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送上来吧。”郑贵妃说着转向皇帝,“陛下也别为这些事烦心的,还是要先吃饭才是。”
“正是。”赵瑢道,“什么事还能越过父皇的龙体去?对了,今日有一道菜,父皇一定要尝尝。”
“哦?看来有故事?”皇帝也放松下来,笑着问。
赵瑢有些不好意思,“是儿子前几日出宫时尝到的,味道极好。儿子本想着让御膳房做了,孝敬父皇和母妃,谁知遣人一问,才知道那只是民间小食,宫中竟无人会做。”
他说着不免感叹道,“儿子从前只觉得生在帝王家,必定享尽了世间所有好东西。却没料到,连一碗普通小食也未必有呢。可见人到底还是应该多走多看。书上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诚不我欺!”
“说得不错。”皇帝看着他的眼神十分满意,“你能想到这些,已经难得了。那小食宫里怎么又有了呢?莫非你让御膳房的人去学来的?”
“御膳房的那些人迂腐之极,说是难登大雅之堂,不肯去学呢。我想到父皇坐拥万里江山,却连一份小食都吃不到,就不免生气。”赵瑢道,“后来同七弟说起,他说我既然有孝心,何不亲自学了做给父皇吃?民间小食不配供上御桌,可儿子做给父亲吃的东西,却没这么多讲究。”
“皇上还不知道吧?”郑贵妃亦在一旁道,“璨儿那孩子是极有孝心的,每年太后生辰时,都会熬夜准备,给太后煮一碗长寿面呢。咱们天家缺什么?缺的不就是这份好意头和孝心么?”
皇帝闻言微微点头,“不错。那就让人端上来吧,朕倒要看看,你亲自做出来的东西,是个什么样子。”
言语间还是不信赵瑢能做好,只是这份心意难得。毕竟他素性骄傲,能主动下厨已经十分不易了。
结果端上来的东西,倒比皇帝想象中要好得多。他尝了一口,又鲜又嫩,不由点头道,“不错,朕本来还怕你做的东西不能入口呢。如今看来,不输御膳房的大厨啊。这是什么吃食,倒是新鲜。”
“回父皇,民间叫它豆花。是用黄豆打磨成浆,再用卤水点成。”赵瑢道。
郑贵妃道,“臣妾虽然没吃过这豆花,却听说过一句俗语: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可见即便是民间,也藏着大智慧呢。”
皇帝“嗯”了一声,低头吃东西。宫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一次餐前谈话,就到这类为止了。
吃完早膳回到本初殿,批了一会儿奏折,皇帝问王立心,“何相是哪一日病的?太医院那边怎么说?”
御前伺候,最要紧的就是随机应变,临时答对。能够坐稳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得到皇帝的信任倚重,王立心自然对这些皇帝可能关心的事烂熟于心,略想想便道,“回皇上的话,是上月初十。太医院那边派过三次太医,说是一次情况比一次差,何相年纪毕竟大了。”
“朕记得,何相是太宗朝中的进士?”
“是,宣德十六年。中的是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三朝元老啊……”皇帝感叹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王立心便后退一步,躬身而立,心里却盘算着,莫非皇帝打算给何家加恩了?否则也不会问起这些陈年旧事。
说来何猷君并不得今上的心,但因为是先帝朝留下的干臣,刚刚登基时,也辅佐有功。其后虽然一度因为惹怒皇帝被罢职,但不过三年便官复原职,可见其能干。
如今朝中这些老臣,以他威望最高。眼看……病情就是这样了,若有加恩,似乎也不稀奇。
“王立心。”
皇帝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王立心连忙躬身道,“奴才在。”
“朕想去看看何相,别惊动太多人。”皇帝吩咐道。
“是。”王立心应下之后,立刻退出去准备了。皇帝从前也不是没有白龙鱼服出去过,准备工作都是娴熟的。他只需一声令下即可。
虽然皇帝说要去看何猷君,但毕竟国事为重,直到申时初才腾出空来。王立心伺候他换了衣裳,叫了自己的徒弟王省(xing)过来跟随。他年纪大了,跟着皇帝出宫,恐伺候不当,这一两年都是让徒弟们伺候,也算是替他们铺路。
皇帝出宫,虽然说了不必惊动太多人,但这必定不包括司礼监的人。——他们才是首先得到消息的,毕竟今天皇上没批完的奏折要重新分拣,已经分拣好打算送过去的要先封存起来。再说上头有人跟着皇上出门,总有几分风声。只要瞒住了后宫和朝堂上大部分官员,也就是了。
所以皇帝还没出宫呢,平安就已经听到了消息。他跟田太监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微微一笑。至少这次的奏折没有送错。至于功劳,王立心那里给他们记着呢。
别的好处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但田太监更加看重平安,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他现在都肯跟平安商量了。
第48章 心心相印问别离()
皇帝微服私访之后又过了两日,何相就上了乞老的折子。
他这个年纪,退也应该退了。何况在丞相这个位置上退下去,算是荣耀至极。
只不过这样的折子送上来,皇帝体恤老臣,会下旨挽留,以示恩宠,如是两三次,彼此都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皇帝这才顺水推舟的准了,于是皆大欢喜。
然而这一次,何猷君的奏折才送上来,皇帝立刻就准了。
这件事在朝堂上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波。
谁都知道何猷君该退了,但没想到会来得那么突然,更没想到皇帝竟然一次挽留都没有。
知机的人已经能够提前预测到:何家要完了。
只不得圣心这一条,就足以将他们打入深渊。何相告老,他的子孙中没有足够出息,可以支撑整个家族的人,没落是可以想见的事。
不过对于后宫,这件事的影响,除了冷宫那边何氏又闹了一场之外,便是长乐宫中郑贵妃母子的好心情了。成功的踩了一把何家,又让皇帝更加看重自己,怎么能不高兴?
于是对于带来这个机会的赵璨,也格外亲热几分。有好几次皇帝过来的时候,郑贵妃特意将他留在了这里。
虽然眼看着别人和乐融融的一家子,自己插在其中丰富多余,让人非常的不舒服。但赵璨表面上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全程濡慕的看着皇帝,安安静静的听他们说话。如此反倒让皇帝高看一眼。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急着表现反而落了下乘。这样不骄不躁,反而能够得到好评。而且又不会抢走赵瑢的风头,可谓一举两得。
郑贵妃和赵瑢满意了,自然会更加替他说好话。
终于,这日用过晚膳,皇帝主动开口让赵璨跟他一起走。赵璨立刻露出些微紧张的表情,但并未表现得受宠若惊。
皇帝见状微微点头。不愧是自己儿子,果然如贵妃所说,即便没有人教导,也自有一股天家气度,表现可圈可点。既然他表现得好,皇帝就不介意多给他一点恩宠。左右都是自己的儿子。
从长乐宫出来,皇帝没有上銮舆,而是道,“陪朕走走。”
“是。”赵璨垂手跟在他身后。王立心跟着两人,留出几步路的距离,方便父子说话,但若要伺候时,只要提高声音,他立刻就能听到。至于其他人,则又在他身后五六步,保证听不见前头的话。
皇帝走了两步,才道,“朕听贵妃说,你给太后做过长寿面?”
“是。皇祖母千秋,儿子送不出珍贵的巧物,便只好多用些心思。”赵璨道,“况且长寿面的意头好,皇祖母吃了之后,自然千秋万岁。”
“哦?何以见得那面就能让人长寿?”皇帝有些好奇的问。
赵璨道,“回父皇,那面条是手工拉出来的,一碗面条只得一根,所以才叫长寿面。”
“原来如此,果然讨巧。”皇帝故意为难他,“那朕万寿节时,怎么不见你献上?莫非朕就不能千秋万岁?”
“父皇恕罪。”赵璨道。虽然这么说,但他也没有跪下去扫兴,也不试图解释,只是道,“儿子从明年起给父皇做。”
皇帝便也不好再吓他了。毕竟他虽然没有长寿面,但万寿节时赵璨送的礼物,也不可谓不用心。尤其是还拉上了赵瑢这个兄长,可见兄弟相亲,这在皇家尤为难得。
皇帝忍不住转头看了赵璨一眼。他微微垂着头,但并未将脸全部藏起来,仍旧能够看得清楚。
那张脸娟秀,精致,不像个大气的男子,倒像极了他那个早死的娘。
因了这个缘故,皇帝从前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生得比女人还好看,单是这份容貌,将来无论做什么,都难免为人所非议。况且过于关注这些身外之物,也难成大器。
所以对这个儿子,他是不怎么在意的。却不想,即便是一个人,无人教导,他竟也不知不觉长成身姿亭亭的小少年了。若是能够得到精心的教导,再过几年,恐怕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兄弟。
可惜了。皇帝转回头,在心里叹息着想。
他努力的去回想赵璨的生母,然而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只有一张影影绰绰的脸,跟眼前的儿子重合,还有她温温柔柔的语调,在他耳边哼唱过的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小七。”皇帝忽然开口,“你想不想去江南住几年?”
赵璨猛然抬起头来,语气里带着三分不解,“江南?”
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仿佛又湛湛神光内蕴其中,纯粹自然,皇帝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看,“是,江南是你母妃的故里。”
赵璨重新垂下头去,“儿臣愿去,谢父皇恩典。”
的确,就算是郑贵妃在宫中这样得宠,也是不能省亲的。赵瑢身为她生下的皇子,更是要跟郑家保持绝对的距离,不敢有任何来往,生怕被人捉住小辫子,扣一个勾结外戚的罪名。
所以皇帝肯让赵璨回江南去探访母亲的故里,已经是极大的恩宠了。当然,这也是因为赵璨根本没有所谓的“母族”。他母亲出身于江南某个小镇,一家人靠养蚕纺织为生。有一年江南发大水,把小镇全部淹了,赵璨的外公一家全部葬身洪水,只留下他娘,卖身入宫。
那个美丽又温柔的女子入宫三年后,生下了皇帝的第七个儿子,旋即缠绵病榻,不久后撒手人寰。
父子两个都对着所谓的“故里”心知肚明,但一个拿来当恩宠,另一个则欢喜的接受。演完了这场戏,彼此都有些意兴阑珊。
皇帝站住脚步,“行了,你回去吧。王立心!”
王立心一挥手,立刻有人抬了肩舆上来。皇帝坐上去之后,便朝着天乾宫的方向去了。赵璨一直目送他走远,才缓缓勾出一个冰冷的笑意。
“江南……”他轻轻一叹,“也好。”
在宫里毕竟拘束着,许多事情就算想做,也是有心无力。但去江南就不同了,虽然那里远离京城,看上去像是被发配——实际上也是——但赵璨却觉得比在宫里自由许多。
真有心的话,有些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做。
他垂着眼想了一会儿,这才抬脚往懋心殿的方向走。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一个人,又转了个方向,朝着司礼监的值房走去。今夜平安当值,这会儿人少,正好可以跟他见一面。
平安被赵璨叫出来之后,对方就一直站在那里盯着他看,好像他身上藏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似的。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问,“殿下找我有事?”
赵璨眼神一动,仿佛刚刚回过神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件事在皇帝公布之前,应该是绝密,但他却忽然想跟平安说说。
只是真的见到了平安,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他跟平安的关系,实在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深厚。贸贸然的开口,恐怕会有些唐突。
“怎么不说话?”平安只好再问。
赵璨这才道,“是有一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跟谁说,索性就来找你。”
平安抽了抽嘴角,心里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高兴。他待赵璨比别人不同,当然也希望自己在赵璨那里,也有些不一样。赵璨这句话,无疑是印证了这一点。
“你说吧。”他放缓了声音,仿佛怕吓着了赵璨。
他们两个现在坐在天乾宫附近的一座小亭子里。不过这里地方偏僻,极少有人来,不虞被人看见。这会儿夜幕已经降下来了,不远处的天乾宫灯火通明。赵璨就盯着那一片灯火,好一会儿才说,“父皇让我去江南。”
“江南?为什么?”平安吃惊。
赵璨嘲讽一笑,“还能是因为什么?大概不想自己亲手废了我,便只好远远打发了。”
平安猛然抬头盯着他。但赵璨的表情已经平静了下来,什么都看不出来。平安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愣了一下才问,“那你呢?”
“我?”赵璨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平安抿了抿唇,低声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紧紧逼视着赵璨的眼睛。赵璨一开始还有些疑惑,后来见他这个表情,就明白了。平安问的是他有没有那样的心。
他当然有,但——平安可以相信吗?有必要告诉他吗?毕竟他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到底也不可能帮得上忙。
但最后,赵璨却还是道,“我当然是想的。”
“那就去。”平安说,“其实想不想,你都应该去。若是不想,设法一直待在那边,不管京城如何,都影响不到你。若是想……在这时候离开,或许也不是坏事。”
随着赵瑢和赵璇到了成婚的年纪,夺嫡的风声已经初露端倪。借由选皇子妃这件事,不知道会将多少人拉进这个漩涡里。赵璨虽然还差了点年龄,但暂时能够离开也不错。等两三年,那时京城的势力已经重新平衡下来,他不管继续留在外面还是回来,都可从容布置。
赵璨看着平安,平安也看着赵璨。
最后赵璨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自己也知道,只是感叹人生奇妙罢了。”上辈子可没有这么一回事,赵璨刚才都差点儿怀疑这个皇帝是不是自己所知的那个父皇了。
幸好慈祥的面孔只维持了一瞬,就迫不及待的露出了下面掩藏的肮脏。
赵璨转头去看平安,“那你呢?你……会帮我吗?”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具体的提到这件事,彼此都含糊其辞,但彼此的意思又都很明显。赵璨明白,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自己吐露了心思,当然不可能白吐露。平安必须要表态才行。
而且他其实只接受一个结果。
果然,平安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我可以说不吗?”
“当然不行。”赵璨抬了抬下巴,“何况除了我,你还想帮谁呢?”
平安垂下眼,“你还记得我的梦想吗?”
“我记得。”赵璨的语气轻快,显然并不认真,“让全天下的人都能读书。”
“我听说,江南地区印刷业发展得十分蓬勃繁荣,大楚朝内绝大部分的书本,都是江南所印。若是在你回来之前,能够将江南的印刷作坊都整合起来,制定统一的标准,推广活字印刷术。那么等你回来时,我就送你一份大礼。”平安道。
他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定会是让你满意的大礼。”
“何妨一试?”赵璨微笑。对他来说,这件事几乎没什么难度,反正他去了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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