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瑟瑟发抖。我说我不干了。但我爸爸说在我们体内有一种叫生物钟的东西。
它出自于习以为常的固定的作息规律,就像你知道现在是你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时
间,知道你必须回家了因为妈妈已准备好晚饭。虽然不去送报纸了,但即使妈妈不
叫醒我,我也会像往常一样在清晨5 点半醒来,并立刻告诉自己最好抓紧点。接着
才想起来我不再去送报纸了。我颓然倒在床上,试图重新入眠,但眼睛却一直扫视
着去年圣诞节妈妈和爸爸送给我的那只数码电子钟,钟上面的红色数字不断地变化,
时间在流逝。5 :40,5 :45。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偷看着自己家专用车道上暗
淡的积雪。我能看见街上汽车轮胎的辙印,那是《公报》的那个伙计停车留下的痕
迹。他卸下的我那一大捆报纸,现在孤零零地躺在我们家用车道的雪地上,报纸外
面包着个垃圾袋以保持干燥,在四周一片银白色中格外显眼。
我凝视着它。前天《公报》办事处没有开门,即使到了星期一,8 点以前也不
会开门的,因此那家报纸无法得知我停工的消息。我在想我的客户们起床后,盼着
吃早饭时能看到报纸,但走到门口,却不见报纸的踪影。接着又想到不久将接到所
有客户的查询电话,共有40家,想得知报纸的下落。
想得越多,我的感觉就越糟糕。爸爸时常告诫我的话在耳边响起: “干工作
只有一种方式,就是正确的方式。”我穿上棉毛裤、牛仔裤、毛线衣和皮风雪大衣。
我叫醒了爸爸,他的面容一刹那间变得苍老,我猜想大概是前天外出在暴风雪中找
人造成的。我告诉他我必须去送报纸。他朝我眨眨眼,然后噘起嘴唇点了点头,似
乎他虽不同意却已理解我的意思。
如你所料,妈妈对此极力反对,但爸爸已穿好衣服,陪我出了门。我吃不准自
己是受冻呢还是因为害怕而抖个不停。此时天已不降雪了,尽管还在颤抖,我知道
没什么问题。我们匆匆上了路。虽然比平时晚了半小时,但我们把报纸送完后,没
看到一位客户的门前车道上有轮胎辙印——这说明他们都还没去上班。有几处我们
遇见客户在铲积雪,嘴里喷着热气。他们都很乐于见到我,好像是以为看不到报纸
了,没想到我和平常一样能够信赖。他们对我咧嘴而笑,许诺我下次来收费时给我
一笔小费,我也对他们报以笑容。
我突然感到很温暖。甚至那位兰先生——他一般来说很难相处,也跑出来拍拍
我的后背,体育教练有时用这种方法表示赞许。我和爸爸以从未有过的最快速度送
完报纸。我们到家时,妈妈已做好薄煎饼,端出拉达山脉出产的热果子露。我从未
感到这么饿过。爸爸还在杯里给我倒了点咖啡。我慢慢地喝着,感觉到热气扑鼻,
那苦味还挺受用的。爸爸用他的茶杯碰了一下我的玻璃杯,我觉得我自己就在那天
晚上长大了。我的心胸从来没有这么开阔过,甚至妈妈也不得不承认——我们做了
正确的事。
然而它并未改变后来发生的事。上午8 点钟,就在我动身上学前,妈妈打电话
给那家报社,说我不送报了。我走到家门外,感到如从背上卸去重物般一身轻松,
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在离学校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我的胸口又开始抽紧了。
我不停地想到我失去了什么东西,就像赛季已结束,就像错过了期待着要看的一场
电影。真有意思,习惯势力是强大的,哪怕你明知一项工作并无乐趣——那也是之
所以称之为工作的原因,但我喜欢做一个报童,挣点小钱。如今这一切都已经过去,
我深切地感受到心里的空虚。
整个早晨我都无法集中精力听老师讲课。她问我是否病了,我告诉她说仅有些
疲倦,对不起,没事的。我尽最大努力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回家吃午饭的时候,
妈妈说那家报纸已打来电话,问我是否能在晚饭前后和他们派来的人谈谈。她狠狠
心拒绝了,但我想他们坚持了这一要求,因为会有人来。我好奇地很快吃完汉堡包,
为受到重视而兴奋。
那是我记忆中最漫长的下午。放学后我无意与伙伴们闲逛,只是呆在家里玩电
子游戏,注视着电视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下午5 点过后,爸爸下班回家。他刚打
开一听啤酒,门铃响了。爸去开门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胳膊上的肌肉有痛感,来
人正是报社的莎朗女士。还是我开始干送报活儿的时候她就来过我们家,告诉我我
的送报路线。另有许多次,她来这里给我一些额外的订报卡,替我估算客户们应该
付给我多少报费。有一次她带给我价值50美元的电影入场券,我想你是知道的,那
是因为我比镇上其他报童更多地在社区里争取到新客户,他们从原来的格兰尼特大
瀑布的那份《记事报》——它是一份晚报,转到订阅《公报》。
莎朗比我妈妈年轻。她梳着马尾辫发型,两颊呈玫瑰色,使我想起那位镇上的
大学实习教师——她正在协助我的老师教学。莎朗常对同我而不是我父母的交谈显
示出更大的兴趣。她使我感到不寻常,让我觉得长大了。她还常对我微笑,告诉我
说我是她手下的最佳报童。但上星期一她没有微笑。她像是熬了一通宵,面容苍白。
她说很多报童都停了工,没人来顶替他们的工作,使得报社很着急,似乎有可能停
业。还说老板叮嘱她去告诉每个停工的报童,如果他们继续送报,报社将额外付给
他们每周3 美元的报酬。然而我妈妈不让我回答,她替我推辞了。但莎朗似乎没听
到似的继续说, 《公报》承诺如果遇到下雪天的早晨,就不一定要发送报纸。我
爸爸同意这么做,觉得是个好主意,但妈妈一直摇头拒绝。后来莎朗急急忙忙地说,
至少给她几天时间去找到可顶我空缺的人手,虽然这很困难,因为我十分可靠。这
番话使我心跳加速。请给她一周时间,她说道。如果在下周一前她还找不到别的人
手,那么我可以不再送报,她也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不过至少得让她有个机会——
她的声音听起来干涩哽咽——因为老板说要是找不到能送报的小孩,将炒她鱿鱼。
她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湿润,就像被外面的大风吹了似的。我一时觉得自己很卑
鄙,好像看着她落水却坐视不救。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无法面对她。因为她第
一次对我父母的关注胜于对我,目光炯炯看着我爸爸,然后是我妈妈,话语中带着
恳求。我妈妈似乎屏住了呼吸,随后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显得十分疲倦的
样子。她说必须跟爸爸商量此事,于是他们到厨房里去谈。我竭力不去看莎朗,只
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最后他俩出来了,我妈妈终于同意了。她说只有一周时间,
直到莎朗找到一个顶替者,没有更多余地。与此同时,如果遇上下雪天,我不会出
外去送报纸。当时莎朗几乎要哭了,她不停地说谢谢。她离开后,我妈妈说但愿我
们没有犯错误,但我知道我没做错。我明白究竟是什么在困扰着我——并非停工本
身,而是太突然了,还不知道我的客户们是否收到了报纸,而且还来不及向他们解
释停工原因和向其告别。我会想念他们的。一个人对某事已习以为常所产生的现象
可真有趣啊! 第二天早上去送报,我并没有紧张不安,反而更兴高采烈,至少还能
干上好几天。这是最后几次在那么早就见到客户们的房子,我尽量记住我所喜爱的
事物,将报纸送到那个仍然在吵架的卡里根夫妇家、那个为妻子哭泣的布兰查德家
和喝啤酒当早饭的兰先生家。那个星期二,爸爸陪我同往,而且你可见到别家的父
母也在陪伴孩子完成送报工作。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们在严寒中那么大清早就出
发,他们轻声交谈以及街灯下靴子踩在雪地上传出的回音,是那么清晰刺耳。警方
仍在寻找失踪的那几个男孩。但没发生什么新的情况。星期三也太平无事。到了星
期六,事实上一切恢复了原样。这几天早晨都没下雪,爸爸说人们健忘得厉害,因
为我们听说有许多停工的报童又要求返回工作岗位,还有许多其他的孩子要求替补
空缺的岗位。从自己身上我也能感受到,现在已不再提心吊胆,甚至相反。
我不断挂念着星期一,它随时逼近,也许我可以说服妈妈让我继续送报。
星期六那天天气晴朗。我爸爸从家用车道上拿来一大捆报纸,他说外面已经不
太冷了。我透过厨房窗口望着房子侧面挂着的寒暑表,厨房灯光能够照到那里。表
上的红线差不多停在华氏32度。尽管肯定得戴上连指手套,我不再需要滑雪面罩。
我们将报纸装进粗布口袋,便走出家门。大清早的空气中带着甜味,由于气温比往
常高,我开始冒汗。我们沿着本顿镇走去,过了桑赛特镇,然后爬坡前往吉尔比镇。
那是最艰难的一段街道,坡道陡峭而漫长。夏天里我骑着自行车上到山顶,总是累
得气喘吁吁;而在冬天,穿着沉重的长统靴和大衣,我不得不时而停下歇一小会儿,
才能继续往上爬。我们如何在这段路程中工作的呢? 那就是我爸在街道这一边,我
在街道那一边。街灯的照明使我们互相可以望见,而且由于分别干活,我们的送报
速度提高了一倍。那天早晨我们有一位新客户,而我爸爸找不到那家房子的门牌号
码。我一直沿着山坡埋头送报,等到停下来时已到达山顶。我回头往下望去,模模
糊糊看到山脚附近我爸爸的影子。
那天没下雪,因此我估计能多送几份报纸。我的下一个客户住在克洛斯瑞吉。
如果坐车去那里,你必须驾车返回吉尔比山脚下,过一个街区前往克洛斯瑞吉,再
沿着山坡一路爬上山顶。要是步行或骑自行车去,就可以穿过我一位客户家的庭院,
抄近路到达克洛斯瑞吉。因此我穿越那条小道。为那个客户留下报纸。
天空飘落起雪片,我突然有一种冰冷的恐惧感。我刚才一直在仰望黑沉沉的天
空,虽然不见月亮,但星星一直很明亮,美丽地闪烁着。现在抬起头来却看不到星
星,只见浓密的乌云。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到它们扭动着翻滚着像要爆裂开来。
雪大了起来。我为什么没记住学校里获得的知识呢? 华氏32度正是酝酿降雪的最佳
气温。我感到双腿发硬,由于恐惧而不能正常迈步。我企图奔跑,但失去了平衡险
些跌倒。雪下得更猛了,由于雪花纷飞,我看不到云层。雪下得如此之大,我甚至
无法看清街对面的房屋。一阵风起,而后越刮越大,发出尖啸声。我脸上一阵阵火
烧般的刺痛,但那是寒冷引起的。刚才还甜甜的温暖的空气现在冰凉刺骨,寒风撕
咬着肌肤,雪花像碎玻璃碴般刺人。
我转过身去寻觅爸爸,但连旁边的房子都看不见。雪片急速地打在脸上,我不
断眨着眼,泪水在眼眶里滚动。我用手套不断地擦去泪水,结果只能使泪眼更加模
糊。雪花在脸颊和头发上冻结起来,我呻吟着,心想要是戴着滑雪面罩有多好。狂
风的呼啸声越来越大。我拼命地呼喊着寻找爸爸,但是急降的飞雪把喊声堵回我嘴
里。我看不见那条人行小道,甚至看不清面前的那双手套。所能见到的只是那道移
动着的银白色雪墙。寒风冷彻骨肉,我的胃里却似火烧一般。胃里越烫,我颤抖得
越厉害。我又放声喊叫了一遍爸爸,在惊恐中跌跌撞撞地去找他。
直到一头撞上卡里根家的篱笆,我才知道自己偏离了那条小道。篱笆锐利得像
一根根铁矛。当我弓着身体倒向它时,一根尖头刺入我胸部,我能感到它戳穿了大
衣的衬垫。它把我身上所有的空气排出体外。我仰天跌倒在一个雪堆里,感觉上就
像陷入了流沙,越陷越深。我拼命想爬起来,但是那只装满报纸的沉重的粗布口袋
把我往下坠,雪也不断往我身上堆积。它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滑,就像一只冰冷的手
贴在我后背上。痛感如此强烈,我狂叫着跳了起来。狂风肆虐,我所能见到的,只
是周围黑暗中漫天飞旋的雪片。
我奔跑着,但我一定转了方向,因为边上什么也不认识。看不见的灌木划破了
我的脸。我啪地一下撞在一棵树上,鼻子磕破了,但我感觉不到,因为我太害怕了。
我只是不断地跑,呼叫着爸爸。我不再撞上什么东西,以为到了街上,现在我知道
那儿是卡里根先生家旁边一块闲置的空地。有人为建新房掘出一块地基,对我来说
就像地面消失了一样。突然间我掉了下去,似乎深不见底,着地时的冲力使我咬穿
了嘴唇。你应当看到我缝针的地方。我爸爸会说,可怕的事情发生时,因为震惊你
会感觉不到。他还说人的身体有一定的承受限度,过了头你会没有疼痛的感觉。现
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我的胸部、鼻子和嘴唇麻木了,我所想的就是找到爸爸一起回
家。我要妈妈。
我从坑里爬出来,似乎意识到附近还有人。我的眼里充满泪水,几乎见不到雪
花,朦胧中有个黑影向我奔来,我知道就是爸爸——除非不是人。
在滑稽连环画中,撞到脑袋时会眼冒金星。现在我也看到了星星,在雪地里分
外明亮。我知道头被击打了,但没感觉到。我爸爸说震惊也会产生这种情况:通常
你会被击倒,但是因为害怕,你会生出力气来不倒下去。
我差不多做到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天旋地转,真奇怪会这样。
我被击得那么重,那只装报纸的粗布口袋都掉落了。袋子跌开了口,我看得清
楚,报纸散落在雪堆里,黑色的油墨字和白雪混杂在一起。接着报纸被染成了红色。
你知道那个古老的笑话吗? 黑色、白色与红色混在一起是什么东西? 那就是报纸。
只不过拼写不同罢了。红色是从我头上流下的鲜血。我转身要跑,那个黑影抓住了
我的胳膊。
我拼命转身,甚至在狂风呼啸中我都能清楚地听见劈啪的爆裂声,就像爸爸拿
着一根干柴,在他膝盖上折断,添进火炉。不过那劈啪的声响出自我的胳膊,而且
我感到它在肘部弯曲,拐向我的肩膀。接下来我仰面倒地,漫天飞雪中我瞠目结舌
地看到老布兰查德先生跪在我身边,扬起了铁锤起钉器那一端。
他将起钉器砸向我时,我移动了脑袋,因此那个起钉器从我头皮边闪过,带落
一些头发。我双脚乱踢,这次铁锤重重地敲在我的锁骨上,痛得我尖声叫唤。接着
铁锤朝我双眼当中的部位砸来。
风雪中冒出另一只手来,它一把拽住布兰查德的胳膊。在昏倒之前,我见到爸
爸猛地夺过那把铁锤,把布兰查德掀翻在地。我爸爸大骂他是人渣,以前我还没听
见他这么骂人。我指的是用这么可怕的字眼。我不会记住它的,也不会再说一遍。
接着爸爸双手抓住布兰查德先生使劲摇晃,他的脑袋前摇后摆像个拨浪鼓。接下来
我所记得的就是在医院里了,头上鼻子上缠着绷带,嘴唇肿胀,胳膊上打着石膏。
爸爸试图向我说明事情的经过,我想自己大致明白了,但不敢确认。布兰查德
先生的妻子三个月前已去世。我以为她还活着,但是我弄错了。他们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