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也是无奈之举,郭襄不同于自己的妻子们,无法永远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终要独自面对世间的艰险,早一些知道人性的险恶,比吃过大亏之后再明白,要好上许多。
萧月生轻柔拂去她面颊上的泪珠,拍拍她的秀肩,表情恢复往昔的温和:“武林中人,恃武行凶,杀人易如反掌,便很容易失去人性,做出这等事来,也不稀奇,你只是见得少罢了,见得多了,你便会习惯的!”
郭襄一把推开姐夫,睁大泛泪的双眸,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萧月生轻描淡写的语气,显示出他对生命的淡漠,郭襄忽然觉自己的姐夫竟是一个陌生之人。
萧月生淡然一笑,对郭襄的诧异目光浑不在意,转身蹲下,轻轻将少妇怒睁的双目缓缓抚上,使之阖上双眼。
看了看这对同命母子,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缓缓阖上双目,两掌轻按于两人僵冻的身体上。
郭襄心绪纷乱,眼前一会是温和亲切的笑脸,一会儿是冷酷淡漠的面容,两个人轮流在她眼前闪现,令她迷惑不安,实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自己姐夫的真面目,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忽然间觉,自己对姐夫,竟然一点儿也不了解。
此时张清云怀中的段紫烟与蹲在地上的秦思莹,俱已收住了哭泣,轻轻抽噎,与郭破虏一般静静听着萧月生两人的说话。
张清云抚着大弟子的秀,心中叹息,大是同情郭襄,不知她会不会如自己一般,心头再也除不去这段阴影。
张清云虽对萧月生极是生气,却也无法否认他所说的正确,这样的事,并非天下独一无二,可能此时,在某处,便有同样的事情正在生,这便是武林险恶。
郭破虏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反应却并未那般激烈,他感情粗疏迟钝,只是觉得两人死得可怜,大是同情,他还体会不到婴儿的无助与少妇的绝望痛苦,只是纯粹对两人之死的悲悯罢了。
看到二姐流泪的楚楚模样,他大是心痛,二姐可是从来不哭的,这会儿想必极是悲伤吧!
一阵夜风忽然吹来,四周灯盏晃动,自围墙外吹来淡淡的白雪清气,令他们精神一振,笼罩在他们周围悲痛的气氛似被冲淡了几分
忽然一股焦臭之气飘起,气味猛烈刺鼻,闻之欲呕,只是众人俱沉浸在悲痛之中,懒得掩鼻,只是皱了皱眉,寻找气味之源。
“咦,姐夫,人哪去了?”郭破虏忽然大声惊呼,一手指着萧月生身边。
空旷寂静的院内,他的大喊实在突兀,如巨鼓猛的擂响,众人心头一紧,向他指的方向一看,觉那对母子的尸竟忽然消失不见,凭空消失了一般。
郭破虏忙转头四顾,有些畏缩的往郭襄身边靠了靠,面色有些惶惶然,与他粗豪的面容极不相符,他的鬼故事听得多了,总是忍不住往鬼方面想,越想越怕,越怕越想,令自己心惊胆战。
张清云毕竟心性成熟得多,如非刚才那对母子与她梦魇极为相似,也会如萧月生般冷淡以对。
这一会儿,她略已调适过来,能够冷静的观察,现刚才那对母子处唯多了一堆灰烬,落在焦木堆中,几乎微不可察,而那个可恨的萧月生,正蹲在旁边,双手按于虚空,阖目出神,温润晶莹的脸上若有所思。
张清云轻轻推开怀内的段紫烟,来至萧月生身旁,蹲下娇躯,那股焦臭的味道虽被风吹走,却仍余淡淡之味,她也顾不得,细看究竟。
“萧庄主,你把尸焚毁了?”她如寒星般的双眸盯着萧月生,颇有些不确定的问。
话一出口,她也感觉自己的话太过荒谬,眨眼间将身体化为灰烬,这个想法不知怎会忽然蹦入自己脑海之中,这本是不可能之事,便是用熊熊大火焚烧,也不可能眨眼间使之化为灰烬。
萧月生缓缓睁开双眼,淡淡的金光乍显即隐,他微微点头:“尘归尘,土归土,一死百了,我便送她们一程。”
众人皆是惊异。
张清云忽的一下站起,弯月眉陡然竖起,玉指纤纤,指着萧月生,又急又怒:“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你怎可……?”
“姐夫……”郭襄也是大为不解,有些疑惑的瞧向自己的姐夫。
萧月生面对众人惊异而略带指责的目光,摇头微叹,淡淡一笑,起身径直走开,步向庄外。
众女互相对视,大为不解,浑不知为何他会无故将尸焚去,这般行径,实是离经叛道,与唐时盛起的摩尼邪教无异。
焚毁尸的行为,在世人眼中,实是罪大恶极,对死去之人的任何不敬,都是极为失礼之行,当年伍子胥鞭尸之行,便弄得一身臭名。
郭襄怔怔望着洒然而去的姐夫,芳心一片迷惘,今日姐夫的行为处处透着冷漠与古怪,与温和亲切的他似是两个人,她忽然心中一动,难道是姐夫的心魔又犯了?
定是如此了!见到这般惨事,令姐夫大受刺激,心魔趁虚而入,才令他变成现在的模样。
她顿觉自己恍如醍醐灌顶,心头的种种迷惘疑虑尽数褪去,说不尽的轻松通畅。
段紫烟目送转入照壁之后,消失不见的萧月生身影,转身对师父道:“弟子相信萧庄主此举必有深意,只是我们尚不明白罢了!”
作为一派掌门的张清云点点头,虽对萧月生心中有气,却不会影响她的明断之力。
只是她这时想来,实有些惊惧于他的功力,眨眼之间,令人化为灰烬,这般功力,实是可畏可怖,人的肉身又怎能抵御他的一掌之威?!
“来人止步!不得入内!”清朗的喝声忽然在静寂的夜空响起,是孙游的声音。
随即是几人的低语之声,李元陵呵呵的豪迈笑声偶尔响起。
见姐夫的身影消失,郭襄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弟弟,见他仍拽着自己的衣角不放,不由好笑,娇声斥道:“破虏真没出息,胆子这么小,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呢!”
她如今的心情,变得轻快许多,对姐夫的疑惑尽除,使她不再迷惑不安。
郭破虏大是惭愧,自己这个男人的胆子比起两位姐姐,实在小得过分,挠了挠头,讪讪的找话,道:“二姐,你不伤心了罢?刚才你都哭了!”
郭襄秀美的脸颊微微一红,语气却是毫不在乎,“哭便哭了,……伤心了便哭,高兴了便笑,有何稀奇!”
她此时心中颇为羞恼,她从小便与城中的各路豪杰称叔道伯,深受他们流血不流泪的熏陶,平日里从未落泪。
只是想起刚才所见到的惨像,随着姐夫将其毁去,胸口的悲愤竟似消去了一些,好像是一场噩梦,醒来后,虽然心情仍在,但具体情景,却有些模糊不清了。
“有人来了,我们出去看看吧。”张清云收拾心情,转身招呼郭襄姐弟,她对这个郭襄倒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坚强。
郭襄忙一拉弟弟,绕过脚下一堆堆的焦木瓦砾,跟上张清云三人。
“郭妹妹,你该不会笑话姐姐吧?”
段紫烟拉住郭襄的小手,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她脸色雪白,满是憔悴,楚楚柔弱,她一向外柔内刚,坚强温柔,此时的气质,迥异平常,却更惹人爱怜。
“段姐姐,您心肠这般好,小妹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会笑话?!”
郭襄忙握紧段紫烟的玉手,望着她的眼睛急声道。
段紫烟凄然一笑,叹息一声,本是清亮的双眸黯淡无光,她仍未从那幅惨像中走出,只是强装笑脸罢了。
郭襄此时只觉千言万语俱是苍白无力,只能紧紧握住段紫烟冰冷玉手,给予她温暖与安慰。
几人踏着积雪,绕过屏壁,跨出偏门,却见庄前竹林覆雪的小径上,正有三位道士与李元陵三人对峙而立。
在门前琉璃灯光之下,雪光反光中,仍能隐约看清三人衣着面孔。
正中道士身形魁梧,方形脸庞微紫,玄冠、绛褐道袍,外罩鹤氅,脚踏云履,手执拂尘,虽是身形高大,仍难掩其仙风道骨,站于那处,峙如山岳,却又飘然欲飞,气质飘逸与威严并重,变幻无方,令人无法确定。
身旁两人一个结实一削瘦,皆着青色道袍,头戴玄冠,腰间佩剑,清须飘飘,皆有几分清逸之气。
只是此时两人却丹凤眼圆睁,看着面前的李元陵与孙游孙逸三人,神色颇为无奈。
李元陵抱拳呵呵笑道:“在下职责所在,无法徇私,三位道长乃清静高人,上感天心,定能体谅在下难处!”
他笑容诚恳而豪迈,极具打动人心的魅力,态度谦卑而不低下,话辞腾挪之处颇大。
那三位道士站于一处,气质一变,忽然间仿佛三座高山巍巍耸峙,气势迫人,削瘦道士轻皱了皱眉,温声而言:“贫道前来,实为探察杀害王施主一家的凶徒,与李捕头并无挂碍,又何必阻拦?”
他说话温文尔雅,字字之间,抑扬顿挫,宛转承合,仿佛宫商角徵羽俱足,说不出的悦耳动听,闻之如沐春风,熏然欲醉。
萧月生于他们不远处的竹林一侧负手而立,面向竹林,似是观赏月下竹林美景,眼神未望一下互相对峙的六人,只是听闻那道士的声音时,陡峭的双眉微不可察的蹙了蹙。
跨出偏门的张清云忽然顿了一顿莲步,惹来秦思莹的相问:“怎么了,师父?”
张清云清冷的芙蓉面上,表情颇为奇特,快不可察的瞥了一眼那三位道士,摇了摇头,“我们去萧庄主那边。”
“还请道长原谅则个,府内仵作未至,外人不能轻涉,律法所限,李某不得不冒颜相阻!”
李元陵仍是拱手呵呵一笑,颇带歉意,他内功精深,觉这三人身上隐隐而出的迫人气势越来越盛。
那道人望了望中间高大道士,脸上带无奈的神情,李元陵的做法令他颇是为难,看来软语不成,只能硬来了,故以目光向师父请示。
“希云,是你么?”那高大魁梧的道士忽然扬声问道,声音宽厚。
此时张清云众人刚走到萧月生身旁,她微转娇躯,以竹林掩住了自己的身形。
听到这宽厚的问话,张清云无奈,该来的终究还是逃不掉,转身离开萧月生,袅袅移至三位道士面前,对那高大道士稽,表情清清冷冷:“清云拜见师伯!”
即使是李元陵亦能看出她清冷表情中的疏远之意。
此道士乃是清微道掌教真人黄舜申,道号雷渊真人,精通内丹之术及雷法,武林中甚少人得知。
黄真人轻捋长髯,细细打量着张清云,慈爱之色在微紫面庞上一闪即逝,微微含笑:“天道莫测,不想终能在此遇到希云师侄!本座心中甚慰。”
张清云垂不语,无法看清其表情。
“妹妹,莫非你真不认我这个兄长了么?!连姓与名都改了?”
黄真人身旁的壮实道士表情激动,双眸精芒闪闪,紧盯着垂头不语的张清云,一身青色道袍无风自动,鼓荡不休。
他微长的脸形,鼻隆口方,此时激昂之下,面如冠玉的脸庞紫气若有若无,气度威严。
孙游孙逸正抱着看好戏的心情观望,忽觉一股巨力扑面而至,如百尺飞瀑迎面而击,体内真气自然运转,止住了欲动的身形,皂衣飘动,如风拂过,他们兄弟不由彼此对视,颇为惊讶,没想到这道士竟是这般厉害。
正注视着垂头不语的张清云削瘦道士转头抬眼,望了动也未动的孙游两人一眼,温润的眼中闪过几丝惊异。
“希真,不必勉强希云,她终会想通的!”
黄真人蔼然拍了拍身边的道士,安慰他道,转头看着一直垂头不语的张清云,不禁摇头轻叹,真是一个倔强的孩子!
神情激动的道士名叫叶希真,号云来真人,与张清云亲兄妹,且是同一师父。
“见过希云师妹,师妹的希云道院我们一直空着,待你想重归清微,随时可以回来,众同门都翘乞盼!”
那名削瘦道士名谓刘道衡,号洞阳真人,他语气轻柔,声音悦耳,清奇的面庞带着关切之色。
张清云终于抬起玉面,清冷一笑:“多谢师伯厚爱,清云非是反复之人,希云道院,不必再留,从此也没有叶希云之人,清云唯愿师伯修得大道,永享清平!”
说罢,她稽一礼,看也未看另外两名道士,盈盈转身,举步离开。
“妹妹――!”叶希真断喝一声,脸上紫气渐浓,盯着张清云的身形,双眼满是痛苦。
张清云莲步轻移,如垂柳拂水,闻听身后断喝,娇躯顿了一顿,随即继续移步,袅袅而去,曼妙的身形渐被竹林掩住,消失不见。
“唉――,希真,随她去吧,她心里太苦,不做些事情,怕是终会疯入魔!”
黄真人拍了拍黯然失神的叶希真,叹息着安慰,双眼透过竹林,他能感觉到张清云身体微微颤抖,不由暗暗摇了摇头,怜惜不已。
“师伯……”叶希真转向黄真人,眼睛却仍望着张清云身影消失的竹林,温玉般的面庞带着痛苦,“妹妹她……”
“呵呵,如今清云已贵为清微剑派的掌门,大非往昔,有此成就,你师父在天之灵,足堪告慰了!你也不必再担心!……希真呐,我们修道之人,不可太过执着呀――”
黄真人语重心长的劝慰,望着叶希真,晶莹微紫之色的面庞满是怜惜。( )
第八十四章 超脱
黄舜申对这个师侄极为钟爱,其资质心性,俱是传他内丹之术的最佳人选。
故他一直倾力造就,只是叶希真一直对自己师父的惨死,师妹的脱派耿耿于怀,心中愁苦,令他这么多年来,修为一直停滞不前,纵使如此,如今的他,仍是清微道内的第一高手,可见资质之绝奇。
听到师伯之言,叶希真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收回目光。
转眼看到了正在盯着自己的李元陵三人,叶希真脸上紫气陡然一闪,沉声道:“王居士乃是敝派恩人,我们必须进庄,你们让开!”
“恕难从命!”李元陵面色沉凝,见对方道袍鼓荡,玄冠之下的长如波浪涌动,飘飘欲扬,脸上的紫气越来越盛,他心知对方是要把气撒在自己头上,动手已是不可避免。
只是他纵横江南武林,遇穷凶极恶之徒无数,从无敌手,使他信心膨胀,傲气凌人。
纵使对手武功精深,他也毫无所惧,将体内浩浩荡荡的内力皆调集周身,在经脉中如江河般翻腾涌动,身上青衫无风自飘,本是凌厉如隼的鹰目精芒渐敛,越来越黯淡无光,显得极为反常,正鼓动内息的叶希真暗暗一凛。
“手下见真章吧!”叶希真脸上紫气陡盛,周身气息骤敛,道袍忽然紧贴于身,轻喝一声,出拳直捣气息几不可察的李元陵。
“呵呵,痛快!”李元陵豪迈一笑,如天雷乍响两声,本己萧疏的竹叶被震得簌簌而落,手掌直直推出,迎向叶希真右掌。
“砰!”一声闷响,众人只觉地下微颤,两人身形倏然分开,衣袂飘动,脚下轻滑,俱踏着玄奥的步法后退,御去反震巨力,靠近两人交手处的径旁一大片青竹,顿时化为齑粉,与激起的雪屑纷纷洒落。
两人各自退开十多步,相隔已是颇远。
“师父,此人身为江南总捕,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师兄恐怕……。”刘道衡清奇的脸上带着关切,见到李元陵竟能与自己敬佩有加的师兄平分秋色,心下大是吃惊,有些忧虑的望向师父。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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