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就已经恢复了平静,待胡宗宪笑完之后,他低声问道:“既然知道我会这样做,为何又要来呢?”“我不来”胡宗宪的日光仍然在青黄色的海面上,仿佛嘲笑沈就,又仿佛自嘲道:“这出戏怎么收场?”
沈就知道他的意思,低声道:“老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可我太清楚你了,不这样的话,说不定你又翻出什么花样来,到时候不可收拾,大家就都麻烦了。”“难道你也认为”胡宗宪转过头来,一脸嘲讽的笑道:“衢州矿工闹事和赣粤三粜叛乱,都是我一手操作的吗?”“我不知道,也愿意相信不是。”沈就神色一黯,低声道:“但到了你我这位置上,还能凭感情用事?”
胡宗宪盯着沈就看了许久,终于摇摇头道:“你变了,再也不是那个为我烧账本的傻小子了。”
“那还是嘉靖三十四年的事情”沈就也陷入万般感慨之中,道:“说话间,已经过去快十年了。”
“是啊,十年。”胡宗宪有些低沉道:“为什么当年你明知我处处算计你,你却愿意为我豁出命去;可这些年来,我自问对你如亲兄弟一般,你却能狠下心来算计我呢?”
“你、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你、我。”沈就摇摇头,正视着胡宗宪道:“这个世界也不是十年前的世界,我当时可以轻易的豁出去,来个死中求活,现在却没这个魄力了……”说着自嘲的笑笑道;“也许这就是老了吧。”“你这个回答我很满意。”胡宗宪也笑了,道:“至少比再拿花言巧语敷衍我强得多。”“我答应你的,会尽力去做到的。”沈就道。“呵呵……”胡宗宪揶揄道:“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你都劝我心死了的,难道死灰还会复燃吗?”“老哥始络这么犀利。”沈就笑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会这么去做的。”“哈哈哈……”胡宗宪只是笑,那笑声时高时低,时急时缓,让人听了十分的难受。
落轿下马,一众文武高官到了巡抚衙门前,便看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森严戒备,比平时多了好几倍的守卫。不过这并不能吓到一干久经沙场的将领,俞大猷和王询率领一众文武,昂首阔步,从正门鱼贯而入。
但当到了仪门时,诸位大人的心,咯噔一声提了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四个大帽鸾带、披着黑色罩衣的白靴校尉,这是锦衣卫出公差时的装束。
有锦衣卫掺和的事情,决计是通号…天的。
那些锦衣卫二话没说,让开了去路。强压住心头的慌乱,一众文武穿过仪门,来到了大堂前。
堂前已经摆好了香案,刘显、唐汝辑、王本固和卢镗,在台阶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见众人进来,刘显便团团抱拳道:“这么急找诸位来,实在走过意不去,不过有圣旨和钦差大人口信带到,还请诸位见谅。“好说好说……”众人除了原谅他,还能说些什么。便按照文左武右,上下尊卑,在堂前分两列站好。
“先传钦差大人口信。”刘显清清嗓子道:“就林公与东南诸位大人钧鉴:在下于海上身患恶疾,至崇明时已是卧床不起,乃至无力提笔,故而迟迟未抵杭州。然就身负圣命,不能贻误正事,只得委托苏松巡抚唐汝辑代为宣旨。诸多不便,请就林公与诸公谅解。”
众人听了之后,只好转向唐汝辑,唐汝辑还没开口,王询却先出声道:“难道不用等到大帅回来吗?”众人也纷纷点头,显然也作此想,不论事情对错,釜底抽薪太不厚道了。“那倒不必……”唐法新早有准备。对众人道=“大帅单独有旨。诸位先接着自个的吧。”众人这下没话说了,再蘑菇就有抗旨的嫌疑号…0
于是王询、俞大猷、卢铿等人便依次北向而跪,其余在场官员役也各就各位,在适当的位置跪下,齐齐的高呼万岁,齐听唐汝辑开读诏书。唐汝辑便在金盆中净了手,然后朝南站在香案后面,开拆黄封,大声念道!~“奉一十天承运皇帝诏曰:杀敌卫国固臣子之素心,加快雅思乃朝廷之懿典。顾兹东南文武,金戈铁马、十年御辱,披肝沥胆、终至成功,不可吝褒扬乎。”
清清嗓子,唐汝辑先看王询道:“尔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福建进抚王询,自受任以来尽心所能,征兵粮、召薯士,亲冒矢石、忠肝义胆,实乃闽地平定首功之臣、天下督抚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劝将来?…
现进尔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暂领福建事,待廷推后再做任用。领赏金百两、银千两,荫两子为文林郎,锡之敕命何求?尔惟有恪尽职守。忠君报国。方不负君父天恩。可为汝氏增光永世。钦此。大明嘉靖四十三年元月。”王询赶紧叩首谢恩,官升两级,荫两子为七品…,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封赏了。
接下来是其余文官,按照贡献大小,官升一两级,荫子一两人;然后是俞大猷等武将,也尽皆加官进爵,世袭官职提升,所荫人数也增加,真是皆大欢喜。
传旨也是个力气活,絮絮叨叨这么长时间,把唐汝辑累得口干舌燥,还等强撑着道:“钦差大人让我转告诸位,未来新设的总督、总兵官,一定会优先从咱们中间选择。”
一直以来的众说纷纭,终于得到了官方证实,众人忍不住心头一热。本有些志得意满的脸上,立刻转化为掩不住的渴望,心思马上变成,如何积极争取了……圣旨中封赏众文武,只是提高了品级,但实权并没有变。不过大家也不怪朝廷,因为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的官位想往上挪挪,实在是难上加难。但现在增设了若干总督、以及相配的总兵官,就给了他们官职对应品级的机会一一再进一步,可就走出将入相了,大家怎能不怦然心动?
但就在这种热烈而甜蜜的气氛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发出了:“有了这些总督,将大帅置于何地?”
马上一片鸦雀无声,刘昱和唐汝辑略带恼火的望去,却见说话不是卢铿、不是蒋谊、也不是郭成,而是曾经被胡宗宪陷害入狱,应该和他们一伏的俞大猷。“不过话说回来。”胡宗宪止住笑,想去拿他的酒坛,却发现已经摔碎在地上。
沈就!自己的递上,胡宗宪看看他,还是接了过来,晃一晃道:“见你喝了半天,却还几乎是满的。”沈就有些尴尬道:“这不心里有事,不想多喝吗?”
“我也心里有事儿,怎么就想多喝呢?”胡宗宪仰面痛饮一气,酒液濯进脖领、溅湿了衣襟才搁下坛子,用袖子胡乱抹抹嘴巴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沈就轻声道。“说得好,说得好。”胡宗宪笑道:“你信不信我能够全身而退。“我信。”沈就点点头道。”为什么?”这下轮到胡宗宪发愣了。“因为你是他们的大帅。”沈就淡淡道:“东南的将士无人敢对你动武。”
“嘿嘿,大帅,哈哈,好威风的胡大帅……”胡宗宪又神经质的笑起来,然后敛住笑容道:“这是个原因,但我还有张枭牌你想不想知道。“大帅。”沈就重重一叹道:“事已至此,何必要鱼死网破呢?就算不替自己想想,也该为那些忠心耿耿追随您的将士考虑一下吧……
胡宗宪一下子愣住了,定定看了沈就良久,渐渐泄了气道:“原来最了解自己的人,永远不是自己。”说着便换了个人似的,坐回座位前道:“光喝酒没有菜怎么行?”
沈就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忙笑道:“是啊是啊,上菜上菜。”
外面剑拔弩张的两人护卫也终于放下了武器,三尺高声道:“赶紧上菜!”早就准备好的珍馐佳肴,流水般传上来;消息传到军营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俞咨皋尤不相信,飞奔上山来,见胡宗宪已经和沈就喝得面红耳赤,登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刚要说话,却被胡宗宪一把攥住手,拉到座位上,呵呵笑道:“来来来,小鱼儿,陪叔叔们喝酒。”
最后黄昏时,喝得烂醉如泥的胡宗宪,唱着歌被仍然一头雾水的俞咨皋扶着,歪歪扭扭的下了山,所有人都听到,胡宗宪唱得是: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谁伴我,肆中舞?”
不好意思,昨天的一章,今天的继续写……
第七二九章 江南春(上)
杭州城里,俞大猷的问话,让唐汝棉吃了一惊,但还是回答道:“大帅乃兵部尚书出镇东南,经略抗倭,现在倭寇已经肃清,任务完成,当然是还朝另有任用了。”“唔十一一十一一”俞大猷点点头)道=“若是这样倒还可以○”众人虚惊一场,还以为他的痴病又犯了呢,好在这次只是一问。
唐汝楫唯恐再有人多事,连忙道:“如果没有别的事,诸位巡抚总兵,请都回去各就职守吧,大家和衷共济,不要让这段时间出乱子。无奈的是,众人却不买他的账,王询拱手道:“中丞见谅,大帅的谕令没有解除,我们是不敢离乔杭州城的。”
唐汝楫一时语塞,边上的刘显道:“那不要紧,我们可以等中丞回来。”说着给了前者一个眼色。
“嗯。”唐汝楫便不再坚持,挤出一脸的笑容道:“王中丞已经摆下了宴席,为诸位加官进爵庆贺一下吧。”
谁知众人互相看了看,都道已经吃过午饭了,谢过他的好意,便纷纷告辞离去了。
望着一点不给面子的东南文武,唐汝楫的鼻子都气歪了,对刘显道:“目中无人,目中无人啊!”“中丞大人少安毋躁。”刘显老成持重,低声道:“他们不是冲你来的。”“冲你?”唐汝楫道。“当然也不是我。”“是冲着沈大人来的。”说这话的,却是一直站在一边的王本固。“冲沈大人?”唐汝楫的面色阴沉下来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刘显看秦王本固,不想多言,闷声道:“我可没这么说。”
王本固却不住声道:“那些人就是这个样子,虽然碍于圣旨如山,不敢多言,但心里一定替胡宗宪鸣不平,进而迁怒钦差大人,怨他背信弃义,帮着朝廷对付他们大帅。”“那又怎样?”唐汝楫嘴硬道:“只要有高官显位的诱惑,他们巴结沈大人还来不积极,还怨他恨他?”
刘显轻叹一声道:“并不是所有人,有奶便是娘的。”说完觉着这话可能引起误会,赶紧补一句道:“两位中丞自然也不是。”其实他是想说唐中丞的,只是觉着单点一个太露骨,所以才捎上王本固的。
“我…知道……”唐汝楫自然十分大度道:“不过我还是觉着你们多虑了,沈大人可是北京的部堂高官,事毕还朝,将来要入阁为相的,哪用在乎东南文武的心情?”
“呵呵……”王本固素来就瞧不起唐汝棉,心说这果然是个草包。不过现在同舟共济,他还是收住臭嘴,耐心的轸释道:“思济兄,其实拿下胡宗宪并不难,他自个被冲昏头脑,真当自己是东南王,以为下面人会陪着上刀山、下火海,一起跟朝廷抗到底。”说着冷笑道:“那是他太高估自己了,你没看他最亲信的卢镗、蒋谊等人,听说东南总督要撤消了,连声都不敢吱一下?最后还是曾被他陷害入狱的俞大猷问了一句,你说可笑不可笑?”“没什么可笑的。”一直在边上泥塑般的朱五,冷冷插嘴道:“形势比人强而已。”
“这位锦衣卫的大人一针见血。”王本固赞一句道:“他们唢上不敢说,但心里不会服气,阳奉阴违、甚至消极懈怠那都毫不意外……所以说拿掉胡宗宪并不难,难得是换了他以后怎么办?”说着愁眉苦脸道:“衢州银矿闹事,已经波及到江西、南直隶了;还有赣粤三巢那边,加起来要有小半个省被反贼控制了;而且东南官兵的粮饷积欠了半年,军队已经趴窝了,海边重又不肃静起来……要是倭寇重起,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还有……
他这边絮絮叨叨没说够,那边唐汝楫已经听得头都快炸了,喊停道:“别说了,子民兄,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王本固这才收声,苦着脸道:“要不我能上书,让胡宗宪接着干下去?实在是这半年发现,他一撂挑子,东南就乱了套啊。
唐汝楫听着听着,突然脸色一变道:“啊,要是一个弄不好,咱们都得跟着倒霉?”见刘显、王本固他们一脸你才知道啊,的表情,唐汝楫讪讪道:“我是怕你们不知道,提醒一下。”“呵呵十一一十一一”刘显笑着给他圆场道=“唐中丞所虑甚是)现在是老鼠拉木锨,麻烦在后头,咱们还得和衷共济,共度难关啊。”“唉一r一一一一”唐汝楫愁眉苦脸道=“我就知道不能这么简单十一一一”心里弄始埋怨沈就,怎么不打招呼,就捅了这么大马蜂窝?——,——
迷走了胡宗宪,沈就便一动不动坐在门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徐渭的声音响起道:“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沈就绎了,面带愠色道:“连你也要怪罪我?”开个玩家嘛。徐渭大剌剌的坐在沈就边上,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难呀……老匹夫逼你,胡宗宪怨你,东南文武不理解你,你是饱受夹板气啊。”
“呵呵”沈就摇摇头道:“这倒没什么,我担心的是东南的未来,要是胡宗宪一是,就陷入恶劣的境况,我没法跟天下人交代。”
“你不是一直都在为此努力吗?”徐渭道:“又是为他们请官加爵,又是跟胡宗宪苦口婆心,我觉着你能做的都做了,不要求全责备了。
“是啊,可惜结果怎么样,不是我说了算的。”沈就微微皱眉道:“东南现在微妙的状况,只有一个人能解开。”“解铃还须系铃人。”徐渭点头道:“是胡宗宪一手布下的迷局,也只有他能抽丝剥茧,让一切…恢复原样。”
“就看我今天这些话有没有用了。”沈就道:“刚才来报说,汤克宽率领的十万苏松兵,已经抵达浙直边界了,并没有发现朱先率领的五千精锐,看来咱们猜错了胡宗宪的意图。”“此人心机高深,惯于螺蛳壳里做道场,道行其实比你要高。徐渭点头道:“只要他不再钻牛角尖,相信会做出正确选择的。“但愿如此吧……”沈就长叹一口气道:“什么结果我都接受。最坏不过回家种地嘛。”“让我选,宁肯种地,也不干你现在的活。”徐渭笑道:“实在是太难过了。”“哼……”沈就哼一声,便不再说话,整个人浸透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渐渐的看不清轮廓,只能看到那双眼睛,还是明亮如昔。第二天中午,胡宗宪派人来传话,请他下山一晤。
沈就本来想起身就是,突然发现那传话的,竟穿着整齐的官服,心中一动)便道=“你且稍候,……取我的官服来)再把圣旨准备好。”后面话当然是吩咐三尺的。
一顿饭功夫,沈就穿戴整齐,坐轿下山,来到胡宗宪下榻的公馆中,通禀之后,进去一看,果然见胡宗宪穿一身绯红色的官袍,胸前补着仙鹤,两肩绣着四爪金龙,饰以海水江崖,配上腰间的白玉腰带,给人以尊贵威严的强烈咸。觉;与之相比,沈就的三品绯红官袍,就显得单薄普通了些。
沈就知道,他穿得这是蟒袍,大明朝的文官里,原先有严蒿,现在是徐阶,二位首相都穿这个,而胡宗宪以东南总督之尊,官拜少保兼太子太师,在嘉靖四十一年也被赐穿蟒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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