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奴婢!”从前伶俐清明的嗓子变得过于尖细,听上去有几分病态。
慕容冲有些不快的皱着眉,问道:“清河公主去的时侯,是你服待的吗?”
“奴婢那时不在,”宋牙有些不安的跺着脚,道:“去年天王就己经遣散了宫里的人,奴婢便不在这里当差了。”
“喔?”慕容冲看着他在暗影里如硕鼠般的眼睛,不由生了三分警觉,问道:“那你为何说……”
“奴婢是不能见到了,可当留下一个宫人服待夫人,他却是亲眼见的。他与奴婢交好,因此便告知了奴婢。”宋牙从容道。
慕容冲不知不觉生出三分急躁来,问道:“那他现在那里?”
“死了!”宋牙短促一笑,道:“三个月前饿死了。”
“是么?那你说吧。”慕容冲有些失望地道。
“那天夜里雷雨交加,夫人在阁楼放声高唱。歌声与霹雳争胜,那宫人说他从没想过有人能唱来,后来他在阁楼下拾到了一只酒壶,因此想夫人那时应还喝了许多酒。夜里是左将军窦冲前来搜宫,夫人台上一跃而下。她跃下时就经过那个宫人的窗前,煌然的一团光,闪电似的正正打过。后来他从窗口里看去,发现窦将军伏在她的身上,大雨浇在他二人身上,象是两个人一起死去。窦将军足足有了半个时辰方才离开,没有带走她的尸身。那个宫人因此私下里将她的尸身烧了,留下骨灰……“
“在那里?”慕容冲急不可待的脱口而出,打断了他不温不火的讲述。
宋牙干瘪的嘴唇缩了一下,从怀里取出只小小的白色包裹来,放在地上将那折起的角一个个打开,道:“就在这里。”
慕容冲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宋牙的手在那渐渐呈现的灰烬中猛一揉捏,然后一道水华挣脱了灰蒙蒙的遮蔽跃出,象是尾急跃的银鳗向着慕容冲喉咙钻去。
慕容冲侧身后掠,那厉光迟缓,错过了他的咽喉,刺在了胸前的护心镜上,虚弱无力的滑落了。而此时慕容永己经仆上,轻易扭脱了宋牙的肩膀,小六的刀脱鞘而出,比上了他的头颅。
“你干什么?”慕容冲踏上一步,惊问道。
“我当初是迷了心窍!我早该给你们这对狐狸精下药,该乘你们睡觉时划破了你们的脸,该让王丞相把你们千刀万剐!你杀了我的侄儿,杀了我的侄儿!他救过你们,可你们却杀了他!”宋牙犹自不甘地在地上扭动,喉咙里发出凄厉地叫喝,尖细如鬼泣,与隐约而来哭声遥相呼应。梁上浮埃又被震落不少,扑籁籁落在了所有人的睫上。
“是么?”慕容冲突然没了再问下去的兴致。自围长安起,不,更早些说,是自邺都陷落起,有谁能记得清多少人死去了呢,又有谁能一一去过问呢?他分开众人向楼下走去,脚步一提一落地跌宕在四壁之间。
“皇上!该如何处置这人?”慕容永的语气里,有些上了当的怒气。
“烧了吧!连同这宫殿一起烧了吧!”慕容冲的声音在廊间回响,吹散了檐角密裹的蛛网。
冲天烈焰割破了暖昧不明的秦宫上空,本己朽败的宫阁象纷飞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灰团。慕容冲永远皓素的面孔象是一面晶镜将这情形映得分明,焰光抽搐在他如刀削般细致的五官上,似一场诸天神魔狂野的欢会。所有的前因,后果,恩怨,输赢,就在这一场欢会中涤尽。
“皇上今夜在那里就寝呢?”慕容永道:“尚书令本是安排下金华殿的,如何!”
慕容冲知道慕容永在提醒他,要对高盖抚慰一二,他却懒得去领会他的意思,道:“随便吧!”“皇上,可要召见尚书令询问搜察秦宫的情形么?”慕容永紧追上来问道。他紧逼不放的话象是一堆苍蝇嗡嗡营营,吵得慕容冲头晕。他发烦,拨剑来虚劈而下,火色的亮影截断了一切声音。他眼光扫在慕容永惊愕的面上,喝道:“住口!”
慕容永踉跄后退,瞬间煞白的脸沉入了夜色中,象是一张被风刮走的纸面具。
慕容冲漫步在秦宫之中,旁观着三千殿台,百丈楼阁中正上演着的热闹把戏。火光烟色的幕布上,可见到窗外拂坠的风华,墙间晃动的淑影。染血的玉带化缕的羽衣,咬破了檀唇污红的酥胸。倾翻的案台上琉璃镜触地时奏响清脆悦耳的乐声,妆盒倾出的蕴华撷彩叮零零滚入金砖缝中。甲士的刀光枪影无所顾忌的出没,整个未央宫都在忽闪不定的光中漂浮。
“皇上,到了!”恍惚的影子向他施礼,他无可无不可的随着走了进去。有人为他解履宽甲,引他坐到床上。灯火烂漫,映得四壁焕然。他面前的案上,内侍宫女捧着食案一一延入,布下酒食。突然“咣”地一声,似有什么器物摔在地上。
巴掌抽在皮肉上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一个女子尖声叫嚷:“我是天王的侍妾,死也不会受辱!”慕容冲略为之震,留心看去,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被几个亲兵扭在地上,她身边是一堆碎瓷,还有一泊黄澄澄的酒液。瓷片新破的断面白得刺痛了慕容冲的眼睛,他喝道:“拉她过来!”
女子被送到了慕容冲眼前,慕容冲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那是张浓艳怒绽的面孔,还有双睁得浑圆黑白分明的双眼,里面有着凛然的锐意,让慕容冲觉得似曾熟悉。女子在他的掌心扭动,企图避开,可慕容冲五指略一用力,就将她攥到了眼前。看着她在恐惧中挣扎的神情,他不自由主地呓语道:“你是谁?”却不等她回答,已是俯身咬啮下去。
四下里的人都避开了,女子在猩红的毡上转辗扭曲,皎白的肢体裹着丝丝缕缕的彩帛,随着绝望无力的喊叫泛起一道道潮红,让人难以抗拒地想狠狠蹂躏一回。慕容冲一时觉得她是宝锦,一时觉得她是慕容苓瑶,一时觉她是许多年前的自己。他心中有无限的怜爱与无限的恨意交织,口中连连柔声呼唤,可是却绝不容情的将她摧折到了极处。女子痛楚的眼泪在他舌尖上滚过,那凉意浸得他心肺兢然。突然他唇齿间一片温热,有如水倾刻鼎沸,觉得连胃里都被烫伤了。
身下的女子猛然僵直,慕容冲慢慢抬起身来,看着她渐渐失神却不肯合上的眼,探掌为她拂闭。“多么幸运的女子,”慕容冲想:“解脱得这样痛快。”他下榻拾起衣袍穿上,从床沿淋漓而下的血丝玷染在了袍角金边上。他却不觉,踱至窗前,唤了人进来道:“拖走吧!”
女子曼秀的乌发在他脚下蜿蜒而过,象醮饱了朱砂的银毫,意犹未尽的将一笔拖得老长老长。
“皇上,”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看过去,只见小六在灯光之外行礼道:“方才抓到了两个人,一个是符贼的亲信张整,一个是那妖道,大人们想请皇上亲自处置。”
“喔?”慕容冲想:“他们是想试试我是不是疯了么?”不由哈哈一笑,返身在榻上坐定,端觚在手,自斟自饮,喝道:“传他们进来!”
两人一前一后被踉跄推入,慕容冲随手将酒往他们面上泼去,欣赏着酒液在两张脸上流动的样子,带着三分醉意问张整道:“符坚死了,你如何没死呢?”张整甩了甩头,有酒滴随着他发丝的晃动,在他面庞周围荡起浅黄色的光芒。他缓缓道:“我等着看到你死,方好去报我主!”
“是么?”慕容冲很认真的点头,道:“你这想法不错,可惜朕却不是慷慨的人,只好让你失望了!”他掷觚在地,猛然暴喝:“拖下去,杀了!”
亲兵们上来,不理会张整“我自己会走,放开我”的叫喊将他推推搡搡地拽出殿去。一枝长矛从他背后没入,他带着那长矛在晦蓝的殿口跳起,象是一尾被高高叉起来的大鱼。伴着那濒死的跃动,传出他的吼叫。“天王,臣不忠,未能死谏,臣无颜……”
声未尽,便己跌伏于阶上。
慕容冲将眼光收了回来,再问王嘉,道:“你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会被入凡夫俗子之手呢?”
王嘉无奈的笑意在被火光蚀去大半的星空中闪动,道:“道人因为妄用法力,已遭天谴,现与凡夫无异。”
慕容冲再自饮一杯,漫不经心的问道:“是么?真是何苦!你也想死吗?”
“不,我要活。”王嘉的声音淡静绵长,没有一丝情绪。
“怎么,想活下来杀了朕么?”慕容冲懒洋洋地道。
“不,”他向前走了两步,俯向慕容冲,眼眸流转出彻明的光,决然无疑地道:“我知道你的命运,我活下来,是为了救你!”
“卟哧!”一口酒顿时呛住,慕容冲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王嘉的手指发软,三番五次后方能说成话。“朕的命运……还有人不知道吗?哈哈!你想救什么……哈哈!”他在王嘉无语的凝视中狂笑发话,道:“来人!放了他!”
“什么?”听到的人都不知所措地呆在殿口,小六上前一步道:“可这妖道伤了好些兄弟方才抓到的……”
慕容冲边笑边连连摆手,道:“无妨无妨,这人居然以为他能救朕!这人己经疯了,不足为患,放了他!”
“皇上!”小六冲到了灯火之中,骇然叫道。
“放了他!”慕容冲收声厉喝,神情狞然不容推托,“你要造反吗?”
小六噤声,使了个眼色给亲兵们,亲兵们押着王嘉,随他退避而下。等一离慕容冲视线,小六便悄声对亲兵们道:“别放了他!将他押起来!”“可皇上……”亲兵们迟疑着,小六打断了他,道:“我去找左将军和尚书令!”
高盖与慕容冲得了消息勿勿赶来殿上,遥遥就听到慕容冲的时而暴起,时而没去的笑声。他们推开亲卫们闯入,喝道:“皇上!”
“谁让你们进来的?”慕容冲冷而倦的声音响起,伴着女子的喘息呻呤。
他们抬头看去,慕容冲从一堆锦绣中钻出,摇了摇头,将散乱的发掠到脑后,露出两道清瘦纤秀的肩骨,神色半梦半醒。高盖突然心悸,侧开眼低下头去。慕容永大声道:“请皇上收回乱命,那妖道自当杀掉。”
“就是为这个?”慕容冲“哧”地一笑,无所谓地道:“杀就杀吧!”
“还有!”高盖鼓足了勇气道:“如今长安虽下,可秦余孽窦冲等尚在左右游击,更有姚苌虎视在侧,皇上宜奋发砺志,不可玩嬉荒怠!”
一时无声,高盖有些不安看向他,却见慕容冲似乎在专注想着些什么。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恶作剧似的笑容,神色柔和地看着他,道:“很好。姚苌这厮乃朕的大患,不如卿代朕除之?”这句话的尾音有着如瑟拨般的泌肤痛意,让高盖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慕容永抗声道:“皇上,如今我军军心涣散,定非姚苌之敌,怎可轻起衅端……”高盖却躬身道:“是,臣遵旨。”他牵了慕容永的手臂,拖他退下。
四个月后的秋夜,高盖与慕容永一起站在新平城郊,大雨磅礴而下,亿兆亮晃晃的冰丝将他们的身与心一起打得透凉。看着无边无际涌来的军队,两人都听到了各自抽冷气的声音。高盖侧过脸来,沉重的盔甲将他的脸罩得如涂漆。“你快走!我来挡一阵。”他低沉的话音在贴耳的豪雨中要极费力方能听到。
“那你怎么办?”慕容永大口喘着气问道。臂上的伤进了水,铁甲蹭在上面,抽抽地痛。
高盖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用自嘲地语气道:“你以为我会战死么?不,打不过了,我自会投降。”
“你投降?”慕容永的手一把握紧了矛,他本已涣散了的眼光瞬时聚敛,锋薄的杀气剖开了两人间的雨点,落在了高盖双目之间。
高盖看着他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盯着在姚苌军冲锋下岌岌可危的防线,喟叹一声道:“我己经做了能为他做的一切,他不需要我了。不,他其实不需要任何人了!”
慕容永顿时气沮,他浑身松了劲,垂首看着地下滚滚的泥浆。高盖也不催他,昂起颈项,让汹涌如瀑的雨水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面上。雨声嘈杂,象是天人的哭泣吵闹大笑,一起毫无遮挡的灌入他耳中。
慕容永心乱如麻,反复思忖后心知再已无回圜余地,咬牙道:“好,不过你还得答我,放了杨定!”
“行,我马上就让人将他交给你。”高盖绝无犹豫地道:“你求我带他出来,无非就是存着这想法罢了,我岂有不知。”
慕容永一面感慨高盖果然心思缜密,一摇头道:“不了,我与他见面,反生尴尬,你放了他就好。”
“也行。”高盖唤了个亲兵来,让他马上去办。他二人等着亲兵复命,一时相对无言。慕容永隔着水幕盯着高盖深刻的侧面许久,突然有了个难以抑制的冲动,脱口道:“我想问你一句话!”
高盖浑身一凛,决然打断他,喝道:“别问!”他有些躁乱地转过头去,对上了慕容永过分醒觉炽亮的眼睛。他极力控御着自己,又将视线投入到了铁风血水沸涌之处,用渐渐冷透的声音道:“别问了,你走吧!再不走的话……我会将你一起送给姚苌了。”
慕容永看着他策骑没入茫茫雨幕之中,眼前渐渐昏昧一片。危机迫来,他终于向着身后的亲兵道:“我们快走!”
喊杀声渐渐被他甩脱,慌不择路的奔走中慕容永不知不觉迷失了方向。上下左右前后尽是哗哗的雨,永无休止般隔去世间的一切。天地中充斥着的寒意一齐透心入肺,慕容永突然紧紧地抱着马头嘶声嚎叫起来。雨是如此的大,他平生头一次这般放肆意痛哭,却连身后半马之地的亲随也不会听到。这是多么孤独的绝望呀!
多少年来,他一直追随着那人,为他的意愿而战,活得单纯快活。可就在此时,他环顾泼墨似的雨,头一次想:“从今后,我得为自己打算了!”这想法有如一把利刃,他觉得身躯深处被狠狠地割下一刀。
慕容永没有径归长安,而是先回到了空荡荡的阿房城。他冲进去将睡得天昏地暗的刁云摇醒,喝道:“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跟我走!”
刁云懵懵懂懂地盯着他,一时似还认不出来,含糊地问道:“干什么?”“干什么?”慕容永猛猛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道:“都他妈过去半年的事了,还这副德性呢?走吧,跟我上长安去!”
“上长安?”刁云揉着自己的额角,皱眉道:“皇上不是让我呆在家里思过么?”
“思屁的过!”慕容永手上强行用力,将他生生拖下榻去,喝道:“走!”
“喂?”刁云挣扎着叫道:“我走了,阿房归谁守?贝绫带着小皇子还在这里呢!”
“自然是一齐带走了,前几个月长安乱得不行,又缺粮,如今差不多安稳了,也该全搬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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