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爷惊讶道:“您是要……”
老和尚点点头道:“当年的事都过去一甲子,皇帝都换了三次,还有什么可忌讳的?我都活了将九十岁,趁着现下还不糊涂,为道痴安排妥当,这辈子也就无所求了……”
虽说有了外九房这个妥当的承继人家,可老和尚脸上不见丝毫欣喜,反而是深深地无奈……
*
等到王老太爷下山,老和尚便叫道痴进了禅房,与之说起这内三房与外九房选嗣子之事,而后道:“你既想要入兴王府为伴读,承继之事便宜早不宜晚。我叫族长明日带王宁氏上山,要是人品妥当,还不多事,就选在这一房。你父亲那里,你也不必担心,老衲会出面为你分说。”
道痴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有了消息,他看着老和尚,退后两步,这次行的却不是佛门礼法,而是稽首大礼,哑声道:“谢大师父成全……”
老和尚长吁了一口气,幽幽道:“名分虽能断,血脉却是斩不断……若你腾达之日,能拉扯十二房,就拉扯十二房一把……”
第二十四章 命硬妪收命硬孙上
王老太爷回到城里时,已经是将晚饭时候。大热的天,出城一趟,老爷子也觉得乏,吩咐人捶腰捶腿。不过想着老和尚吩咐的事情急,总不好明日直接去外九房接人,总要先知会一声,他便吩咐王珍去外九房接王宁氏过来。
王家族人虽多,可能为王家赚一个贞节牌坊的,却没有几个。王家在安陆开枝散叶百五十年,贞节牌坊虽有四座,为安陆士绅人家之首,可王家的贞妇、烈妇现下在世的也只有王宁氏一眼。因这个缘故,即便外九房是旁支,子孙凋零,可也无人敢欺上门。
王珍虽晓得接王宁氏的事情,多半同祖父今日西山寺之行相干系,可也想不到承继上去。
带着几分纳罕,王珍带了两个管事,套了马车去外九房接人。
王家族人多聚居在城北,宗房大宅与祠堂在正北,西北是内房所在,东北则是外房与姻亲聚族而居。
与西北一水三进、四进的大宅不同,位于州城东北角这三条巷弄的这些宅院则要小的多,多是杂院与一进院,二进院都鲜少。
外九房的院子,就在东巷倒数第二家,是一破二的院子。
所谓一破二,就是在一进院的地方,隔出来小两进来。前院南房,中间修了垂花门,里院是三合房,只有正房,东西厢,南边是墙。
只有书香人家,讲究内外分明,才会这样修院子。毕竟十丈进深的院子,除去南北房、左右厢,中间的空地本就不多,这样一隔二,布局便更局促。
开门的是个老仆,听说是宗房大少爷来了,仔细看了王珍几眼,方口称“怠慢”转身通禀去了。
少一时,老仆再次开门,甚至恭敬地将王珍迎进去,却没有往二门引,而是直接引到倒座厅房看茶。
王珍是来过外九房的,一次是十年前王宁氏得朝廷旌表时,一次是前年王大郎病故。
对于这两间小小的九尺开间、丈半进深的小厅,王珍并不算陌生。四下打量一圈,还是那几把旧椅旧几,墙上的字画越发黄的厉害,墙壁与窗棂都乌突突的,破旧的厉害。
不过椅上几案擦拭的干干净净,已经褪色的窗纱也不带半点浮尘,可见主人家是爱洁的。
等了约半盏茶的功夫,门外响起脚步声。
王珍站起身来,就见王宁氏带着一个老嬷嬷走了进来。
“孙儿见过叔祖母。”
王珍躬身执礼道。
王宁氏六十来岁,花白头发,身上穿着青色细布滚边褙子,看着还算硬朗。
她点头回礼,抬起胳膊虚扶一把,而后与王珍两个重新主宾落座。
眼见外头天色渐暗,王珍便也不耽搁功夫,直接禀明来意,道:“侄孙冒昧打扰,是因家祖父吩咐,有事情寻叔祖母商议,打发了侄孙跟车来接叔祖母。”
听说是族长有事寻自己商量,并且已经派了车过来,王宁氏略作沉思,吩咐那老嬷嬷道:“你留在家里陪大姐儿,我随大郎过来。”
那老嬷嬷应了,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扶着王宁氏出来,上了马车,才转回回去。
马车上的王宁氏,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族长请她过去说话,又是这样匆忙立等,实在是过于急促。
外九房已经断嗣,唯一能称得上大事的就是嗣子之议。可外九房全部家产不过是一处旧宅,十几亩地。因孙女要召赘,即便族里指了嗣子过来,也要同孙女与孙女婿平分家产。如此一来,嗣子能分到手的家产更是少了一半,要得给自己养老送终。
除了族里那些家无恒产的破落户,谁会看上外九房?可外九房又怎么能让那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承继香火?几辈子的清白,可不能毁在她手中,她才咬牙不松口。倒是无人敢强迫她,使得承嗣的事情便拖延下来。
眼看孙女就要及笄,是不是有人等不及,到宗房走动?
想到这里,王宁氏又摇摇头。
那几家破落户要是真有那么大的脸面,说动宗房为他们出头,也不会像现下这个境地,更不会盯着外九房这点家资。
想了一路,王宁氏还是猜不到缘由,便撂下不想。
马车行了将近两刻钟,宗房大宅到了。
大门是常年不开的,马车直接从侧门进去,到二门外停下。
王珍之母王郑氏得了消息,带着媳妇、丫鬟们出迎,将王宁氏引进堂屋。瞧着这架势,并不相识对待族中旁支家境窘迫的亲族长辈,倒像是对贵客一般。这般待遇,并不是王老太爷吩咐,而是因王宁氏的节妇身份。
等王宁氏进了堂屋,王千之妻王张氏出来见客,她敬佩王宁氏的品性,并不摆诰命太夫人的架子,只做老妯娌般,闲话家常,语气甚是平和。
待估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寒暄语毕,王老太爷方过来,摆摆手将儿媳孙媳都打发下去,只留下老妻在座,而后方同王宁氏说起老和尚请她明日去西山寺之事,并且嘱咐道:“西山寺的主持大师父,是宗族长辈,比你我辈分还长一辈,弟妹过去,可以恭敬些。”
王宁氏虽听过西山寺之名,可只有耳闻,不曾目睹,现下只觉得莫名其妙,犹豫一下,问道:“大伯,我实想不出,外九房除了嗣子未定,还能有什么事惹人着眼。不知大师父叫我过去,是否也是为了此事?”
王老太爷点点头,道:“正是。只是弟妹现下也无需多问,详细的我也不方便与比说之,反正明日弟妹便知晓了,总之是好事便是。”
外头天色已经全黑了,堂上也早已掌灯,王老太爷既没有详说的意思,王宁氏晓得再坐下去也是无意,便托词放心不下家中,不待王老太爷夫妇点汤,便先起身告辞。
王老太爷与之约好次日出城的时间,吩咐王珍将王宁氏送回去了……
王张氏晚饭时听丈夫说了一嘴,晓得西山那边请王宁氏过去,是过了过继道痴之事,不禁唏嘘道:“崔氏外圆内方,性子太执拗了些。好好的孙子,她倒是舍得撵出来。若是年岁小看不出好歹还罢,眼见是个不错的。好生教导,即便比不得三郎出彩,可未必就差到哪去。这回倒是真便宜了宁氏,说不得还有大福气在后头。”
听老妻这番话,王老太爷不由诧异道:“你只前些天见了四郎一面,就能看出这么多来?什么时候这般会看人了?”
王张氏抿嘴笑道:“我看不出来,不是还有老太爷么?若真是个寻常孩子,老太爷能这般照拂安排?既入了老太爷的眼,可见是个出色的。”
王老太爷笑了笑,没有说出自己也想要道痴做孙子的话。他有些明白老和尚的顾虑,即便他是为了宗房才想要道痴这个孙子,可儿孙未必能体恤他的苦心,老妻也未必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外人做新孙子。
即便他极力做主,勉强将道痴继到宗房名下,这一大家人也未必能与之为善,别说是家人,说不定还要成仇人。
像外九房这样,人丁凋零殆尽,道痴进门就是家主,再无掣肘,说不定是更好些……
*
城外,西山寺。
老和尚侧身卧在榻上,沉沉睡去。道痴轻轻拉起薄被,给老和尚盖上,方蹑手蹑脚地出了方丈室。
*
州城西北角,王宅,桐院。
王三郎舒了一口气,弯着嘴角,躺在床上。
父亲晚饭后叫他去书房,吩咐他明日去西山寺看四郎。虽说父亲没有说将人接回来的话,可既是答应让他出门去见四郎,显然对四郎“不告而别”的怒气也消的差不多。
*
外九房,正房西屋。
王宁氏点了三支香,插在丈夫牌位前的香炉里,低声自语道:“族中长辈也好,宗房族长也罢,若是嗣孙人选是好的还罢,若是品性有瑕,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应的……”
第二十五章 命硬妪收命硬孙下
翌日,送王宁氏去西山的,还是宗房长孙王珍。
他已经晓得此行是为道痴过继之事,思绪复杂莫名。在他看来,即便是庶子,也是自家血脉,哪里有几个男人愿意将儿子过继给旁人。
之所以如此,多是有苦衷。
十二房的苦衷,多半落在王杨氏身上,杨家可是京官。
这些想着,王珍不免对王青洪夫妇腹诽不已,对于道痴亦心生怜悯。
这般想着,他对王宁氏就越发客气,心里想着以后能看顾就多看顾外九房一把,雪中送炭总是比锦上添花要好。
晓得外九房只有一对老仆,一个看门,一个多半是会被王宁氏留在家中陪伴她孙女,王珍便安排两个健壮婆子随车,想的是上山时搀扶王宁氏。
不想老人家是个不爱求人的,从家里出来时,便拿了个手杖出来。
到了西山脚下,王宁氏没有用人搀扶,不气不喘地随着王珍上了山。
西山寺上,道痴已经听老和尚说了外九房的情景,对于王宁氏这个老太太,除了敬佩就只是敬佩。一个寒门寡妇,能教养儿孙两代成才,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人。
要知道,这个时候,读书人多不少,可真正能取得功名的人数并不多。
不过想着老人家从城里赶过来,路上还要耽搁些时间,道痴便先去后山担水去。
挑到第四担,虎头憨憨地过来,道:“客、来……叫……”
道痴明白,这是老和尚在叫自己过去。他擦了把脸,先回斋房换了身干净僧衣,才走到禅室外,道:“大师父……”
“进来!”
老和尚扬声道。
道痴应声进了禅室,便见屋子里除了老和尚与王珍之外,还有个花甲之年的老妇人。
道痴只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便低眉顺眼地做乖巧状。
不得不说,他这副长相即便不是俊秀无双,可耐不住看着乖巧老实,难使人生厌。
王珍长子年岁同道痴差不多,想着这个从堂弟命运多蹇,忍不住眼中带了慈爱。
王宁氏心中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被指嗣子的不满消了几分,虽说不当以貌取人,可眉清目秀总比歪瓜裂枣要强。当看到道痴光溜溜的脑袋瓢,还有身上的僧衣,老人家的目光越发柔和。
人都有七情六欲,真正能做大心如止水的这世上又有几个?
若不是信奉佛祖,常伴佛经,她也未必能咬牙熬了下来。她是虔诚的佛门信徒,对于在寺里长大的道痴不由地就多几分好感。
道痴近前几步,对着老和尚做“合十礼”“大师父。”
老和尚吩咐道:“还不见过这两位施主。”
道痴应声见礼,老和尚又指了指王宁氏道:“这位施主就是外九房的太孺人,有话要问你,你可如实作答。”
“是。”
道痴应了一声,望向王宁氏,道:“太孺人请问。”
见他瞳清目正,行动之间,只有安静祥和,没有少年人的淘气焦躁,王宁氏心中已经是八分肯了。毕竟国法族规所至,外九房总要选个嗣子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开蒙了么?”
道痴点头道:“开蒙了。”
“都习过什么书?”
王宁氏接着问道。
“三百千都学过,四书五经也粗读了。”
道痴回道。
这下不仅王宁氏微露诧异,连王珍都忍不住多看了道痴两眼。
随即王珍明白过来,若是道痴真的不堪造就,祖父不会这般看重;若是堪堪造就,那有几分才气便也不稀奇,毕竟他父兄都是“神童”他即便不能比肩,也当比常人多几分颖慧。
王宁氏诧异的是,道痴寄养在寺里,接触三百千这些蒙书还罢,竟然还能开始学四书五经这些儒家典籍。
她看着道痴,道痴回望着她,目光不避不闪。
王宁氏垂下眼帘,道:“若是我命你耕读传家,不得举业,你可愿意应否?”
听到这一句,老和尚与王珍都大感意外。这是什么道理,亲生儿孙逼着成才,过继的反而要拦着不让上进?
道痴没有立时应答,而是面露沉思,“思虑”了一会儿,方道:“我不能应,还请太孺人见谅。”
王宁氏皱眉道:“你既打小养在寺里,不过是粗读几本儒家典籍,功名心为何这般重?”
说话之间,已经带了不喜。
道痴不卑不亢道:“不仕则不势。势者,适也。适之则生,逆之则危;得之则强,失之则弱。苟安亦是一世,却是不得大自在。”
王宁氏摇摇头,道:“这世上,有失便有得,举业固然体面,可读书哪里是那么容易的,熬心费血,成与不成也在两可之间。何不做早早放下,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这话中满是唏嘘、怅然。看来老人家心里后悔了。
毕竟外九房王青洲与王大郎父子两个的过世,都同科举有牵连。王青洲是死在进京赶考途中,王大郎则是死在乡试备考时。老太太心有忌惮,也是人之常情。
道痴能体谅王太太,却不愿意哄骗她。
“心静则平,平则智,智则不乱,不乱则不衰。”
道痴神色依旧平和从容。
王宁氏已经是红了眼圈,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儿孙。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他们的心都“不静”吧?念念不忘的,就是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觉得这是为人儿孙的责任,是读书人的光彩。可造化弄人,这世上有太多的“求不得”
眼前这个小小少年,只说“不仕则不势”对于自己想要利用科举仕途出人头地的想法,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不做丝毫修饰与隐瞒。不为家族,不为亲长,只为了他要“大自在”
可是,是什么逼着一个十来岁大、性子平和的孩子如此?
想着道痴的庶出身份,打小养在外头,嫡母王杨氏背后却是京中高门,生父致仕乡居,不用太寻思,也能从中猜到些什么。
还有连族长都惊动,想必其中定有不平之事。
王宁氏心中对道痴越发怜惜,可是又怕他因所受不公而心生怨恨。内怨容易生外邪,再好的人品,变了味道,说不定就要成祸患。不管怎样,那边是生父嫡母,可怨不可恨。
因此,王宁氏正色道:“我外九房‘清白’传家,容不得奸佞狠辣之辈。不拘你封阁拜相,还是官居一品,但凡日后有不忠不孝之逆行,便不再是我九房子孙。”
说到最后一句,是对着王珍说的。
毕竟她上了年岁,九房即便过继道痴,自己在还罢,自己若是不在,没有人能在压制道痴。王珍是宗房长孙,未来的族长,可以为自己这句话做个鉴证。
王珍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一时不知当如何作答。
道痴答非所问道:“太孺人,我八字纯阳,背负刑克之名,您不再仔细思量思量么?”
王宁氏闻言,冷哼一声,道:“若八字决定命数,那是不是八字不好的,落地就当直接溺死?不过是江湖术士糊弄人的说辞,哪个会当真?若是八字测命真的灵验,老婆子也不会丧父、丧子、丧孙。老婆子记得清楚,出阁之前,老婆子的娘家父母也曾请老道批过我的八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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