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么?”
朱允炆一只手攀上了她的肩膀,恐惧既去,剩下来的便只是蜜蜜柔情。
却是这一句,带来了眼前姑娘的无边伤怀,身子一歪,反而倒在了他的肩上。
“先生您坏……”
便自伏在他肩上泣了起来,两只手一下下在他身上拍着、捶着……却是一下比一下无力,一下比一下更轻,临到最后,便是那样软酥酥地抚在他的身上。
再怎么样强,总还是个女人,这一霎毋宁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朱允炆感叹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把她抱紧了,轻轻抚摸着她又柔又细的长发……
“好姑娘,你就别哭了……以后好好跟着我……我疼你……”
岳青绫蓦地止住了泣声,一下子由他肩上抬起来。
“您说的可是真的?”
倒使得朱允炆吓了一跳,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看吧!”岳青绫咬着下唇儿:“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还说对人家好……才不信你呢!”
说着赌气地拧过了身子。
“唉……”
朱允炆这才明白过来,慌不迭地赔着小心:“这可是冤枉呀,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你就生气了,真是从何说起!”
“好吧!”岳青绫忽地回过了身子,模样里透着认真:“您是皇上,君无戏言,就老实地放下一句话吧。您……打算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
“又装……”岳青绫生气地翻着白眼儿:“我问您……以后您打算把我这个人怎么搁吧……我是说……把我放在哪儿?”
原来是这么档子事,朱允炆这才明白了。
“你说呢?”
说时他把脸凑近了,近到挨着了她的脸:“这不就是你一个人了么……你就是我的娘娘……我的小娘娘!”
病才刚好,他的风流病可又犯了。
岳青绫把身子离远了,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确实也拿他没有办法,乘着这个热头上,正想好好说他几句,为今后立个规矩,却是外面有了动静,吓得她立刻闪开一旁。
“姑娘是我!”
宫天保来了。
官天保与钱起分别潜身进来。
“怎么回事?”岳青绫脸上讪讪地道:“他们人来了?”
官天保说:“人来了不少,姑娘你看怎么办?”
“不用怕!”
岳青绫一面整理着身上,转向钱起道:“钱师傅,回头你背着先生在中间,宫师傅殿后,我在头里,我们往东边去,那里路我熟,出了这个山就没事了,我爹会在那边接应!”
一听见岳天锡在那边接应,宫、钱二人俱都宽心大放。
几个人立时动手,为朱允炆穿着准备。
岳青绫探头穴外,听了一会,回身道:“对方最厉害的是那个姓方的,其他都无足可怕,就是姓方的来了,我也不怕,我们有三个人用不着担心!”
当下随即潜身外出。
先时的一天大雾,不过是说话间的工夫,竟然为风所驱散。
岳青绫身子方一出现,猛可里附近山坡间,一人断喝一声道:“在这里了!”
紧接着弓弦一响,“嗖”地射过来一支狼牙飞矢,直取岳青绫面门,却给后者举手劈落地上。
她随即吩咐身后道:“快出来!”
钱起等一行,聆听之下,匆匆现身而出,便在这一霎,弓弦数响,一片箭矢直向着四人站身之处飞射过来。
岳青绫嘴里叱着:“快走!”长剑挥处,一片格格声响,已把飞来箭枝,全数削落地上。
却只见人影翻飞里,两个人已飞身近前。
一身黑纱官式长衣,白玉闹腰,头上扎忠靖巾,典型的锦衣卫装束。
原来燕王入主称帝之后,手下臣子为主表功,新兴起一种戴头为忠靖巾,意在歌颂当年燕军人主之“靖难”之役。
能够身任大内所谓“上二十二卫”中最称重要的锦衣卫卫士,武技自非泛泛。
眼前二人,腰上各扎着一方红绸,按阶应在百户之职。
左边一个细腰长身,手施钢枪。右边一个却是五短身材,手上却握着根七节虎尾钢鞭。
双方甫一照脸,细腰长身的一个,一横手上钢枪,大声叱道:“还不给我站住!不想活了么!?”
岳青绫却不理他,拨心一剑刺来。
“反了!”这人挥动钢枪,用力向对方剑上就磕。
却是对方这个姑娘过于厉害。
细腰汉子满以为凭自己手劲儿,加上钢枪分量,这一下定能把对方长剑磕飞半天,却是不知一磕之下,竟走了个空。
眼看着对方少女剑走轻灵,随着她身子滴溜一个打转,极是巧快地已到了自己左侧。
岳青绫身法至为巧快,人到剑到,决计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取对方性命。
细腰汉子一惊之下,一只钢枪招式已然用老,再想收回哪里还来得及?
随着岳青绫的一声清叱,剑发无声,容到对方乍然警觉,早已剑光璀璨,蔚为大观。
耳听得“嚓!”的一声,那一只力持钢枪的手,连同着整个臂弯,一并被斩落下来。
细腰汉子惨叫了一声,一个抢背翻身,跌出七八尺外,在地上一连几个打滚,便自昏死了过去。
手持虎尾鞭的一个,目睹下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上前?
嘴里怪叫一声,一拧身直向着一旁山陌上纵去。
宫天保待将纵身追上,却只见岳青绫反臂拧腕,发出一枚暗器蛾眉针,“打!”
暗器原来就插在发上,一共三枚,看起来不过是个银簪子罢了,却不知竟是厉害的独门晴器。
日光下,银光一现。
五短汉子身子才蹿了个高儿,不过拔起来一半,即为这枚自后袭来的蛾眉针正中背脊。“吭!”了一声,一个咕噜自高处滚了下来。
宫天保赶上去手起刀落,便自了结。
胡哨声响,树丛里满是人影,显示着敌人一面,确是人数不少。
岳青绫一马当先,率同着身后三人已然扑向了右面树丛,这一带地势尤其险恶。
放眼当前,荆刺遍野,乱石绵延,云蔼低迫,连接着蒸腾的茫茫雾气,不远处一道瀑布,自山顶潺潺直跌而落,溅发起大片狂雪。
“这是飞云涧!”
岳姑娘用手里的剑向前面一指:“过了飞云涧是万松坪,到了那里就好了!”
她犹未忘回过身来向着朱允炆看上一眼,浅浅含笑道:“怎么样,吓着您了吗?万岁爷?”
朱允炆也只剩下苦笑的份了。
钱起重新把他背好了,用一条绫子紧紧兜着,这样就不虞中途跌落。
岳青绫用手里剑拨着脚前的棘荆刺草,嘱咐钱起道:“小心便在此刻,迎面大树上,一人怪声笑道:“来得好!”
噗噜噜,一阵子长衣飘风声,怒鹰也似地落下个人来。
紧接着这人身后,呼喇喇一连又落下四个人来。
五个人,一前四后,一落而定,却是落地生根,分别伫立在五尊高矮不一的乱石之上。
为首一个锦衣瘦小汉子,灰眉细眼,兔耳鹰腮,乍看上去就像是画上雷公。身后四个人,高矮不一,却亦各有气势。
岳青绫迎着来人看上一眼,已自认出头里的一个,正是敌人阵营那个最棘手的主儿——方蛟,心里一惊,陡地闪身,护在了钱起身前。
来人方蛟鬼啼也似地发出一声怪笑,居中而立,大刺刺地道:“这就不错了,大姑娘。我们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失迎,失迎!”
一面说,向着这边拱了拱手,霍地跃身而前,落在岳姑娘一行正前方不及丈处站立,却把一双深陷在眶子里的三角眼,直直向钱起身后背着的朱允炆逼视过来。
“方某人眼拙了,这位是……”
宫天保“唰!”地拾身而前,右手向腰间一探,挺腰作势,“嗖!”地抽出了缅刀。
一片刀光,摇颤着他腾腾杀气的脸。
“方蛟,你好大的胆,见了圣上还不跪下?你这个无耻的小人……你?”
却是钱起背上的朱先生说话了,“宫天保!”
“奴才在——”
宫天保霍地回身,弯腰听旨。
“不要紧,你闪开!朕自己跟他说话!”
“这……”宫天保欠身道:“奴才遵旨!”
便自弓着身子向旁闪了开来——不过是一步而已,瞧了瞧,岳姑娘就在附近,紧傍着钱起身边,心里才自略略放心。
——即是岳姑娘的一身能耐,他亲眼见识过,不啻大大助长了己方力量,才自心里略略放宽。
虽说是落难之中,皇帝到底也有他的气势。
拍拍钱起的肩膀:“放下我来!”
钱起应了声“遵旨”,匆匆解开了胸前十字盘结,蹲下身子把朱允炆放下,随即向旁闪开。
方蛟“嘿嘿!”一笑,气焰顿见收敛,狡黠的脸上显示着一片谄媚,却是忍不住心里的窃喜……十足的一副小人得志神态!
“足下大概就是……朱先生了?”
一面说抱起了鸟爪子也似的一双瘦手,不由自主地拱了一拱:“得!不知者不罪,在下……来得鲁莽,先生你受惊了!”
一面说,深深打了一躬,身后四人,不自禁地亦为之各自抱拳一躬。
“你就是方蛟?”
朱允炆手指着他大声道:“你想要干什么?”
“嘿嘿……问得好!”
方蛟拱了拱手:“不错,在下就是方蛟……一直在大内当差……这就用不着多说了,相公爷您是过来人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前没啥好说的,咱们哥儿几个……这一趟是奉了圣上的旨意……”
“胡说!”
朱允炆怒声叱着,霍地上前一步,跺着脚道:“朕就是皇上,朱棣欺君犯上,你竟然称他是圣上?……放肆!”
几句话义正辞严,却是吓不住眼前这个奴才,反倒引起了他的一阵子冷笑。
“相公爷你这是在作白日梦吧?”
宫天保怒叱一声:“放肆!方蛟你这是在跟谁说话?”
“跟谁说话?”
一霎间方蛟面现不屑,再也压不住心里的忿怒,凌声说道:“没什么好说的了,相公爷你的那点子威,如今用不上啦!有理你到紫禁城说去,哼哼……咱们哥几个如今是奉旨拿人,成国公还等着见人,相公爷……多少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就别给我们为难,这就请吧!”
朱允炆气得脸色发青,连说了两声“反了,反了!”手指着方蛟,恨声道:“你这个奴才,一片胡言乱语……给我拿下!”
宫天保早已蓄势以待,随着朱允炆的话声一落,霍地腾身而起。
却是一起而落。
随着他飞快的落身之势,掌中缅刀璀璨出一片白光,一刀直取顶门,嗖!地直认着方蛟头上劈下来。
方蛟哼了一声,身形微偏,宫天保的刀势即行落空,即见反手一挥,“当!”地拍向对方刀身。
这一手“空手入白刃”功夫,施展得极是巧妙,却也险到极点。
唏哩哩一片刀光颤处,宫天保身子被迫得不由跃开,乃得敞开了此一面门户。
方蛟也不客气,脚下邯郸学步样的一个抢势,直向着朱允炆面前欺来。
“你敢!”
一声喝叱,紧跟着岳青绫闪身而前,一股剑风,连带着银光一闪,直向着方蛟脸上劈来。
这一剑看似无奇,却使得方蛟心里一惊。“呼!”地侧身飞转,闪出了五尺开外。
“啊?!”
这一剑仿佛才使他忽然警觉到眼前这个姑娘的厉害,从而注意到对方这个人就在眼前。
一霎间,他像是记起了许多事,瘦削脸上显出一种暴戾阴森:“我倒是忘了……这一位大概就是岳姑娘吧?失礼,失礼!”
岳青绫铁青着脸,冷冷嗔道:“用不着来这一套,姓方的,我知道你……我爹早就等着要会会你了!”
“啊?!”方蛟怔了一怔:“你爹?”
“你忘了?”岳青绫冷冷直盯着他:“我爹叫岳天锡……”
方蛟冷笑一声,突地神色一变——
“岳天锡?!”
“不错!是我!”
声音传自左面一道迂回狭道。
随着各人的侧首,正可见猝起撩天的一双石壁,便在那两壁并立之间,空出了一线天光。
一条人影,便自那一线无光之处,陡地纵起,大鹰翱翔般翩翩飘落。
这般身手,即是以轻功见长的方蛟看在眼里,亦不禁为之暗自惊心。
众目睽睽之下,来人身似巨鹰而盘,足下方沾地,紧接着第二次腾身而起,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已来到眼前。
一身黄色夏布长衫,腰系束带。高个头,长脸,长眉之下的一双眸子既细又长,更似灼灼有神,映衬着色作古铜的一身肌肤,望之气势轩昂。
朱允炆一面,方自认出来人,正是曾有一面之识的岳天锡,俱不禁为之精神一振。
却是狡黠诡异的方蛟,竟然在此一霎,乘着敌人身势未定的一瞬,猝起发难。
“看打!”
嘴里一声喝叱。
随着他身躯的向前一杀,“波”一股白烟冒处,打出了大颗硫磺弹丸。
前文亦曾交代,古庙太苍,便是焚毁于这类烈火弹丸,自是厉害之极。
眼下这一弹,由于双方的距离不远,猝发而临,更增无比凶险。
岳天锡身势未定,陡吃一惊“嘿”了一声,随着他身子的向后一仰,看似跌倒,其实不然,哧,长虹卧波般倒纵出丈许开外。
耳听得“砰”的一声大响,硫磺弹击中石面,溅发起数十道飞焰流火。
阳光下,不过是数十道细细白烟,却是尝过味道的人,俱都不敢让它沾身,深知其厉害非比一般。
岳天锡那么快的身势,亦不能为之全免,眼看着一点飞星,溅落其身,不过是招着了点衣边儿,“波”的一声,顿为之燃烧起来。
一旁的岳青绫,眼看着父亲受难,惊得“呀”了一声。
岳天锡却也见招于先,就地一个打滚,把衣上火扑灭。
却在这时,敌人一面的方蛟,已自扑身向前,随着他陡然下落之势,一口软剑已掣抽在手,银光灿处,直认着岳天锡身上就扎。
“爹,小心!”
一旁的岳青绫惊叫一声,抖手打出了暗器蛾眉针,直取向方蛟后颈。
“哧——”阳光下闪烁出一丝白光。
方蛟一式“怪蟒翻身”,剑势轻扬“叮”格开了来犯的暗器,岳天锡乃于此一瞬陡地挺身跃起,怒叱一声:“无耻小人!”
话出,掌到。
恨极了对方卑鄙伎俩,岳天锡来不及拔出身后兵刃,一式排形运掌,双手齐胸霍地向外推出,发出了势若狂涛的巨大掌力。
一任方蛟之阴损刁顽,面对着岳天锡如此狂猛之势,亦不敢轻率接招,一声怪笑道:
“好!”身子一式倒蹿,“呼”地飞身寻丈开外。
战云轻启,却是一发而收。
两个人对面仁立,怒目以视,尤其是岳天锡,一时大意,险些受害。面对着对方这个昔日的冤家对头,其怒可知。
虽然如此,却还有一份武林规矩。
“好厉害的烈火毒弹,足下原来惯以趁人之危,看来是不改旧习,失敬,失敬!”
一面拱手以抱,却把长衣一角扳起来塞向腰间,右手乍翻,已把斜背在背上的一口弧形短剑取到手上。
两句话看似持之以礼,却是暗含讥讽,损得厉害,方蛟即使脸皮再厚,也不能置若无闻,一时间只臊得面红耳赤。
这个人却也有他一套啐面自干的涵养功夫。
谛听之下,只见他仰天发出了一声怪笑,双手拖剑一拱:“这不是岳老哥么?多年不见,老兄还不是一样?舌枪唇剑,逼人得厉害,兄弟失礼,老哥你万请勿怪,失礼、失礼!”
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