畜生,而你儿于又是个同性恋。一顿饭告诉我这么些事已经够多。不过是否还有些事应该让我知道呢?”
“让我想想。是了,费尔普斯也是酒鬼,但他不承认。”
“还有呢?”
“他因为性骚扰曾两次被告。”
“好啦,不说布思家的事了。咱们家这边还有什么令人吃惊的事吗?”
“咱们还没触及到表面呢,亚当。”
“我怕的就是这个。”
十八
拂晓前狂风雷暴扫过密西西比三角洲上空,萨姆被闪电的霹雳声惊醒。雨点重重地敲打着过道上打开的窗户。随后他便听到离囚室不远雨水已顺着窗户下的墙流下来。他那潮湿的床铺突然变得凉爽了。今天也许不会那么热了。大雨也许会绵延不绝遮住烈日,而且这一两天闷热的空气也许会被大风刮走。一下雨他就总是这样盼着,但是夏日的暴雨通常只是淋湿地面,骄阳一晒除了使空气更加闷热别无它长。
他抬起头,注视着雨水顺着窗户流下来积在地上。远处一盏黄灯的反光在积水上闪烁不定。死监除了这一点点微光漆黑一片。周围寂静无声。
萨姆喜爱下雨,尤其是在夜间,在夏季。密西西比州政府无比精明地把监狱建在了它所能找到的最炎热的地点。而且,按照烤箱的模式设计了严管区。对着外面的窗户自然出于安全的原因而建造得十分狭小毫无用处。这座小地狱的设计者还决定不安装任何一种换气设备,免得有小风吹进或潮气散出的可能。等这座他们自认是模范惩罚设施的地方建好,他们决定不给它装空调。它将骄傲地坐落在大豆和棉花的旁边,从地下吸收着同样的热量和湿气。而且当土地变得焦干,死监也会和那些庄稼一样被烤干。
不过,密西西比州政府无法操纵天气。每当下雨使空气凉爽,萨姆就暗自窃笑并作一番简短的祷告表示谢恩。毕竟还有上苍在主宰一切。州府一到雨天就束手无策。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他站起身,挺直后背。他的床铺就是一块六英尺长、二点五英尺宽、四英才厚的泡沫塑料,或也可称作床垫。垫子放在牢牢固定在墙壁和地面上的金属床架上。垫子上蒙了两条床单。狱方冬季里有时发给毯子。在死监里背痛是很普遍的,但时间一长身体也习惯了,所以抱怨并不多。狱医可不被死监犯视为朋友。
他迈出两步,身体依靠在伸出栅栏的两肘上,倾听外面的风声和雷声,观察着雨滴从窗台上迸起散落在地上。如果能够越过这墙,走过墙外湿润的草地,在倾盆大雨中游荡在监狱的运动场上,赤裸而疯狂,浑身湿透,顺着头发胡子往下滴水,那该有多好。
死监的可怕就在于你每天都在一点点死去。等待在扼杀你的生命。你活在一个笼子里,每当一觉醒来你划掉了另一个日子,你会告诉自己现在死亡朝你又靠近了一天。
萨姆点燃一支烟,看着烟雾向上面的雨滴袅袅飘去。在我们荒谬的司法制度下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法庭的裁决今天这样明天又那样。同一个法官对常见的争议能作出不同的结论。法庭可以把一项不着边际的上诉搁置多年不予理会,然后哪一天忽然接受上诉并批准赦免。死去的法官由想法迥异的法官继任。总统来了又去,各自任命他的同伙上法官席就座。最高法院忽东忽西,没有一定之规。
有时,死亡倒是受欢迎的。要是在死亡或在死监里活着两者之间进行选择,萨姆会迅速选中进毒气室。不过希望总是在前面,希望之光总在朦胧中闪耀,似乎在那司法丛林的巨大迷宫的什么地方会有什么东西打动什么人的心弦,于是他的案子将随之发生逆转。客居死监的每个人都在梦想奇迹般的逆转从天而降。他们的梦想就这样支撑着他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凄惨的日子。
萨姆最近在文章中看到全美有将近两千五百名在押犯被判死刑,但去年,即一九八九年,只有十六人被处决。而密西西比州自加里·吉尔摩坚持要在犹他州设置一支行刑队的那个一九七七年以来,仅仅有四名犯人被处决。这些数字使人有安全感。它们也加强了他继续上诉的决心。
在他对着栅栏吞云吐雾时,风雨平息下来。太阳升起时他吃了早饭,七点钟他打开电视收看早新闻。他刚要咬下一口冷面包片,猛然看见屏幕上的孟菲斯早新闻女播音员的背后出现了他的脸。她急切地报告了当日令人震惊的头条新闻,萨姆·凯霍尔及其新律师的非同寻常的情况。他的新律师似乎是他失散多年的孙子,一个叫亚当·霍尔的年轻律师,他来自庞大的芝加哥库贝法律事务所,这家机构七年来一直在代理萨姆的案子。萨姆的照片至少是十年前的,是他们每次在电视或报纸上提及他的名字时使用的那同一张照片。亚当的照片看上去有点古怪。这显然不是他有意让拍的,是有人在户外趁其不备抓拍下来的。女播音员兴奋地圆睁双目,解释道,《孟菲斯报》今晨消息,亚当·霍尔已证实他事实上就是萨姆·凯霍尔的嫡亲孙子。她飞快地把萨姆的罪行作了简单的描述,其中两次提到他即将行刑的日期。此新闻将有后续报道,她许愿说,最快可能在“午间报道”节目中播出。接下来,她开始播放对昨晚杀人案件的晨间综述。
萨姆把面包片丢在书架旁的地上,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一只小虫几乎立刻就发现了,爬过来绕着兜了六圈之后决定这东西不值一吃。他的律师已经同报界谈过话了。他们在法学院都教了这些人什么?他们教不教对传媒要严加防范?
“萨姆,你在那儿吗?”这是古利特。
“是,我在这儿。”
“刚刚在四频道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