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下车时,王青洪的实现滑过道痴的光头与僧袍,眼里多了几分阴郁之色。
对于西山寺的大师父,在感激之余,他不免也有几分埋怨。这叫什么事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是寄居山寺,四郎依旧是王家内房少爷,并不是真的小沙弥,作何要落发?
如今这个模样带回来,少不得又要相番说辞,才能遮过去。
道痴依旧是低眉顺眼,老实地站在一旁。
王家老管家李忠,早已迎上前,看着道痴,眼中亦带了几分惊诧。
至从自己老爷回乡次日,打发人去接四少爷时,才发现自家四少爷不仅不在庄子上,连当时身边侍候的乳母一家都不见了。
开始还以为四少爷有什么不好,乳母怕主家怪罪才跑了;待问过庄上其他人才晓得,四少爷是被老族长带走了,乳母没两日也走了,说是跟着去侍候四少爷。
待到去了族长家,哪里还有不清楚的?主家不在,一个傻少爷,自然能怠慢就怠慢。至于乳母跟过去侍候,显然是扯谎。不过是怠慢小主子的事情败落,怕受责罚,偷跑掉了。
族长只说将孩子寄养在别处,让自己老爷稍安勿躁,过几日便能父子相见。
旁人或许对四少爷没甚印象,李忠却是见过的。
三个月不会抬头、半年不会翻身,将一岁,对于声响招呼还是没反应。大夫、道士、和尚都悄悄请来看过,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魂魄不全,天生痴傻。
李忠当时还以为,自己老太太会下个决断,让四少爷“病故”即便是亲侄女生的亲孙子,可一个傻儿子,对老爷的名声也不好听。
没想到老太太到底心软,只是决定不带四少爷走,命人将乳母与四少爷送到庄子里。
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就是当年那个将一岁也只能躺着的痴傻四少爷?瞧着这眉眼之间的模样,确实有三分老爷少年时的影子。
这时,就听王青洪吩咐道:“去三郎那里寻两身衣服,先给四郎换上,我稍后再带四郎去见老太太。”
李忠闻言,犹豫道:“老爷,四少爷同三少爷身量不同,怕是衣服不合身?”
王青洪看了道痴两眼,不仅个子比三郎高多少,身上明显结实许多。他想了想,道:“去仓库里,寻一套我的旧衣服先给四郎换上。”
安排完这个,他又嘱咐道痴一句:“四郎先随管家去更衣,一会再随我去给老太太请安。”
道痴老实应了,王青洪转身进了内院。
李忠迟疑了一下,将道痴先引到偏厅坐了,最后去吩咐人开库房寻衣服不迟。
十二房子嗣不繁,当年太老太爷年轻病故,只留下老太爷一子;老太爷又只有老爷这一根独苗。
老太太自然疼的跟眼珠子似的,偏生老爷年少离乡,常年不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将儿子旧物都精心保存下来,也有睹物思人之意。
所以,库房里还有王青洪多年前的旧衣……
*
内院正房,王杨氏噙着泪,望着丈夫,满脸的不可置信:“老爷此话是何意?难道我还扯谎不成?”
王青洪冷哼道:“我倒是不晓得,未满周岁的婴孩,如何能看出聪明愚钝?天生痴傻?我王青洪自问上对得起君王父母,下对得起百姓儿女,并未有欺心失德之处,哪里就报应到儿女头上?还是你觉得,当年守孝期满我应了老太太恳求,为子嗣故纳了桂芳表妹,对不起你这个嫡妻元配,就应当遭报应?”
这一番话说的半点情面都不留,其中怨气,想来是日积月累。
王杨氏觉得身心俱疲,都辩白都懒得辩白,忍着怒气道:“就算老爷想要将罪名加到我身上,也想想大姐儿与三郎、五郎。难道非要坐实了我黑心肝,坏了我的名声,老爷才满意?”
王青洪被堵得说不出话,可心里也晓得,妻子说的没错。
即便当年事情,是王杨氏的不是,为了几个嫡子嫡女,他不仅不能揭破此事,还要想法将此事圆过去才行。
王青洪心中越发憋闷,望向妻子的脸色就越发不善。族长虽没有说什么,可神色之间分明是怪他受制与妇人。就是西山寺里那位老和尚,连正眼都不瞧他,其中的蔑视,当也为了这个缘故。
妻子不仅没有半点羞愧,反而露出“你奈我何”的泼妇嘴脸,使得他非常恼怒失望。
他站起身来,冷声道:“既爱惜名声,你就知分寸些。若是再容不下人,我王家又不是没有出妇!”
说罢,甩袖而去。
王杨氏气得摊在椅子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管当年寻医问药,还是最后做主将四郎送到庄子上,都是婆婆做的主,干她什么事?
婆婆当年可是护那孩子护的紧,不仅落地就使人抱到自己屋里,而且对她这个嫡母也千防万防。
她见过两次,每次都是捂得严严实实,随即就使人抱下去,生怕她这个嫡母多看两眼便要害人似的。她当时气得要死,偏生丈夫在任上,连个述委屈的人都没有。
而后,等传出四郎“天生痴傻”的时候,她心里固然有幸灾乐祸,可不无心虚。
即便她什么也没有做,可也怕旁人疑到她身上。因此,关于同四郎相关之事,她越发避嫌,任由婆婆做主,生怕牵扯到自己头上。
没想到十年过去,这盆污水不仅没有逃过去,还是有丈夫亲自来给她“定罪”
她刚才伤心悲愤之下不愿辩白,等丈夫走后,却是觉得不对劲。这个罪名,不是赌气认下就能认下的。她既不是黑心肝,为何要给自己揽了顶“毒妇”的帽子?
自己这个年纪,可以不再指望丈夫宠爱,可儿女何其无辜?若是真引得丈夫厌弃,连累到孩子身上,那她可真是没地方哭去。
毕竟丈夫的子嗣,如今不只是三郎、五郎,还有刚归家的四郎。
都是这个四郎,扰得家宅不宁。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王杨氏心中恨恨,扬声唤丫鬟端水进来,整了整妆,扶着丫鬟的手去后院去了……
第九章 小僧今日会亲行
道痴坐在偏厅,吃了两盏茶。
尽管今日才知晓王青洪是这身体本主的生身之父,可在王家窑诵经这十来天,对于王氏宗族十二房,道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毕竟十二房的状元老爷在王老爹灵前执了大礼,引得四下里议论纷纷,嘴里都是这位状元老爷。
同王家其他房头子孙繁茂相比,十二房人丁堪称单薄。只有道痴这一代,有兄弟三人,父祖都是独生子。
之所以能成为宗族中仅次于宗房的一支,是因十二房人丁单薄虽单薄,可从十二房分房那位太老太爷,也就是道痴的曾祖父到王青洪,祖孙三代都是进士。
不过除了在仕途上出色外,也因十二房当年太老太爷是上一代族长的胞弟。因这个缘故,即便太老太爷年轻病故十二房只剩下孤儿寡母,也没有被人欺负了去。
十二房现下最高的长辈,是王青洪之母王崔氏。娘家也曾是安陆州大户,只是后来败落,现下只能算是中上富户。
道痴的生母,就是王崔氏的娘家侄女。按说崔家近些年虽没落了,也不当送女做亲戚家做妾。
不过是小崔氏是个可怜的,命运多蹇,本说了门当户对亲事,不想才定亲,父母就相继病逝。小崔氏要守六年孝,对方借口儿子是长子,子嗣要紧,耽搁不得,就使人退了亲。
小崔氏出孝时,已经二十岁。这在古代已经是老姑娘,只能说给人做填房继室。
刚好王青洪在乡守孝,两个嫡子先后病故,妻子杨氏早年生产后有损了身。待守孝期满,王崔氏便借口儿子三十无子,做主替儿子纳侄女为二房贵妾。
没想到,妻妾二人同时怀孕,同日生产,杨氏又生下一个嫡子,小崔氏生下庶子而亡。
王青洪的妻子杨氏,则是京城人士,是王青洪座师之女。王青洪正值壮年,就得意晋升从三品,京中的助力就是杨家。
想到这些,道痴不由皱眉。若是杨家真有左右官场的能力,对他来说绝对不是好事。不过想到自己目前才十一岁,他心里又淡定现下。
现下还操心不到那个,如今他回来,不过是为了王家子弟这个身份,好方便应试罢了。毕竟只有有了功名,才能获得更多的自由。
不管是老和尚的建议,还是他的想法,都觉得没什么可着急的。少年才子,有几个真正能驻足官场的?即便偶尔有成就的,也多是经过半世蹉跎。
正想着,就见李忠进来,后边跟着两个小厮,捧着一叠衣服,还有个儒生帽。
道痴也没啰嗦,任由小厮服侍换了衣裳。
合身倒是合身,只是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旧衣裳,再好的料子,也褪了颜色,隐隐地也有些霉味。
道痴五感本就较常人强些,被熏得不由皱眉。
换好衣服,李忠又拿了一顶儒巾出来。
道痴见状,不由一愣。这个东西早年只有举人未第者才能戴,后来举、监、贡、生都能戴了。可自己现下,连童生都不是,这样装扮妥当么?
李忠见他面带疑惑,忙道:“一时没有合适的巾子,这是老爷当年中了廪生后所戴的头巾,是老爷吩咐找出来的,四少爷暂时戴着,在家里无妨。”
道痴摇摇头,道:“这不合规矩,还是谢谢老管家的好意,就这样吧……”
李忠还想再劝,道痴已经回到座位上闭目养神。
李忠见状,不由心惊。这四少爷看着温和,可性子倔强起来,真像老爷小时候。到底是父子,即便养在外头,也没有走了性情。
道痴乐意在王青洪跟前装纯良,可在管家仆人跟前却不会。因为他不管怎么交好他们,庶子身份都是致命伤,近了倒让管家仆人轻视,还不如一开始就离得远些。
李忠看着道痴的光头,满心纠结。老爷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自然晓得老爷为何要让他给四少爷找头巾。不过是怕老太太见了伤心,想要临时遮掩些。
这会儿功夫,就有二门小厮过来传话,道是老爷请四少爷去老太太房里。
李忠听了,亲自将道痴送到二门外。
二门内,已经有两个穿绿裙丫鬟等着。
看到道痴的光头时,两个丫鬟都微现异色,不过迅速恢复如常,很是恭敬地将道痴请进内院。
二门内,先是王青洪夫妇所居正房,再后一进,才是老太太所在的上房。
上房门口,早有两个丫鬟候着,见了道痴,连忙挑帘子。
五间上房,道痴跟着丫鬟进来后,就被引到东稍间。
那丫鬟这样禀道:“老太太,老爷、太太,四少爷到了……”
罗汉榻上,坐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红着眼圈,直直地望向门口。罗汉床榻前,左右各有两把雕花椅子,坐着一男一女。
不知为何,道痴脑子突然出现林黛玉见贾母的情景。这老太太会不会也搂着他,喊心肝肉?想一想,道痴就觉得恶寒。
“是……四郎……”
老太太的声音有些犹疑。
“是四郎,这些年全赖大伯看顾。”
王青洪回道。
“四郎……上前来,让老婆子好生瞧瞧……”
老太太声音颤抖,招招手叫道痴上前。
道痴没有立时动,而是望向王青洪,待他点头后,才上前几步,在罗汉榻前站定。
坐在王道洪对面的王杨氏,本笑吟吟地看着道痴,见他面善,心里还范嘀咕。这孩子看起来不像是奸诈的,若不是丈夫庶子,连她都要赞两句。
可见了父子之间互动,她又不禁咬牙。
老太太的反应,却是惊诧中带了几分不可置信。
她拉过道痴的手,从头看到尾,看了足有一刻钟,眼神越来越复杂,脸色也越来越白,最后捂着胸口,身子已经开始打晃。
王青洪见状,忙上前扶住:“老太太再欢喜,也要爱惜身子,否则岂不是四郎不孝……”
道痴低着头,暗暗翻了个白眼。王青洪那是什么眼神,老太太明明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老太太拽着儿子的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桂芳啊……可怜的桂芳……”
王青洪见状,只当她想起亡人,忙劝道:“表妹最是孝顺老太太,定是不忍老太太难过……”
老太太捂着脸,哭的越发厉害。
王杨氏也站不住,早起身跟在丈夫后边,嘴里虽说劝慰的话,可心里却觉得甚是古怪。小崔氏没了这些年,再多的伤心,也当早散的差不多,哪里就值得当老太太哭天抹泪?
老人家哭了狠了,脸色一阵阵泛青,王青洪劝不住,只好吩咐人将道痴先带下去。
在儿子、媳妇多方劝慰下,老太太慢慢止了哭,红着眼睛,看着王青洪道:“儿啊,老婆子心里不得劲……若不是我做主,替你纳了桂芳,有了这个孩子,桂芳说不得好能好好活在世上……”
听着这话里,竟是怨上四郎,王青洪不由疑惑:“老太太这话怎么说?”
老太太哽咽着道:“洪儿,四郎……四郎八字纯阳、刑克亲长,不能养在家里啊……”
*
院子里,道痴站在廊下,慢慢地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古怪……
第十章 耦院里兄弟反目
王青洪是当着堂侄的面将庶子带回来的,自然不会因老娘一句“八字纯阳、刑克亲长”就立时将庶子送走。
他学的是儒家正统,对于八字阴阳当玄学向来不以为然。至于四郎“刑克亲长”之类的话,觉得不过是老太太在迁怒罢了。
老人家忌讳生死,才如此牵强附会,将侄女之死归罪到一个孩子头上,才有了心结。
哄着老太太止了泪,王青洪到底硬拖着,没有点头应下老太太将四郎送走的要求,随即带着妻子从上房出来。
看着院子里身影挺拔的少年,王青洪心里愧疚又占了上风。
人皆有惜弱之心,他本想着这孩子即便没有生母,也定会得老太太看顾;如此一来,即便妻子是嫡母,轻易也拿捏不到。等到将来成家时,他这个做老子的,多给孩子预备些产业,也就弥补了早年的轻忽。
谁会想到,老太太上了年岁,想法变得偏执。虽说还记挂着逝去的侄女,却无法对这孩子“爱屋及乌”竟是排斥如斯。
王青洪轻叹一声,道:“四郎且随我来……”
道痴老实应着,退后两步,让王青洪与王杨氏先行。
一路上,众人默默。王杨氏的心越发沉了下去,富贵人家有庶子多了,可多是养歪的,眼前这个看着可正的很。
少一时,道痴随着二人到了主院正房。
王青洪扫了面色如常的妻子一眼,道:“四郎,这是你母亲……”
本当方才在老太太房里就见礼的,因老太太哭了那一出,闹得乱糟糟的,也没顾得上。
“见过母亲……”
道痴对着王杨氏行礼道。
王杨氏并不热络,淡淡道:“起吧。”
王青洪扫了妻子一眼,对她的冷淡很是不满。
王杨氏心里正烦躁,不耐烦上演这母子一家亲的戏码,起身道:“老爷,四郎既家来,总要安排住处。耦院正空着,就收拾那里可好?”
王青洪闻言,不由多看了妻子两眼,却是看不出什么。
耦院是西进南小院,大小规格同三郎所居桐院一般无二。
他们回安陆前,曾打发管事家仆快马回来收拾院子。当时将桐院、耦院都收拾了,任由三郎自己选。
最后三郎选了桐院,王杨氏还曾笑着说将耦院留给五郎。
他不知道,王杨氏已经打定主意,要将道痴留下。否则的话,岂不是自己又要担那“不容庶子”的恶名。
她不是无知愚妇,自然不会为了嫉恨,就损了自己名声。
当然,这其中不无故意同婆婆作对的恶意。既是婆婆那么忌讳“刑克亲长”那她知道家里留下这个孽庶会如何?
王杨氏下去不提,王青洪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道痴说话,说着说着,又说起道痴的学业道:“王家共有两处私学,宗房与内十二房所设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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