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隆庆的遭遇,却让沈默真切的感受到,什么叫痛彻心扉。
集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皇帝在他心丰的地位已经如此重要,这是忠君爱国吗?是在担忧帝国的将来么?都不是。
而是真心换真心……隆庆皇帝朱载厘,虽然一生好色懒惰、碌碌无为,可是他有着历代皇帝中绝无仅有的真诚善良,自从接受沈默那天起,他就毫无保存的亲之信之,把他当作最可信的朋友”依赖他,信任他。又给了他最大的〖自〗由和信任,让他去建功立业,直到病重后,还为了不让他受委屈,而煞费苦心的在做放置…………很难让人相信,一个皇帝会如此真诚待人,但就算他是装的,可装了一辈子”就是真的。
人非铁石,孰能无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算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沈默虽不是那种“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待君,的古之义士,却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他早就在心中接受了隆庆的友情……
皇帝是孤家寡人”他这个官居一品确当朝宰辅,又何尝不是只有属下没有朋友呢?所以他无比珍视这份友情,甚至早就拿定主意,如果皇帝真要拿下自己的话,绝不给他添乱”带着一家人去南洋过活。
为了皇帝的这份感情,他也不肯意做大明朝的乱臣贼子…………那些改草啊,草命啦什么的,虽然大得没边,却都太虚太远,而友井虽然小得可怜,却真切暖人,让他无法伤害……
虽然已经多年不在京城,但沈默的情报系统”一刻都没有放松对各方面的监视,他自以为”京城之中的事情,大都在自己的监视之中,包含孟和把胡神医带进宫去,包含张居正给冯保送信……他已经在尽力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黑暗呵护皇帝了。好比把胡神医的神丹拿去检验,发现都是些吃不死人、也没啥作用的糖丸子……
但他也有力不从心的处所,那就是大内,深宫高墙,二百年的皇权加持,阻断了一切外界的力量。就像王寅说得,除非你敢清君侧,否则根本没法插手大内。那里面是完全不合的一个世界,在皇帝倒下后,就是后妃和太监的天下。孔夫子说过唯女子毕卜人难养也,就是说的他们。
不过沈默也不是无计可施,如果他愿意,可以让冯保就地完蛋,可是那将牵扯到李贵说……就像王寅所说,隆庆皇帝真的愿意看到那种局面的呈现么?
所以在乾清宫中,他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感情让他恨不得把冯保和李贵妃撕成碎片,可理智又告诉他,隆庆很可能不肯意让自己这么做。所以他只能这样缄默着……
良久之后,沈默才深深一叹道:“先生,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我不会跟冯保合作的,这是我的底线。”
“大人,您什么时候这么执拗了?”王寅这是头一次见沈默犯牛劲,大感挠头道:“千载难逢的机遇就在眼前!大明朝第十四位皇帝,将是个只有十岁的少年天子,如此少年懂什么治国安民,还不得依靠宰辅?所以,这一任首辅,尽可把满腹经纶用于指点江山,ji浊扬清,开创太平盛世!而没必要像之前那样,空耗于勾心斗角之上!这不正是您一直期盼的天赐良机么?”说着他道明来意道:“要做到这一天,宫府和睦是大前提,所以结好贵妃和冯保,就是不克不及不做的功课,这一点,我们已经落在张居正后面了,要不奋起直追,怕是要遗恨千古的。”
“……”沈默再度陷入了久长的缄默,这时夜色渐浓,万籁俱寂,只有啾啾虫鸣,让人的心要比白日里更加冷静陈肃。
横竖已经出不去宫了,王寅便耐心的等着他想通,过了不知多久,才听沈默悠悠道:“先生怎知,张居正的作法就一定是对的?”
“如果大人不插手的话”王寅不由暗叹一声,道我相信他至少能当十年大平宰相,足以挥洒平生之志了。
“那十年之后呢?”沈默追问道:,“还能长盛不衰么?”“hu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王寅轻叹一声道:“有这十年时间,足够做你想做的事了。至于十年之后,人非圣贤,谁能看的那么远呢?”
“……”沈默再次缄默了。
所有人都一夜无眠,苦捱到了天亮。几位内阁大臣刚在议事厅坐定,准备开会,就有换了白色孝服的太监进来报信,哭着说,隆庆皇帝已经于今晨龙驻宾天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四位阁臣仍难免捧首痛哭一番”只是其中几多真情、几多假意,就只有自己知道了。并且真正的哀思,都已经在昨日里宣泄过了,即使是如丧亲子的高阁老,也没有像昨天那样哭得气绝,比及换上青衣角带的丧服,去瞻仰了隆庆皇帝的遗容回来,已经都擦干了眼泪,强忍着哀思准备治丧了。
这种国之大礼”都有成觇,尤其是六年之前,大明朝才刚送走一位先帝,那时的臣子还俱在朝堂,自然是一切如仪,其实不慌乱了。通政司立即八百里传邮,把讣告发布全国:礼部依照祖制制定一应丧礼、内阁大臣议定大行皇帝谥号,弘天达道渊懿圣德显文桓武弘孝景皇帝”
庙号高宗:全国各地衙门就地设灵堂致祭,没必要来京……
随着一道道廷寄从内阁发出,先是京城,然后是各省会、府城,直至县城、乡镇”都陷入了巨大的哀思之中。老苍生舍不得这位年轻的皇帝,虽然他总是被大臣骂做好色荒淫,不睬政事。但苍生们不计较这个,他们能真切感受到的,是所缴纳的税赋轻了,自己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过了”北方的苍生能吃上饭了,南方的苍生甚至有肉吃了;尤其是一南一北,边陲的苍生,终于不消再时时担忧兵灾,可以安居乐业”享受生民之乐了。这些事情,虽然都不是皇帝亲力亲为,但都在他的治下实现了,所以苍生们承他的情,把功劳都算在他的身上……
神州大地,两京一十三省,家家设祭,人人带孝,停止一切婚嫁宴乐,所有红色都被白幔遮住,全都沉浸在令人哀思的国丧之中。作为在京官员,更是要垂范天下,除兵部之外,其余衙门的官员,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计,一律到午门外加入一连七日的跪祭仪式,一个个水米不进,哭得肠气绝绝。
在高拱的规画之下,大行皇帝的一应丧礼,自然以最高规格,丝毫无差的进行着;然而与此同时,另一项重要的大礼,也在紧张的准备中。那就是新皇帝的即位大礼。
宴帝自称孤家寡人,其实是有事理的,活着的时候高处不堪寒,没人能真正的亲近:死了之后,虽然丧礼隆重,却享受不到儿子的守制之理。
事实上,皇太子不但不消等三年,反而得立即即位,一刻都不克不及担搁。因为,国不成一日无君……
高宗皇帝驾崩的第二天,即隆庆六年七月十六日,礼部就按规定上了劝进仪注:三天后,又组织文武百官、以及军民苍生在午门外上表劝进。恳请皇太子早日即帝位,以安天下人心。
皇太子还太小,自然无法亲自谕答,不过就算可以,也用不着他费脑筋,因为一切都必须严格依照礼仪来。于是内阁代拟道:“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于哀思之切,维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禁绝……”意思是,我知道你们的好意,但我爹刚死了,我实在不肯讨论大统之事,所请禁绝。
你要敢说,好吧,那就让他人当,保准太子爷能灭你满门。归根结底,这只是个法度,好像马上就承诺,显得太迫不及待了似的。因此如是频频了两个来回,到了七月二十二日,太子身着孝服来到承天门上,接受百官和苍生的第三次劝进,这才勉为其难承诺下来,宣旨道:“卿等合词陈情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同逊,勉从所请……,说得好像多不情愿似的。
不过对大明朝第十四任皇帝,年仅十岁的朱翊钧来说,当皇帝,确实是一件折磨人的事。他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无法自拔,就必须马上记牢那些枯燥乏味的繁文缛节。因为事不宜迟,他一承诺即位,钦天监便马上报来选定的吉日,七月二十五,大行皇帝的头七后仅仅两天……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进行,包含太子在内,所有人都忙得忘了哀痛,更没有功夫勾心斗角,只想着自己的差事万万不克不及出错。因为几乎是一转眼,就到了新皇登极的日子。二十五这天,因为还在国丧期间,即位大典按例从简举行。一大早,内阁大臣别离前往南北郊、太庙、社稷坛祭告,太子则来到父亲的梓宫,祭告受命后,又换上衮冕祗告天地以及列祖列宗。随后又叩拜父亲的灵柩……一切都如六年之前,他父亲曾做过的那样。
唯一的不合是,做完了一切之后,他还要拜祭两位母亲,而他的父亲隆庆皇帝,却只能拜母妃的牌位……
总之一连串跪拜之后,额头一片青紫的小皇帝,被冯保挽着手,带到中极殿,在高高的龙椅上坐定,在韶乐声中,接受大臣山呼海啸的朝拜。然后遣使诏告天下,宣布明年改元为万历元年……
第八七六章 大政变之序章(中)
第八七六章大政变之序章(中)
登极大典的最后,是百官朝贺新君。这一天,在京各衙门的官员,都要瞻仰天颜。因为人数太多,必须要听从鸿胪寺官员的放置,分期分批入中极殿朝觐,磕完头退下,还能领到一份不菲的赏赐……大明朝这些年风调雨顺,国库也有钱了,户部难得的大方一回,替新皇帝和新朝得些彩头。
按说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尤其是在经过十来天把人折磨成鬼的国丧后,大家更应该放松心情,回家洗洗睡个好觉。然而从中极殿出来的官员,一个个恍如吃了苍蝇一般,没个有好脸色的。那些年轻的言官更是气愤难平,低声商量了几句,然后几个平日里比较出挑的言官,便代表众人直奔会极门而去。
文渊阁后院,内阁首辅的直庐中,高拱刚刚从沉重的差事脱身出来,躺在g上准备打个盹。虽然高阁老素来精力超人,但从先帝宾天到新皇即位这十来天,他却感到有些撑不住了……国丧与登极都是国之大礼,礼节程式繁冗复杂,每一个环节都马虎不得。高拱又存着让先帝安心的念想,咬紧牙也要做到尽善尽美,所以事无巨细全都要过问。再加上自己就沉重无比的国务,真是忙得脚不沾地、衣不解带。现在,终于把这两项大礼都圆满应付过去了,他也终于能松口气,准备稍稍歇息调剂一下了。
谁知一合上眼,冯保和张居正的身影,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皇位的新旧交替,使原本已经迫在眉睫的对决,不克不及不暂时压下。但高拱脑子里这根弦,却是一时也没有放松,他知道自己所面对的,是平生最险恶的一战,张居正和冯保这一对狼狈为jin之徒,一个城府深沉,藏在黑暗指挥谋划,绝不肯lu出半点马脚;一个胆大心黑,又近水楼台先得月……据说李娘娘对冯保言听计从,先帝一去,这厮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上蹿下跳,气焰不成一世。这种一内一外、一明一暗的政治联盟,一旦让他们成了气候,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高拱一得空,心里就开始盘算,怎样能快到斩乱麻,趁着他们立足未稳之时永绝后患。
有了心事,自然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时外面又响起说话声,似乎是他的几个学生要求见,却被他的长随拦住,小声道:“元翁忙了这些天,才刚能合合眼,你们还是过会儿再来吧。”
“让他们进来。”归正睡不着,还不如找人合计一下呢,高拱说完便下地穿鞋,简单梳拢一下乱糟糟的须发,到外间与他们相见。
来的是高拱的心腹门生,吏科都给事中韩楫和户科都给事中雒遵,还有监察御史宋之问。高拱si下里没那么多规矩,三人行过师生之礼后,便让他们坐下,见一个个面红耳赤,脸上汗津津的,又让人从井里提上两个西瓜,给他们消消暑。
待下人一退出去,宋之问已经迫不及待了,咋咋呼呼道:“老师,今天金銮殿上,产生了一件耸人听闻,深辱国体之事!”
“什么事?”高拱看他们都气鼓鼓的,便知道事情肯定小不了…=会员手打=*
于是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把之前产生的那件事讲给高拱听……原来在入殿朝觐时,官员们发现,小皇帝的御座边,还大喇喇的立着一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言官们行叩拜大礼,冯保也不遁藏,而是一脸满意,与皇帝同受了百官的君臣大礼。
“真有此事?”高拱马上阴下脸来,他们内阁大臣和公侯勋贵在第一批朝拜,然后就回来内阁了,因而并未看到。
“这还能撒谎?加入朝贺的百官,个个都可以做证。”韩楫接过话头,义愤填膺道:“士可杀不成辱,新皇即位第一天,我等百官便受此等奇耻大辱,真是耸人听闻,耸人听闻!”
“一从中极殿出来,科道的同仁们,便嚷嚷着要弹劾冯保,给他好看,是我们三个压下来了,”边上的雒遵接着道:“值此敏感时期,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先向师相讨个主意,再作计较。”
“嗯……”高拱赞许的点颔首,端起茶盏呷几口,才搁在桌上开腔,悠悠一叹道:“你们说的这事儿,让我想起了一人。古人云,天道六十年一轮回,此言不虚也。”
“六十年……”精研经史典故的雒遵,反应也是最快,马上恍然道:“六十年前,乃是正德初年,那时有一个大太监,名气可比冯保大多了。”
“你是说……”另外两人也恍然道:“刘谨!”
“不是他又是谁?”雒遵便侃侃道:“那时的武宗皇帝生性顽劣,不睬国事,司礼太监刘谨,仗着皇帝的信任窃取了国柄。官员任免、军政大事无不由他一言而决,连内阁大臣,吏部尚书都成了他的走狗,他的气焰自然无比嚣张!取代皇帝祭祀太庙时,他竟然敢走御道,皇帝接受大臣朝见时,他也都是立在御座旁,历来不回避,文武百官敢怒不敢言。因而那时朝野都说,大明朝有两个皇帝,一个坐皇帝、一个立皇帝,坐皇帝只是安排,立皇帝才是那个说话算数的。”
“刘瑾这样的巨jin大滑,是应天地戾气而生,来世上走这一遭,就是为了扰乱朝纲,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把苍生害得民不聊生,把皇帝害得名声扫地,他就算完成任务了。”虽然这个话头是高拱起的,但他听雒遵数落刘谨的罪过,就像冯保的前世一样,还是气得七窍生烟,忍不缀骂道:“如今一个甲子轮回,这等厌物又托生为冯保,比起他的前世来,更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到了极致!并且当初武宗皇帝好歹已经十五六岁,今上却只有十岁,十岁的天子如何治天下?还不是身边的人说什么是什么。”
“且这冯保狡猾隐忍,心计深沉,竟让他钻营成了皇帝的大伴,还深受李娘娘信赖,如果让他站稳脚跟,成了气候,必定会效仿那刘谨事,把持国政、作威作福,哪怕是三公九卿、部院大臣也得仰其鼻息,任其驱使。这等局面,又有谁愿意见到!””高拱越说越是ji愤,让三人微微惊讶,暗道一个区区秉笔太监,还不配做首辅的生死大敌吧?
殊不知,高拱的话,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藏在心中,难对人言。身为大半辈子都跟典章故事打交道的翰墨之臣,高拱一想到刘谨那儿,就联想起武宗正德年间的朝局。那时的内阁也是三位大臣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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