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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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9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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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张居正无言以对。

    “大明的『操』蛋规矩,只有官学的生员,才有资格参加科举

    这就等于关上了民间办学之门,所以在正德以前,几乎没有私人所建的书院。”何心隐接着道:“但为何嘉靖以后,私学却如雨后春笋冒出来了呢?原因很简单这个时代给了人们选择的机会,当官不再是人生成功的唯一途径。当人们进入书院学习,不再以科举侥幸为目的时他们便不再是皇权的奴冇隶。他们有独立的思想,他们有逃脱樊笼的要求。他们不需要畏惧皇帝的雷霆,因为他们沾不着皇帝的雨『露』,他们所需要的,是财产的安全是平等的地位,是身心的自冇由这些东西,皇帝不给我们就要自己去争取!”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张居正闷哼一声。

    “叔大,你看这石鼓书院内外,聚集的五六千人……可都是书生?”何心隐睥睨着他道。

    “……”张居正摇摇头,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也正因为此,他才会忧心忡忡。

    “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召集五六万人。”何心隐气概豪迈道:“天下能做到这点的,远远不止我一个你觉着我们这些人,真的什么也干不成么?”

    “就算你有本事把这个世界砸得稀巴烂。”张居正深吸口气,耐着『性』子道;“知道该怎么建设一个新秩序吗?我看了你的《明夷待访录》,都是书生之言。还有你在家乡搞得那个聚和堂,根本行不通。如果重新走上帝王将相的老路,那你掀起这场干戈,除了使山河变『色』、生灵涂炭之外,又有什么意义么?”

    “叔大,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何心隐缓缓道:“但是二十年前,就有人对我讲过,应该建立一个怎样的新世界了,那也是一直激励我前进的目标。”

    “你说的是沈拙言吧?”没来由的,张居正便猛得想起那个名字。

    何心隐点点头,没有说话。

    “可是他已经死了。”

    “你知道什么是理想么?它跟个人的梦想不一样,它属于所有人。”何心隐的声音有些低沉道:“江南虽然不在了,但有无数人继承了他的理想,我只是其中之一……”;他觉着自己的情绪不对,便转守为攻道:“叔大,你曾经是大明的宰相,应该对这个国家的症结,了解最深吧?”

    “可以这么说。”张居正点头道。

    “那我请问,你有没有办法根除宗室藩王之害?”

    “……”张居正摇摇头。

    “驿站问题,能解决么?”

    “……”张居正摇摇头。

    “曹运问题呢?”

    张居正还是摇头。

    “卫所军户呢?”

    张居正依然摇头。

    “你有把握开征商税么?”

    “没有。”张居正脸上的苦涩,已经变成苦笑了。

    “你看,这些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连你这样有史以来最强的官僚,也什么都解决不了。

    你只会变着法子的开源节流,整顿吏治,给朱家王朝续命。”何心隐两手一摊道:“要想彻底解决这些问题,只有一条路……”

    话没说完,他突然眉头一拧,沉声道:“外面更深『露』重,朋友还请进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什么人?”张居正一惊。

    “一个人而已。”何心隐一抬手,示意他不必担心。

    张居正这才想起来,对方不仅是名震宇内的大学者,更是数一数二的剑术宗师,便也放下心来。

    茅舍门无声的开了,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看清来人的面孔,何心隐动容道:“橹朽兄,你怎么来了?”

    “夫山先生。”那人深施一礼;看看张居正道:“这位是?”

    “来樘朽,我为了你介绍。”何心隐道:“这位是江陵张太岳。”

    “原来是张阁老。”那人也施一礼,却没有对何心隐那般恭敬。

    张居正自然不会在意这点虚荣,问道:“这位老弟是?”

    “邵芳;号樗朽。”那人淡淡道。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邵大侠。”张居正捻须颌首赞道:“果然是位雄奇伟丈夫。”

    “阁老谬赞了。”邵芳应一句,便没了下文。

    何心隐有些意外,因为邵芳为人四海是出了名的……不管对什么人,都是笑脸相迎……像现在这般魂不守会的样子,他环从未见过。微微笑道:“什么事情竟能劳动您这位大老板,千里迢迢的亲自跑一趟?”

    “呵吼心;邵芳看看张居正,强笑道:“我现在对先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得厉害就来了呗。”

    张居正看出人家,当着自己面说话不方便,便起身道:“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有地方住么?”何心隐起身相送道:“不如就在这里凑合一宿吧。”

    “不用了,有住处。”张居正谢绝了。

    ~~~~~~~~~~~~~~~~~~~~~~~~~~~~~~~~~~~~~~

    送走了张居正,何心隐回到草舍,想叫人换一桌酒席。

    “不用了,我吃过干粮了。”邵芳压低声音道:“夫山先生,你必须连夜跟我走?”

    气……;何心隐把坐在暖炉上的酒壶提起来,跟邵芳斟了一杯加姜片的老酒,稳稳送到他面前道:“为何?”

    “据可靠消息。”邵芳沉声道:“东厂特务已经到了湖广地界,他们的目标,就是先生!”

    “哦剐——何心隐脸上没有丝毫震惊,反而有些释然,缓缓道:“竟然到今天才想到要抓我,小皇帝的前景,真是不容乐观啊。”

    “现在不是替皇帝『操』心的是了。”邵芳将那杯热酒饮下,身心为之一暖道:“关键是咱们得马上走了……我方才上山前,就发现几个暗桩,着实费了番功夫,才悄没声儿的上来。”顿一下道:“不过先生放心,就凭那几个暗桩,还奈何不了我们。然后咱们直奔广东,从香港坐船去吕宋,您就彻底安全了。”

    “槽朽兄,”何心隐却纹丝不动道:“我能问个问题么?”

    “先生请讲。”

    “是谁告诉你,东厂要抓我的?”何心隐盯着他道。

    “……”邵芳也是老江湖,不动声『色』道:“先生是知道的,我在乒湖上的朋友很多,和宫里的太监也有交情。”

    “东厂又不是要抓你,再好的交情,也犯不着跟你酒报吧?”何心隐的思维却极镇密:“你又不是他的上级。”

    “这个……”邵芳一时语塞,只好投降道:“实话跟您说吧,我是为琼林社服务的。”

    “琼林社的书呆子,可降伏不了你。”何心隐不信道。

    “是沈阁老在世时,把我……降服的。”邵芳苦笑连连道:“就算您老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咱就不能路上再谈?”

    “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上路的。”何心隐依旧纹丝不动道:“他是不是还没死?”

    “从没人敢说他死了。”邵芳道。

    “你知道他的下落?”

    “绝对不知道。”邵芳摇头道:“我只是沈阁老手中的一枚棋子,只能被驱使着往东往西,至于棋手的状况,不是我该过问的。”

    “哦……”何心隐『露』出释然的表情,又给邵芳斟一杯酒道:“喝了这杯酒,樘朽你就自己下山吧。”

    “什么?”邵芳急道:“先生为何不走?”

    “橹朽,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一走了之,”何心隐目光坚决道:“如果我逃了,外面那些跟随我的学生就会遭殃,为了盘问我的下落,他们会被东厂拷问,不知要死多少人,但一定不会少。”说着微微一笑道:“何某整日宣讲“众生一则、贵乎平等”怎能口是心非,用那么多人的『性』命,换我一人出逃呢?”

    “先生,您说的一点不错,但要有大局观啊!”邵芳苦劝道:“您知道自己的影响有多大?您要是死了,对东南的打击有多大?还是躲过这一阵,将来风云际会之时,您再回来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共襄大事,岂不比白白牺牲了,强之百倍?”

    “如果江南已死,我会听你的。”何心隐摇摇头……微笑道:“但既然江南早就远遁,我就绝对不能走。”他起头来,眸子里尽是坚定道:“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荐轩辕。

    主帅要以大局为重,不可轻言牺牲。在下冇身为先锋大将,却有进无退,义不能逃,是绝不会离开书院的!”

    “那好吧;……”邵芳叹口气,缓缓走到何心隐身边……看似要鞠躬作别,却膛榔扑食般伸出双手,去拿他的脉门。何心隐猝不及防,被他抓了个正着。

    “得罪了!”邵芳低喝一声,便要发力和何心隐捏软,准备将他背下山去。谁知一发力,邵芳的脸『色』就变了,他发觉自己,竟像捏在两根铁棍上一样。

    早知道何大侠武功高强,但邵大侠也是高手,所以才敢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突然出手,谁知对手的武功这强于自己,竟以硬碰硬,化解了自己的偷袭。

    知道不是对手了,邵芳便收回了双手,颓然道:“先生,您这是为什么?”

    “十二年前,江南结束了西南之役,返回京城的路上,我也像你这样,半夜三更去找他。”何心隐面『露』回忆道:“当时我很兴冇奋,觉着自己的好友终于要大展宏图了,我也可以给他出谋划策,施展平生所学,当时我向他提了几条建议,就是方才我质问张太岳的。”

    “他是怎么回答的?”邵芳心头升起明悟,便不再白费力气了,也坐下持壶给何心隐斟酒。

    “他对我说,还不是时候,我当时真想大脚丫印在他脸上,心说眼看就要当上立皇帝了,还这么畏首畏尾,这人彻底没救了!于是与他愤然绝交。”何心隐道:“我回去之后,被你嫂子痛骂一顿,她说江南不是那样的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但我还是不理解,直到李卓吾拿着那本《明夷待访录》给我看,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江南的意思是,不除天下之贼,任何变革都只是镜花水月,做无用功。我一下就明白了,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这件事作准备。”

第九一一章 侠之大者(下)

    第九一一章侠之大者(下)…

    “有人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沈六首准备了三十年,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何心隐的足迹遍布东南,对士农工商都有深刻的理解,对看似平静无bō的表面下,所蕴含的能量十分清楚。惟其如此,他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是,这股东风难起啊。因为人皆自sī,愿意便以别人牺牲,成就自己,却没有愿意牺牲自己,成就他人的。是以国人空谈政治者多,敢于以身实践者少,此国之所以不昌者也。何某一介草莽,六尺之躯,愿意做第一个牺牲者,以劝后人。”

    说这话时,他没有丝毫的慷慨jī昂,就像在跟邵芳拉家常一样,平平常常就把决定jiāo代出来。

    邵芳却已经热泪盈眶,他重重点头道:“既然先生主意已决,那就让邵芳跟您做个伴吧。”

    “那不行。”何心隐摇头道:“我还有事情要托付与你呢。”

    “……”邵芳明知这是他的借口,却无法反驳。

    “我若被捕,吉安聚和堂的亲族必然会遭到东厂的sāo扰,但他们深处大山之中,防御完备,我并不担心。”何心隐的目光变得柔和道:“我唯一担心的是你莲心嫂子,她是个烈xìngnv子,听到我被捕,肯定要设法营救,我若被害,她会跟刽子手同归于尽。”

    说着有些自得的笑笑道:“有个nv人能为你这样,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但是我不想让她做傻事,所以你得帮我把她诳去吕宋,等我死了一年半载再让她知道,到时候她做什么都晚了,你再把这封信拿给她看,想必能让她tǐng过去。”说着起身,从随身行李中,找出一封已经有些年头的信道:“三年前就写好了。”

    邵芳含着热泪,将那封信珍之又重的收好,何心隐端着两杯酒道:“兄弟,喝了这杯酒,咱们后会无期了。”

    今天之前,邵芳就不知道掉泪是个啥滋味,这下可好,一次就把前半辈子欠得补上了。

    饮完告别酒,何心隐突然想起一事道:“你还有随从在外头?”

    “是。”邵芳点头道:“我的一个保镖。”

    “估计张太岳这回儿,已经落在他手里了。”何心隐轻声道:“既然我不走,抓他也没有意义了,还是放了吧。”

    “他可是铁杆的保皇党”邵芳沉声道:“这种人,多死一个是一个。”

    “算了。”何心隐摇摇头:“不论立场如何,一心为国的张太岳,都不该死得这么窝囊。”

    “是。”邵芳怎会违背何大侠最后的心愿。

    离开草庐后,让夜风一吹,邵芳被烈酒和热血烧灼的大脑,一下清醒不少。望着天空皎洁的明月,邵芳心头升起明悟……先生肯定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也一直在盼着这天到来,以此推论,他这些年那么jī烈的演讲,那么频繁的活动,八成也有推动这天到来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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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走出草堂百十步,忽然从路边茅草窠里跳出个人,只一掌,便结结实实砍在他脑后。他只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便看到邵芳那双在黑夜中亮得说难劬Γ骸罢獯尾簧蹦悖欠蛏较壬囊馑迹饶闳蘸蠡挂锬腔杈疑鄯家欢ㄈ∧愕膞ìng命”说完便消失在树林中。

    张居正缓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竟然被用腰带挂在一棵树上,kù子自然落在地上,tuǐmáo随夜风摆动,倒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他不禁暗自庆幸,这次来见何心隐,是想要确认自己的判断——一场由王学掀起的**快要爆发了。为了刺探出更多的真情,他故意撩拨何心隐,担心会遭遇不测,他又刻意表现出衰老退化的一面。现在想来,还真不多余,要不是让何心隐产生了恻隐之心,这根腰带怕是要勒在自己脖子上了。

    等到仆人找过来时,他已经快要冻僵了。赶紧将他放下来,背下山,要往投宿的旅社去,却被张居正阻止道:“直接上船,我们要立即北上”

    “北上?”老管家郁闷道:“老爷真是糊涂了,这两年您几次起复不成,还不是皇帝在背地里捣鬼?怎么还拿热脸贴他的冷……”

    “住嘴”张居正喝骂一声:“皇上怎样对我是他的事,老夫为的是列祖列宗的天下”这一刻,游山玩水的闲云野鹤不见了,又化为昔日那个杀伐决断的张阁老。

    话音未落,路边茅草窠里又蹦出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们主仆三人扑翻在地,三人正yù喊叫,刚一张嘴,就被团破布堵了个瓷瓷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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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书院照常开坛设讲,讲坛三面的大坪上,密密麻麻坐满了人。何心隐今天登台,头上的程子巾、身上的青布道袍,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连须发都收拾的分外利索,与平日不修边幅、邋邋遢遢的形象判若云泥。

    待他在蒲团上就坐,今日的值日官,便带领众人大声诵读经义: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贱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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