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当时的状况,你立刻就明白她自杀了?”
刑警说的“当时的状况”,似乎是指直美横躺的身上接着电缆,通过计时器连通着屋里插座的状况。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当时我根本就没闹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她是在睡午觉呢。”
刑警一脸赞同的表情,望了我一眼。
“但随即我便明白了那计时器是怎么回事,赶忙把线从插座里拔了出来。之后我晃了晃她的身体,可……”
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这些事,再说多少也没用的。
“之后,你就报了警,是吧?”
胡子刑警用下巴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电话。我回答说是的。
“那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摄像机里有录像的呢?”
“一进屋我就发现了。因为这东西平常不放在这里的。向警方和公司里通报过之后,我就播放了里边的录像带。之后……”
“发现里边录有望月临终的一幕?”
“对……”
刑警摸了摸胡须,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但不久他的手便停了下来。
“电缆和计时器是这屋里的吗?”
“计时器是这里的。冬天的时候,我们会把它接在电炉上,练习归来之后用它烘一下屋子。不过这东西太危险,所以最近几乎都不用了。”
“那电缆呢?”
“不清楚。”
“望月怎么会想出用这种方法来自杀的呢?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这个嘛……”
我暗自寻思。说来也是,她怎么会想到这办法的?
我回答说不知道。
“还有那些安眠药。望月平常拿它干吗用的?”
“这个嘛……我想她应该经常吃那药的。”
“经常吃?”
刑警一脸讶异地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重大比赛的头天夜里,她经常会兴奋得无法入眠。这种时候她就会服用安眠药。因为较大的赛事时要药检,所以我也曾禁止过她服用。”
“原来如此。”
刑警点了点头。之后他在屋里环视一圈,两眼盯着我的脸。
“那,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2
自打学生时代起,望月直美在射箭圈里便已小有名气。虽然没有拿过冠军,但成绩波动较小,而且总是排名前列。
在她进入我们公司的时候,公司里的射箭队还颇为活跃。不光有几名较为有名的选手,还时常有人入选国家队。当时我也是队员之一。
八年的时光匆匆流过。
其间发生了许多事。就像直美在录像中讲述的那样,队里也曾经因为她的活跃表现而一度兴盛过。正如她所说,当时可谓最佳状态。但其后,队里就仿佛巅峰已过一般,开始走上了下坡路。
以我为首,几名选手从第一线上退了下来,总是让没有实力的队员顶上,再加上某大企业不断地把有实力的选手挖走,从企业规模上看,我们原本就属于中小企业的公司,自然也就不会再有选手希望入队,正式比赛中的成绩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如此一来,公司每年拨给的经费逐年减少,也可以说是这个世界的一种宿命。
三年前,连直美在内,队员就只剩下了三个人。不久之后,就只剩下直美一个。公司方面似乎曾多次考虑过解散队伍,而之所以能够顶住这种压力,全都是因为直美还有着出赛奥运会的可能。如果她能征战奥运的话,对公司而言也有着极大的宣传作用。
前些天,奥运选拔赛开始了。不光公司方面对她抱以了极大的期待,就连直美自己也赌上了所有的一切。她牺牲了人的一生中最为完美的青春年华。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结果,她却在正式比赛里频频失误。其原因完全就无法去修正。在这种精神状态左右着比赛成绩的项目里,类似的事情常有发生。对她而言,不过只是出现在了最为关键的场合中罢了。
最终,她也错失了这最后的机会。
“因此——”
刑警说,“因此,望月便陷入了绝望中,最终选择了死?”
“恐怕是的……自打那场选拔赛后,她就开始一蹶不振。”
“可望月今年不是才三十岁吗?等到下次奥运也就三十四。虽然我也不大懂射箭,但她应该还有机会的啊?”
刑警一脸纳闷的表情。
“不是这样的。”
我静静地说,“为了这一次,她曾拼命努力过。可以说也正是因为把这次当成了最后的机会,她才会感觉紧张。这次不行的话还有下次——事情没那么简单。”
“可是也没必要因为无法征战奥运而去死啊……总之,我是无法理解。”
“或许是吧。那是因为您并不了解她曾经为此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所以才会有这种想法的。”
听我这么一说,刑警似乎感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摸了摸下巴,轻点了下头。
“也许吧。”
没过多久,刑警便不再对我纠缠不休了。但接下来我却还得向公司方面说明情况。从某种角度来看,估计这事还会更为棘手。
离开房间时,我在门口站了良久,目光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里划过。直美死了,很明显,队伍也将彻底消失。所有的一切,都伴随着她结束了。
直美心爱的弓还挂在墙上。选拔赛之后,她就再没有拉开过它。
一只蜘蛛轻轻从她的弓上爬过,背上长着黄黑相间的条纹,连脚在内约有四五公分长。我用手一掸,蜘蛛飞快地爬上墙壁,逃进了天花板上的换气孔里。
3
三天后,直美家举办了葬礼。葬礼不巧撞上了个雨天,木结构的两层住宅之外,撑起雨伞的人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直美的父母健在,还有个小她两岁的弟弟,弟弟早已结婚,独立门户,如今家里就剩直美和她父母一起生活。
正如我之前所预想的,直美父母看我的目光之中,带有着明显的憎恨。要不是迷上了那种玩意——直美的母亲擦拭着那满是皱纹脸庞上的、从眼角流下的泪珠。
“只要她开心就好。”
直美父亲说话的语气较为平淡,但太阳穴上的青筋在不停地跳动。
“运动本来是种享受。可偏就有人要去鼓吹教唆,说什么要征战奥运……”
直美的父亲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低着头。
参加完葬礼,刚回到公寓门口,妻子阳子又来给我添乱。
“警察打电话来了。”
阳子把礼服挂到衣架上,说道。
“警察?”
“对。我说你去参加葬礼了,他们就说过会儿再打来。”
“嗯。”
我换上便服,在沙发上坐下身来。莫非是他们查到些什么有关直美的事了?
“葬礼如何?”
阳子端来两只茶杯,在我身旁坐下。杯里的焙茶散发出阵阵香气。
“也没什么如何不如何的。”
我回答,“参加葬礼又不是件让人开心的事。”
“她的父母一定挺伤心的吧?”
“那是。”
“他们挺恨你的吧?”
我默默地啜了口茶。光看我这样,阳子便已察知了一切。
“这也是没办法的。”她说。
“确实没办法。”
我喃喃说道,“说句实话,事实上我的确等同于动手杀了她。她曾经几次想要放弃射箭,而每一次,都是我出面阻挡挽留的。”
听我说完,阳子偏了偏脑袋,两只手捧起茶杯。
“如果不是你的话,那么情况又会如何呢?”
我看了一眼她的侧脸。
“不是我的话?”
“不是教练出面的话,或许就没人能够挽留得住望月了。她其实很爱你的。你自己应该也有所察觉的吧?”
我叹了口气,喝干了剩下的茶。
“她需要一个精神支柱。我只是想,要是我能做好她的支柱就好了。”
“那也不错。”
阳子痛切地说,“如此一来,这世界对她而言也就不再只是痛苦的深渊。因为她能和你在一起。别怪我到现在才说,当时我都有些吃醋了,真的。”
我默默地点头。阳子虽然是第一次对我说这话,但我却丝毫不觉得意外。
五年前,我三十岁时,我和阳子结了婚。她小我六岁,与我同在劳务科任职。话虽如此,但平常我基本上都不会在办公室里出现,不是整天在射箭场上指导队员,就是带着他们出去集训。
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我们深爱对方。现在我也深爱着阳子,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家人共享天伦,就是我的梦想。
晚上七点,刑警到家里来了。上次那个留胡须的刑警,身后还跟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刑警。估计到阳子或许不太愿意让他们进门,我带着他们去了附近的咖啡馆。
“听说射箭队要解散了?”
进了咖啡馆,刚坐下没多久,胡子刑警便提起了令人不快的话题。无奈之下,我只得点了点头。
“连个队员都没有,这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说来也是。那,你现在回办公室了?”
“昨天回去的。”
说是办公室,其实也只是挂个名而已,上司和同事们的目光总让人感觉有些冷冰冰的。或许过段时间就会调到其他部门去,但这些事也没必要在刑警面前提起。
“原来如此。那估计你还得适应上一阵才行啊。”
刑警点燃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吸着。而那名年轻刑警则向我投来了挑衅的目光,真搞不懂这些家伙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对了,有关那卷录像带……”
刑警轻轻地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开口说道,“有些疑问。”
“你的意思是说……”
“不,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说着,刑警又吐了口烟,“望月最后躺倒,只过了一会儿录像就中断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正常情况下,录像带不是应该一直拍到最后结束的吗?”
“肯定是她当时设了定时的缘故。只要预先设定好,时间一到,摄像机就会自动停止。”
“说得也是。”
看到刑警如此轻易便不再追问,我反而有些吃惊。
“既然你们知道,那也就没什么问题……”
“不,机器的功能就不必再谈了。我们调查过那台摄像机,查明录像半途中止的缘故了。我们抱有疑问的是,为什么要中断录制。望月她为什么要设定录像半途中断呢?既然用了录像带来代替遗书,说得极端点,应该一直要拍到死去的瞬间才有意义。还有,一个马上要死的人,还会有心思按着那种麻烦的步骤来设定吗?”
我摇了摇头。
“这我就不清楚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搞不好其实她只是不想让人看到她死去的瞬间罢了。”
“嗯。”
刑警点头,“的确存在有这种可能。”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试探着说,“望月君的死究竟有什么问题。”
刑警指间夹着香烟,稍显匆忙地摆了摆手。
“只是确认一下罢了。我们这些人的脾气,只要稍有不对,就会放心不下的。对了,望月生前是否与男性有过交往呢?”
话题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我喝了口咖啡,回望着刑警。
“没听说。我想她应该没那时间吧。”
“射箭就是她的恋人啊。”
这说法听起来有够老土,我沉默不语。
“我们听以前射箭队的人说,”
刑警的目光落到了手册上,“望月她似乎对你抱有恋爱感情。其实,从那卷录像带上,我们倒也隐隐看出了点儿苗头。”
刑警翻起眼睛看了看我的表情,仿佛是在问我是否承认。
我舒了口气。
“如果我说我没察觉到的话,那也纯粹是在撒谎。但直到最后,我也只是她的教练,我自己有老婆。”
“原来如此,这倒确实让人感觉有些难挨。与对自己抱有好感的女性待在一起,但是还得将教练与队友的关系给维持下去。”
“也没什么觉得难挨的。”
我皱起眉头,心中的不快溢于言表。
面对我的如此反应,胡子刑警投来了饶有兴趣的目光。年轻刑警依旧沉默不语,两眼瞪视着我。这两人究竟有何目的?
“能麻烦你再聊会儿吗?”
胡子刑警看了看表,“现在七点半,再聊一个钟头就好。”
“可倒是可以。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接下来的问题更重要。”
年轻刑警突然开口说道。或许是因为之前一直压抑着感情的缘故,声音中蕴含着一股莫名的力量。
“我们换个地方聊吧。”
说着,胡子刑警站起身来,“还是那边说话比较方便。”
“那边?”
“还用说吗?”
刑警说道,“就是望月死去的房间。”
4
屋里的状况和前两天搜查时一样,直美当时横躺的长凳没有丝毫挪动过的痕迹,除了摄像机让警察拿去了,现在屋里就只竖着那副三脚架。
“想来倒也有些奇怪呢。”
胡子刑警在长凳上坐下,跷起二郎腿,“我是说那段录像遗书,望月直美怎么会想到这么种办法的?”
“这个嘛……”
“你也不太清楚吗?”
“不清楚。我为什么会知道?”
“比方说,之前你是否曾听她说起过呢?”
我回望了一眼刑警那长满胡须的脸,还以为他是在和我说笑。但看样子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她都已经死了,我又上哪儿听说去?”
“我是说,在她死之前。”
刑警换了下跷二郎腿的脚,“其实,目前我们找到了一个说是对直美留下录像遗书这事知道些情况的人。想来你或许也还记得,那个人名叫田边纯子。”
“田边?哦……”
除去直美不算,她是最后一个离开射箭队的女队员。她做事踏实努力,成绩也还马马虎虎,但最终还是没能有所突破。我回想起,她其实算是直美生前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去年的这个时候,田边和望月两人曾经谈过。谈话的内容就是有关自杀。”
“有关自杀?”
“对。最近突然很想死——当时望月的这句私语,似乎就是谈话的开端。田边呵斥说让她别说傻话,但望月当时那样子看起来却并非是在说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望月就回答说感觉有些累。”
感觉有些累——
“望月还说,可能的话,她会把死去的瞬间也拍下来。然后再把那卷录像带献给她心爱的人,让他这辈子都没法儿忘记自己……”
让教练这辈子都没法儿忘记我——
“你怎么了?”
年轻刑警突然在一旁插嘴。“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啊?”
“没什么。”
我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今天的天气也不很热,我为什么会出这么多汗?
“你本人是否有听望月说过类似的话?”
胡子刑警问。
“没说过。”
“是吗?”
刑警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两手依旧抱在胸前,在附近来回踱步,年轻刑警默不作声。原本便已狭小的房间,让人更加感觉喘不过气。
刑警停下了脚步。
“其实,我们找到了望月的日记。”
“唉……”
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何反应才好,我两眼望着刑警的嘴角。
“不,或许不该说是日记。说是随手写下的心情或是涂鸦的话,或许还更贴切些……那些话,就写在望月训练时记录成绩的本子边角。”
说着,刑警把手伸进上衣里边,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这是我们从那本成绩记录本上复印下来的。其笔记毫无疑问,就是望月的字迹。”
接过他递来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