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襄颈间透出的莹光在大街上,毫不显眼,周围星罗棋布的各式纸灯,将宽阔平坦的大街照得几近白昼,柔和的灯光之下,美人比鲜花更要娇艳动人,萧月生一行人,便吸引了周围行人无数的目光。
张清云师徒皆是经历过大场面之人,又怎会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是跟在萧月生身后,目不倾视,表情淡漠,对一切皆不关心。
跟在萧月生身边的郭襄与郭破虏却颇有目不暇接之感,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实在不知看什么好,每一样都是自己前所未见。
“行中,没想到周王镇竟是这般繁华!”萧月生对身旁另一侧的葛行中感叹道,双眸中透出一股温润的光华,令葛行中心神一舒。
“呵呵,小人当初经过此处时,也被这里的繁华吓了一跳,所以马上起了在这里开座酒楼的主意。”葛行中笑得颇为自豪,一边对旁边行人的问候声点头回礼。
一路之上,街上行人不停的对葛行中问候行礼,或是亲近,或是恭敬,让他应接不暇,分身乏术。
七人一路北行,很快便走出了繁华的大街,回头望去,灯火辉煌之中,人声喧闹,纷纷扰扰,而他们身处之处,却灯火稀疏,寥寥无几,仅能照到路面,安静的气息与不远的繁华喧闹,仿佛两个世界。
“看来这个王大善人却是个喜静之人。”
萧月生看着周围渐渐稀疏的灯火,天色并未完全黑下来,暮色苍茫,此处白雪积而未化,周围一片银白,他心中猜测着王大善人的性格。
“嗯,庄主所言极是。他平时早上去我阁中喝上一盏茶,然后到镇中最大的悦兴楼吃早饭,接着便返回庄中,晚上甚少见到他。”
葛行中有些感叹的回忆,摇头叹息:“王大善人确实是个和蔼可亲之人,几乎从没得罪人,真想不到会受此横祸!”
其余之人皆不开口说话,周围悄无身息,唯能听到几人脚步踏在雪地的吱吱之声,此时已经走在田间小路,路旁树木密植,只是光秃无叶,显得萧瑟异常,一阵疾风吹过,卷起几丝雪屑,掠过树梢出阵阵轻啸之声,令空旷的田间陡增几分森然。
秦思莹紧紧拉住师姐的玉手,不敢看四周,听到葛行中的话,忙接口道:“这种灭门血案,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应该不会做得这么绝吧?”
她清脆的声音微微带着几分颤抖,心下颇有些后悔跟师父她们一块儿前来,如果真见到那些死人,自己晚上定是睡不着觉的。
段紫烟知道这个师妹胆子小,握着自己的小手冰凉颤抖,不由感觉几分好笑,但檀口开合,满是感慨之情的说道:“现在天下不太平,武林仇杀越肆无忌惮,动辄灭门,这样的惨事,近几年来,越来越多,便是那些江洋巨盗,劫掠之后,也敢灭人满门,不留后患,实在令人心寒!”
顿了一顿,望向自己师妹,声音转高,脆声问道:“思莹,你很冷么?怎么手这么凉?”虽是关心的意思,但语气中却带着几分莫名的笑意。
秦思莹大羞,好在暮色朦胧,看不清脸上的红晕,令她胆气大壮,强撑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师姐你难道不冷么?”
段紫烟嘻嘻一笑,摇了摇秦思莹的小手,“将军难免阵上忙,我们踏入武林,最终难免一死,又有什么害怕的,是不是,思莹?”
“谁害怕了!?”秦思莹死不承认自己的胆小,小手一甩,挣开了师姐的手掌,跑到师父的另一边。
郭襄姐弟看着两人斗嘴,不由轻笑,他们并未有一丝害怕之意,郭襄忽然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片松树林,转身问:“姐夫,树林里几片灯火是不是王家庄?”
在树木掩映之处,隐隐有灯火透出,若不注意,却难现。
萧月生点点头,问葛行中:“那边树林后面便是王家庄吧?”
葛行中忙回答是,萧月生问话时淡淡的语气,让他有些悚然,他能觉到庄主心情又变差了。
萧月生并非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当初在蒙古兵营,以杀人如麻来形容他毫不为过,他手上所沾染的鲜血,远甚武林中那些凶名赫赫之徒,对于尸,他看得也多,大多是轻轻一瞥,心怀不动,只当作一堆泥土罢了。
可是在脑海中看过王家庄之后,他脸上再未露过笑容,怒气一直在他胸中涌动,只是被其强行抑住,没有爆出来罢了。
穿过松林小径之时,林中径旁的几株松树枝头挂着白绫,十几条三尺长的白绫风中轻飘,众人一言不,本有些羞恼的秦思莹又跑回师姐身边,紧紧握住师姐的柔胰软手。
“唉,这个王家庄与我们观澜山庄倒有些相似!”
萧月生看着松林之后的萧萧竹林,沉沉一叹,竹林之间一条小径,便是通往王家庄子之路,稀疏的竹林,再也无法掩盖王家庄,灯火点点,庄内仍有人。
庄前以茂林修竹相掩,看得出这个王大善人颇有风雅之骨,活得颇有情致,萧月生仿佛能从这些松竹之上,看到王大善人生前的悠闲生活。
众人不自觉的将脚步放轻,紧张的气氛互相感染,郭襄倒有些畏缩,从没见过死人的她,虽然一直跃跃欲试,但被一路上的凄凉之像所染,如今又有些害怕。
“什么人!?”忽然一声断喝自竹林中传出,声音清朗,中气完足,显出一身深厚的内力。
竹枝晃动间,一道皂衣人影倏然出现于众人面前,快如鬼魅,腰间挎着短刀,身形修长。
“咦,庄主?”甫一出现的英挺捕头轻呼,忙躬身上前,“小人孙游,拜见庄主!”
萧月生漫不经心的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你怎在此处?”
“小人与弟弟随总捕头前来查案。”孙游恭声答道,他身形挺拔,面目俊逸,神态不卑不亢,气度轩昂不凡。
萧月生身旁的张清云心中思忖,怎么观澜山庄的弟子仿佛无处不在,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只是这些人的气质相似,总带着旁人难有的轩昂之气,绝难相信是仆人出身。
“李元陵在里面?”萧月生向灯笼高挂的王家庄望了望,有些明知故问,他早就知道李元陵在里面。
“晚辈李元陵拜见萧庄主!”萧月生问话声刚落,一声豪迈的呵呵笑声传来,在孙游身旁现出一位身穿玄衣的魁梧大汉。
“李捕头客气了!”萧月生对他的躬身深揖虚虚一扶,语气不冷不淡,客气而疏远。
“见过张掌门!”李元陵做完深揖,粗豪的脸上带着欢畅的笑容,又对萧月生身旁的张清云拱了拱手,他纵横江南,人脉极广,对于隐隐武林第一剑的张清云自然不会不识。
张清云表情清冷,却也稽回礼,不敢怠慢,李元陵身为江南第一总捕,权柄极重,尤其对于武林中人来说,更是予生予死,一言而决。
“小人孙逸见过庄主!”李元陵身边又出现了一道人影,身形面容俱肖似孙游,神态恭敬的倒身做揖。
萧月生沉着脸,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对李元陵道:“李捕头,我们想进去看看。”
他的双眸盯着李元陵深陷眼窝的隼目,眼中无忧无喜,平静如水。
李元陵双目一闪,他忽然觉这次庄主并不是与自己演戏,庄主的心情确实不佳,虽是职责在身,他却没有阻拦的胆气,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萧月生面沉如水,提步便向山庄开着的偏门行去。
“你们俩人在此,任何人不得靠近山庄!”李元陵转身,沉声吩咐跟在萧月生身后的孙游孙逸两兄弟。
两人止步,这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当差之人,并不是在庄内,忙对萧月生的背影拱了拱手,转身走了回来。
张清云师徒三人与郭襄姐弟无声无息的跟在萧月生身后,穿过两盏琉璃灯高悬的偏门,进入庄内。
庄内却只是一堆残垣断壁,几十间屋子,除了围墙与迎门的屏壁,再没有一处完好的墙壁,琉璃灯笼密密悬挂于围墙四周,使得庄内并不阴森,反而明亮得很。
那屏壁上正面印着水墨松鹤延年图,在一堆瓦砾中孤零零的竖立,说不出的凄凉孤苦,照壁背面则有几道粗重的红黑痕迹,如同泼墨其上,欲要运笔却未运之势。
萧月生一看便知那是身体喷上的鲜血,定是有人站在屏壁前,被一刀刺入体内,随即刀迅拔出,热血如泉喷涌,喷于倚着的墙上,他脑海中清晰浮现出当时的情形。
郭襄与郭破虏看着一地焦黑的残砖碎瓦,有些目瞪口呆,十几间房子同时倒塌,整个山庄顿时空旷荒凉,有无之间巨大的反差,会给人以激烈的视觉冲击。
萧月生站在照壁前,深深叹息一声,他能感觉到整座庄子飘荡的悲愤与绝望,本是平静的心境渐渐有了几分躁动。
“唉,确实没有一个活人,……查清楚是何人所为了么?”他低声对跟在自己身旁的李元陵开口问。
李元陵鹰目微扫,看了周围一眼,张清云师徒与郭襄姐弟皆围着那巨大的一堆残垣断壁观瞧,无人注意到此,他摇了摇头,“周王镇人来人往,商旅极多,很难立刻找到怀疑对像。”
萧月生点点头,脸上沉凝,摆摆手,“你去吧,不必陪我!”
“啊!”空旷的山庄忽然响起一声尖叫,众人吓得毛骨悚然,忙转头望去,秦思莹正捂着胸口,呆呆站在一堆瓦砾前,在柔和明亮的灯光下,玉脸煞白,血色尽褪。
“思莹,怎么了?!”她身边的段紫烟忙捉住她的小手,送入一股真气,安定她的心神。
“……好……好惨!”秦思莹指着面前那堆焦黑的枯木堆,似要哭泣出声!
段紫烟顺着她的玉指一看,忙不迭的转过头去。
“别过来,别过来看!”她看到郭襄与郭破虏两人好奇的往这边走来,忙大声喊道。
本是清脆娇软的嗓间变得有些嘶哑,她用力的冲郭襄郭破虏两人挥手,状如疯狂。
本是站在墙角处细察的张清云轻轻一纵,飘然来到段紫烟身前,蹙眉不悦的喝道:“怎么了,紫烟!”
“师父――!……唔唔……”看到师父站在自己面前,本是嘶声叫喊的段紫烟忽然扑到扑到师父怀中,放声痛哭。
在这幽静空旷的田间山庄,她的哭声痛苦而绝望,越哭越响,变成了号啕大哭,丝毫没有了温柔婉约的大师姐神态。
张清云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大弟子一直坚强细心,从未这般失态,不由望了呆滞而立的二弟子一眼,看向她的脚下。
在烧焦的横梁巨木下,一具尸却奇迹般的未被烧毁,这是一幅少妇的面孔,正以娇弱的身体护住怀内的婴儿,婴儿却已经没有了一只胳膊,娇小的脸上满是痛苦,少妇绝望的亲吻着婴儿的小脸,姣好的面容苍白青,绝望而无助。
一股悒郁悲愤之气自心间升起,张清云仿佛又见到无数次梦中的情景,自己师父用沾满鲜血的双手,轻柔抚摸着自己哭泣的面容,喃喃安慰着自己:云儿,莫要怕,莫要伤心。
“襄儿,破虏,你们也去看看吧!”站在屏壁前的萧月生目光冷冽,划破夜空,在两人眼前闪现,他的声音虽轻,却如在两人耳边响起。
这一刻,萧月生忽然变得心如铁石,面无表情的看着场内的诸人,抬头望天,微微冷笑,那是俯视苍生,哂然嘲天的冷笑。
天色已黑,繁星淡淡,若隐若现,这是一个晴朗清澈的夜空。( )
第八十三章 清微
寒气凛凛的张清云被萧月生话声忽然惊醒,瞬间自那伴随着自己十几年的梦魇中醒来。
看到郭襄与郭破虏略带迟疑的走向这边,颇有些瑟瑟抖,如同待宰的羔羊般无措,张清云微有不忍,一边轻拍着怀中唔唔哭泣的段紫烟,一边对郭襄姐弟柔声道:“算了,你们还是不要看了!”
她此刻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软弱,恰如她的心境,当年师父临死那一幕,是她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伤疤,她不想让郭襄姐弟再受自己同样的痛苦。
郭襄与郭破虏知道所要看的场面定是凄惨无比,令段姐姐这般失态,定然很惨很惨,心下微微戒惧,便有了不看的念头,听到张清云的话,不由转身看了看那边仰望天的姐夫。
李元陵在萧月生抬头望天时,便已悄无声息退出,此时庄内唯有他们七人。
“闯荡武林,热血豪情,快意恩仇,呵呵――!”萧月生仰天哂笑,笑声不停的空中回荡,久久不绝。
笑声未停,他忽然低下头,俯视众人,面无表情,眉宇间一片冷漠。
“这才是真正的武林!既然你们那么想闯荡武林,这些惨事又岂能回避?!……你们俩还是过去看看吧!”
这一刻的萧月生,令郭襄大感陌生,那变幻莫定的语气,那冷漠的神情,郭襄实在分辨不出他语气中蕴含的感情,是嘲笑?是感慨?还是看透世事的沧桑?
“二姐……”郭破虏紧紧攥住二姐的小手,有些畏缩的看着二姐,心下惴惴,略躬着腰,脖子微缩,他的胆子极小,平日听到鬼怪故事,晚上会吓得睡不着觉。
“走,过去看看,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吓人!”郭襄横了姐夫一眼,赌气似的抽出快要被弟弟握碎了的小手,莲步坚决,几步间跨到张清云身旁。
此时秦思莹正蹲在地下干呕不止,微圆的脸上涕泪泗流,花容失色,她娇躯一颤一抖,抽噎不止。
“秦姐姐,你不要紧吧?”郭襄看秦思莹痛苦的模样,心下不忍,弯身去扶。
秦思莹自袖间抽出白绢,轻拭玉脸,泛红的双眸看着蹲在身旁的郭襄,努力抑住抽噎,声音沙哑干涩:“郭妹妹,真是太可怜了!怎么就有这么狠毒的人呢?!”
她白里透红的脸上带着深深的迷茫与不解。
郭襄转头向那片焦木瓦砾望去,一眼便看到了滚圆焦木下的那对母子,婴儿稚嫩小脸上的痛苦、母亲微微扭曲的脸上满是心疼与绝望,栩栩如生,无声却胜有声,稚嫩的啼哭仿佛在耳边回荡。
她忙闭眼转头,却已无济于事,那对母子临死时的痛苦与绝望,已经深深的刻于她的脑海,不停的在她眼前闪动。
郭襄睁开泛红的双眸,轻咬着已无血色的下唇,起身蹒跚着走到那对尸跟前。
她身旁青影一闪,萧月生出现,飘飘一掌轻拍她的背心,一股暖融融的气息瞬即涌入身体,头上的镇神簪与腕间乌玉镯同时微闪玉光,两股清流瞬间在她经脉间涌动,使她浑噩的神智倏然一清,随即生起的悲伤与愤怒纠结在一起,在她心腹间奔腾不息。
看郭襄神智清醒过来,萧月生冷峻的表情略缓,低头看了一眼那对母子的尸,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毫无感情,“一剑致命,穿心而入。”
郭襄蕴满痛苦的双眸自那对母子脸上移开,望向萧月生,娇躯与声音俱在不停的颤抖,几乎无法出声。
“姐……姐夫……,世上怎……怎会有……这般禽――兽――不――如――之人,竟能……竟能对婴儿下此毒手?!!”
她用力的喘气,似要窒息,胸部剧烈起伏,每说一句,似用尽全身力气。
看着小姨子泪水盈盈的双眸,她的眼神迷离,透出内心的迷茫与无措,萧月生心下叹息,微带无奈,他知道这一幕会完全颠覆她对世界的美好憧憬,可能会在心头留下无法磨灭的阴影。
只是他也是无奈之举,郭襄不同于自己的妻子们,无法永远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终要独自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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