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黑影从珠帘下头爬了过来,肥臂撅得老高,象只癞狗似的。到了跟前,一头磕在地上,“噔!”得一响,当真是如敲金砸铁一般,让姐弟二人都不由惊了一下。
宋牙便再也不说话,只是一下接一下的叩头。慕容苓瑶与慕容冲不作声,宋牙便也不停的磕下去,石条上一会便出现了些深色的污迹。两边这么僵持着,好一会后,慕容苓瑶终于站起身来,道:“你以为就磕几个头就没事了!”
“奴婢自知罪该万死!”宋牙浑身一松,呜咽着道。他软在床前,也是撑不下去了。
“我要你死做什么?”慕容冲语气温和的道:“你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颗卒子,我才懒得费这力气。”
宋牙以抹了一把面,抬起头来,道:“夫人和公子要如何处置奴婢,奴婢都绝无一毫怨意!”他面上额上纵纵横横,一道道血泪。往日里也是团脸善目的,这时却显得丑陋不堪。
慕容苓瑶叹了一声,指甲在衣带上一下下的掐着,道:“宋牙!你如今在宫里算是没有头有脑的人物了吧?天王的赏赐,我差不多有一二成都给了你。你为侄儿求官,我有没推搪过你半句?我们有什么亏待你了,你要这样子害他?你倒是说呀!”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激动起来,却不肯在下人面前失仪,侧了身去,肩头微微抽搐着,抽出一方巾帕,捂紧了面孔。
“奴婢是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人!”宋牙也嚎起来,头在床沿上撞着撞着,仿佛倒要比慕容苓瑶更伤心些。“奴婢再也没脸面活在世上!请夫人和公子剥了奴婢的皮去!”
“又来了,”慕容冲想将他从地上扯起来,却只是动了一下,就弹回床上。
“当心!”宋牙叫了一声,上去扶他,他皱眉推开宋牙道:“我要你的皮作什么?我只要你一句话……”然后不再言语,双眼静静的望了他。宋牙被这眼神一逼,不自由主的跌跪下来,哆嗦了好一会,又伏在地上磕起头来。
慕容苓瑶回过脸来,道:“你回了紫漪宫来,可见是他并没给你备下一条退路。把你用过就扔,全不拿你当个人看,你又何必……“
“夫人,公子!”宋牙打断了慕容苓瑶的话道:“这个人是谁,想来你们心里多少有个数,可是却不能从奴婢口里说出来。说句冒犯的话,便是知道这人是谁,你们也奈何不得他,又何必要问?”
慕容冲听着他的话,心里疑问便明白了八成。这秦国上下,若有一个确实是他们奈何不了的人,怕就只有……
“夫人!”有人外头压声了声音唤道。慕容苓瑶听出来是她的贴身侍女,忙走到珠帘后。那侍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慕容苓瑶惊叫了一声,一把抓紧了帘子,白璇珠“哗哗”响成一片。侍女赶紧扶了她,急匆匆道:“天王马上就要过来了……夫人请快些拿定主意!”“好的,你拿这个去,重重谢你的干姐。”慕容苓瑶从指上褪下一只指环来,塞在待女手中。她缓缓转了身来,向着慕容冲走去,指间玉珠似泪,一颗颗落下。她面上呆呆的,只如一张白纸。慕容冲小声道:“姐姐,什么事?”“没事,”她仿佛被这一声唤醒了,才回过神来,对宋牙道:“你下去吧!”
“是!”宋牙也觉得要出什么大事一般,向二人行礼,退下。
他方才出了暖阁,就听到前面大门口几盏灯笼高挑,有人拉长了嗓子道:“天王驾到!”
宋牙不敢见符坚,一时又走不脱,只得蜷在柱子后头。方才藏好,就听得“嗒嗒”脚步声,还有提灯的影子晃动,从他眼前经过。符坚的脚步在地上一拖一拖的,好象倦极无力,浑不似平日里的轻捷。他听到慕容苓瑶在里面说了几句,就辞了出来。
“你还痛么?”符坚俯下身去问。慕容冲侧倚在枕上,似乎想要摇头,却又定住了,极微的点了一下。一盏立灯在床边,橙光照亮了他的鼻唇,可一双眼睛却陷在了阴影里。他略略抬起的双睑,目中闪清冷的光。符坚的手在他面颊上轻轻的抚挲了一下,仿佛怕碰痛了他似的,只是一触,就收了回去。
“你还痛……”符坚问出了口,方想起刚才已经是问过的。
慕容冲在床上跪直了道:“凤皇想求天王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都留着日后再说!”符坚这时已经定了神,说起话来方才有了些平日的威仪。“你今夜且好生休息。”
“杀了凤皇吧!”慕容冲却似完未听到他在说些什么,神色淡定,道:“请天王照顾姐姐!”
“你!”符坚被这句话烫得跳起来,有些气急败坏的在床前走来走去,道:“你怎么会这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一顿,缓缓道:“原来你竟在金华殿里伏下了耳目?”
“是!”慕容冲在床上叩了一个头道:“我姐弟二人,以降俘之身,几年得多得天王宠爱,招嫉无数,不得不设法自保。”
符坚听了这话,有些不是味道,“你们信不过朕能照应你们……”
“天王顾不了这么多,”慕容冲抬了头,略略起抿起的双唇,似有些嘲讽之意。“在天王眼里,要紧的事和人都太多。象凤皇这样的,倒底是无关紧要。”
“你在朕心里头有多要紧,便是旁人不知道,难道连你也不知道么?”符坚脸上有点红,急促的道:“不要瞎想了,朕并没有答应他们什么……”
“可我这样的人,早不该活在世上!”慕容冲微微的笑着,眼光朦胧,象有一团的乳白色雾气慢慢从他面上匀开,异样的宁静柔和。
符坚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慕容冲在慕容苓瑶的梳妆镜里面隐约看到了自已的笑意,那确实是很忧郁很动人的。
“竟然,一直到快死的时侯还记得护住这张脸!”慕容冲心里又一次泛起极度的憎恶,对于现在这个似乎已经习惯了以姿容悦人的自己,他的憎恶更甚于对符氏。他恨不能现在就拿起什么东西,将那镜子里的笑容击得粉碎。“符晖,请相信,天底下最想砸烂这张脸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自己。可是我不能,可惜你也没有做到,这真是让我们都很难过的事。”
尽管是这么想着,可慕容冲依然那般笑着,符坚好似不能再面对这样的笑意,转过身,他对着墙着道:“是朕害了你!”慕容冲怔了一下,看着粉墙上符坚扭曲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房里静静的,珠帘在夜风中小心翼翼的碰撞着,象是此时两个人撒布在这屋里的心思。
“你应该怨恨朕的。”符坚这句话说得十分凝重,尾音悠长不绝,如细丝似的搔动在慕容冲肌肤上。
慕容冲想了一会,方才道:“凤皇……非是妇人,因此……不能不怨!”这两句话他本是早已想好了用来应付眼下情境的,可此时说出来却变得十分艰难。胸臆中酸苦辛辣的滋味一并泛了起来,冲得喉咙难受,眼眶发热,有些不能自持。
符坚几步跨到他身边,从慕容冲朦胧的眼中看去,他的面孔模糊一片,可那从嗓子深处发出的一声哽咽却很清晰。然后他的头被符坚拥住了,面孔被紧紧地压在他烫热的胸口上,那里象有一团火在燃烧。慕容冲这时倒平静下来,方才霎间的激动很快就消失了。他自知这时是要紧关头,极力想要找回方才的情绪,不让符坚看出破绽,可却终于末能成功。好在符坚也只是片刻便放开他,伸手撩开从冠里脱出来垂挡在额前的散发,眼中生出决然的神情来。
“你走吧,出宫去!”符坚闷闷的道,“否则朕怕终究会害了你!”
“生死于凤皇并不足道!”慕容冲觉得火侯到了,方道:“可是凤皇死前却有言要进于天王……”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直到确信引起了符坚的注意,方才接着道:“天王今日定是不会听进去的,可凤皇只希望天王日后会有一丝半点的想起来,凤皇便是死也无憾了!”
符坚道:“你要说什么?”
慕容冲叩了个头道:“说了这话,天王定会不容凤皇活下去的。可凤皇却不能不说!”
符坚道:“你知道朕不会杀你的,你说吧!”
慕容冲有些兴奋,几年来早已思虑过千遍万遍的话象不听使唤一般的滑出了喉咙。“天王,王丞相固然是千古奇材,国之柱石,可他,倒底是个汉人!”声音清清朗朗,铿锵有力。
符坚虎目圆瞪,象不认识他似的愣了一会,然后眉心慢慢的攒拢起来。接着就化为冷笑,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的看了慕容冲好一会儿。
“凭你……也配讦害王猛?”
(六)
慕容苓瑶倚在扶栏上,春夜的风犹带寒意,吹得她身上发丝与裙裾瑟瑟而抖。她缩了缩领子,象是自言自语了一句:“你出来吧!”
躲在柱子后面的宋牙过了一会方醒出来她是在唤自已,忙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小声道:“奴婢在!”本是等着她发话的,可却只听到衣料索索之声。过了一会,慕容苓瑶方道:“有件事,想托与你办,你若办得好了,那今日的事,便一笔勾消;若你跑去和‘那人’说了,也由得你。”最后那几个字加重了音。
宋牙在地上死命地叩头道:“夫人尽管吩咐下来!宋牙要是再有半点异心,天诛地灭!”
“那好,你就时就快些动身,去准备一辆车,要最快的马。不要惊动宫里。”
“是!”宋牙一听是这种小事,不由怔了一下。
“还有,你可认得什么人,不要宫里的,要靠得住,胆大,还有点功夫的?”宋牙慢慢听出了点头绪来,边想边沉着道:“有的。有个小子叫慕容永,与奴婢家里素有来往。他是夫人家旁支宗族,人很机警,拉得开五石的弓,驾马也是一把好手。”
“好,那就要他……你马上就去找车和人,然后,你上宣平门去,你侄儿不是在那里当个小校么?他今夜当不当值?”
宋牙惊得还没有回过神来,不明白为何慕容苓瑶竟会记得他的侄儿是守城门的。让慕容苓瑶等了一刹那,方才道:“是是,他今夜好象在,不在的话,我上东市他家里叫出来,也是顺路的事。”
“那好!”慕容苓瑶转过脸来,眼睛亮晶晶的,让一众群星都黯然失色。她道:“让他把钥匙拿到手,到门上侯着。”
“这……”宋牙迟疑了一下,道:“城门已闭,只怕不是他的身份能办到的。”
“这我不管,他总该有办法,”慕容苓瑶瞟了一眼他道:“放心,不会让他为难。若是天王没有旨意,凤皇肯定是出不了宫。我只是防着万一,不想在这上头耽搁,出些意外。”
“是!那奴婢就去了!”宋牙语气轻快许多,再干净利落地叩了一个头,就起身快步走开。他奔走在长廊里,隐约听到一声闷响,好象打翻了什么东西,两侧挂的宫灯似乎都闪了一下,寒意从他脚板直泛上心头。
慕容冲捂着面孔,脸上辣辣发烫。符坚这一巴掌扇得很重,多年的帝王生涯,并未让他当年身为武将的气力消磨多少。他斜斜望着符坚混合了不屑,轻蔑和怒意的神情,却变得十分轻松。“王丞相是个汉人,”他仿佛全未被打断一般镇静地道:“因此,不太明白我们胡人的习性。”
这后面一句显然不是符坚所预料的,因此他有些错愕,神情也缓了下来。
“他们汉人,讲什么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臣民百姓,都只认一个皇帝,至于皇帝的亲族,只是附于皇帝而已。可是我们胡人不一样。”
“你倒底想说什么?”这些话让符坚有些迷惑。
慕容冲纹丝不乱地说下去:“我们胡人,无论氐、羌、鲜卑、匈奴,每族里都是奉一个姓氏为主。譬如我家这一支鲜卑,无论那个当头儿,都得姓慕容,反过来也是一样,只要姓慕容的,不论是谁,德望武功够了,就能当主子。因此,天下大乱八十余年,汉,赵,凉,凡是国有动乱,大抵都是亲族互屠,就连当初天王灭燕,也是慕容家先有内哄。国基越稳定越是如此,倒是草创之际,才多见异姓将领纂位自立。”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符坚。
符坚慢慢有些了然,在一旁的胡床上坐下来,道:“你接着说吧!”
“是!”慕容冲道:“王丞相担忧降臣们为乱,不欲另兴兵戈,只想弹压着鲜卑羌人。这本是很应当的,他是尽宰辅之责,并没有什么私心。可大秦国势方盛,若不是出了什么大的岔子,降臣们根本就没有造反的能耐。而时日一久,便是各族王公们还念着往日的权势,底下族人早已安于承平,自认为大秦百姓,那么所谓造反之事,便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所以秦的忧患不在眼前,而在日后,在二十年后,在……天王将老之时……”
此言一出,符坚手指不自觉地在膝上敲了几下,看慕容冲的眼神里有些异样,打断他道:“你说那时怎么样?”
“请恕臣直言,”这是慕容冲第一次在符坚面前自称为臣,他本无官职在身,可符坚却没有反对。“天王诸子,无论是太子宏,还是长乐公丕,甚或更年幼的,象符晖他们,才具都远不及天王。天王传位于子,儿子们却未必能守得住这片江山。到时极有可能,出现符氏亲族纂乱,便如汉之刘聪、赵之石虎,或是秦之……”到这里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方才道:“符生!”
符坚冷笑了一声,道:“你何必打个马虎眼,你干脆说秦之符坚好了!”
“那不一样!”慕容冲道:“天王诸子里面,绝没有一个暴虐如符生的,只是长于宫掖,未免少了些历练。汉、赵都曾有一统天下的势头,却都因为开国之君所托无人,因此二世而衰,天王若是不想让大秦重蹈复辙,便只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符坚这时微微向他倾了身子,有些急促的问道。
“南征!在天王盛年之时就踏平江东!在天王身后,留下一个盛世天朝!有如当年大汉一样驾临万邦的天朝!”慕容冲骤然从床上爬起来,不顾身上钻心的伤痛,跪在符坚面前,挥舞着胳膊道:“到那时方可削去诸将权柄,使得太子能轻易守成。天王若是只想身前威福,那么可以等;但要是想成就千百世的威名,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等!”
符坚站起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凝视着他。慕容冲略略喘息着,符坚眼中也有些压不下去的激动,过了好久,等慕容冲平静下来,方才将他扶着坐回床上去。
“这几年来,朕都小看你了!”符坚退后几步看着他,再也没有平日里那种宠溺之色,代以郑重的神情,道:“你竟能想到这一层上!王猛还有符融他们都劝朕先定国本,缓图江东。他们说得倒没错,可是却没想过,若是在朕手里不能一统天下,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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